唐诗二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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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讲 唐诗隆盛之原因

唐朝是诗歌的黄金时代,作家之多,作品之富,都表现一种惊人的统计。论作家则中国文学史上天才诗人大半产生于这时代,他们制造无数风格与派别。初唐则有王、杨、卢、骆之美丽,上官仪之婉媚,沈、宋之新声,陈子昂之古风。开元、天宝间有李白之飘逸,杜甫之沉郁,孟浩然之清雅,王维之恬静,储光羲之真率,王昌龄之俊伟,高适、岑参之悲壮,李颀、常建之超凡。大历、贞元中,则有韦应物之雅淡,刘长卿之闲旷,钱起之清赡,皇甫冉兄弟之冲秀。元和之际,则有韩愈之雄奇,李贺之奥丽,卢仝之鬼怪,孟郊、贾岛之寒瘦。开成而后,则有杜牧之豪迈,温庭筠之绮靡,李商隐之隐僻。由晚唐至于唐末,诗人尚复辈出,各极其才力之所至,卓然成家,绝不致有蹈袭剽窃,拾人余唾之弊,真有天地间气偏钟此时之慨。

论作品则宋计有功撰《唐诗纪事》八十一卷,所录凡一千一百五十家。明高棅编《唐诗品汇》九十卷,所录凡六百二十家,诗五千七百余首,又搜补作家六十一人,诗九百余首,为拾遗十卷。清圣祖于康熙四十四年(一七〇五),以明胡震亨《唐音统签》为蓝本,发内府所藏《全唐诗集》,命词臣参互校勘,蒐搜遗缺,为《全唐诗》一部,所录二千三百余家,九百卷,诗四万八千九百余首。其不为以上诸家所录而至湮没不彰者,尚不可胜计。诗的形式至唐亦大备:四、五、六、七言,及长短句皆有试作。五古肇自汉,六朝大盛,唐人沿袭旧制而变其风格,别为唐之五言。七古萌芽宋、齐,至唐而正式成立。律诗亦起六朝,但体制未纯,沈佺期、宋之问出而基础始奠。排律亦于此时成功,五、七绝为唐代乐府,亦于开元天宝间臻于全盛。至其综错离合,千变万化,更非片言可尽其妙。总而言之,我们知道自唐以后历五代、两宋、元、明、清凡千余年,诗歌形式无能出唐之范围,那就够了。

唐诗之所以呈空前发达状况者,历来都归功于科举。严羽说:“或问唐诗何以胜我朝(宋)?唐以诗取士,故多专门之学,我朝之诗所以不及也。”这话很可代表历代普通意见,然而并非完全可信。考《唐书·选举志》最初选举科目多至十余,有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字、明算等名目,所试以经为重,亦常试赋。其后秀才、明经、进士三科,试亦仅用策;渐加箴、铭、论、表等杂文,渐进而用赋;至开元七年(七一九)才正式以诗取士。而且大诗人如李白、杜甫,进士榜上都没他们名字。杨慎说:“胡子厚与予论诗曰:‘人有恒言曰:唐以诗取士,故诗盛;今代(明)以经义选举,故诗衰。此论非也。诗之盛衰,系于人之才与学,不因上之所取也。汉以射策取士,而苏李之诗,班马之赋出焉,此岂系于上乎?屈原之《骚》,争光日月,楚岂以骚取人耶?况唐人所取五言八韵之律,今所传省题诗,多不工。今传世者,非省题诗也。……’余深服其言。”(《升庵诗话》)科举于唐诗既无甚帮助,则唐诗发达原因何在呢?照著者意见以为有以下几端:

(一)学术思潮之壮阔 唐为儒道佛三教并盛的时代。儒教自魏、晋之后,渐形不振,隋文统一天下,儒教乃有久蛰思启之意。《北史·儒林传》谓文帝初征辟儒生,远近毕至,相与讲论于东都之下。隋末王通隐居教授,续诗书,正礼乐,修元经,赞易道。唐之功臣房玄龄、杜如晦皆出其门下。唐太宗为秦王时,锐意经籍,以房、杜等十八人为学士,开文学馆,相与讨论经义,每至夜分而后罢。高祖武德二年(六一九)诏立周公孔子庙于国子学,四时致祭。太宗封孔子为先圣,颜子为先师。贞观二十一年(六四七)诏以左丘明、卜子夏至杜元凯、范宁二十一人配享宣尼庙。又诏令孔颖达与诸儒撰定《五经正义》一百七十卷,自唐至宋,明经取士皆依此本。太学学舍至一千二百区,学子之多可想而知。

至于道教则几乎为唐的国教,也可说是皇家的正教。盖唐本姓李,高祖武德三年(六二〇),信晋州人吉义之说,以老子为祖,立庙致祭。高宗乾封元年(六六六),追尊老子为玄元皇帝。玄宗开元二十九年(七四一),制两京诸州各置庙。天宝二年(七四三),追尊玄元皇帝为大圣祖玄元皇帝。帝亲注《道德经》,命士庶家藏一部。以庄子为南华真人,文子为通玄真人,列子为冲虚真人,庚桑子为洞虚真人,所著书都为真经,而以《道德经》为群经之首。又设立崇玄馆,学生习上列真经以应贡举。时常召见隐修道士,恩礼备至。贵族公主文人学士出家修道成为风气,甚至帝王亦在宫受道箓,为道门弟子。烧丹炼汞之术亦大盛,帝王饵金丹而崩者有太宗、宪宗(因服丹多躁怒,为宦官所弑)、武宗、宣宗等。公主诸王服药致死者前后约达百数。文人如卢照邻、李颀、李白、储光羲、白居易、陆龟蒙均与丹药发生过关系。道教之自然主义于浪漫文学有极大影响,如李白神仙诸作,固显明地为道教思想之骄儿,即王维、孟浩然之歌唱自然作品和唯美文学家李商隐关于女道士各诗,也受道教发达之赐。我们若说一句大胆的话,谓唐代文化大半带道家色彩也不为过。

佛教自东汉输入中国,到了南北朝而大为活动,唐贞观时,玄奘法师留学印度十余年,历一百三十八国,归时赍经典六百五十余部,与弟子从事翻译,太宗亲制《三藏圣教序》以宠之。高宗时义净三藏也航南海赴印度求经,经三十余国、二十五年,得经四百余部而归。宪宗亲迎佛骨以祈福应。文宗时,天下寺院多至四万余,僧尼七十余万人。虽中间有武宗之一番排斥,而宣宗时解禁,势力又逐渐恢复。至晚唐时儒教势力完全为道佛二教压倒。当时佛教共有十三宗,实际上则律、论、净土、禅、天台、华严、法相、真言八宗比较重要。

除此三大教之外,尚有祅教、摩尼教、景教、回教,虽传入中国时代之先后不同,而建寺度僧受法律保障则始于唐代。

战国时百家争鸣,所以学术之进步,有一日千里之观。唐代汇各种宗教于一处,回旋荡激,激起思想界壮阔的波澜,文学受他影响,自不待论。

(二)政治社会背景之绚烂 唐自太宗讲究文治,任用贤臣,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在位二十三年而天下大治。《唐书·太宗本纪》说贞观四年(六三〇)全国大稔,米价甚贱,东至于海,南至于岭,皆外户不闭,行旅不赍粮,终岁仅断死囚二十九人,几于刑措。玄宗即位之初,亦复励精图治,诗人杜甫《忆昔》诗云:“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旧唐书》亦说开元末年频岁丰稔,京师米价,斛不盈二百。天下又安,虽行万里不持寸刃。社会有这一百多年的稳定,文化自然容易发展。

而且唐代对外武功之盛,也为秦汉以来所未有。唐初四十年的用兵,灭突厥,摧吐蕃,服吐谷浑、龟兹、波斯,招徕新罗、日本,击灭百济、高丽,都改易名王,设都护以监之。又征天竺俘其王,与大食国通商。南洋诸国像现在的交趾、柬埔塞、暹罗、婆罗洲、爪哇、苏门答腊,争先称藩入贡。综计唐声威所被,东至日本海,北达西比利亚,西被底格里斯河,南极印度洋,为东亚空前的大帝国。

那时夷狄外邦,不但屈于中国的武力,而且慕我文化,甘心归顺,或以仕于朝中,或以附为婚姻为荣。历史上可艳称的故事不一而足,今且述其一二则以概其余。贞观八年(六三四)高祖置酒未央宫,命突厥颉利可汗起舞,又遣南越酋长冯智戴咏诗,笑曰:“胡越一家,自古未之有也。”太宗奉觞上寿,因说:“臣早蒙慈训,教以文道,爰从义旗,平定京邑……三数年间,混一区宇……今上天垂佑,时和岁阜,被发左衽,并为臣妾。此岂臣智力,皆由上禀圣算。”高祖大悦,群臣皆呼万岁,极夜方罢。(见《旧唐书·高祖本纪》)太宗赋诗有“指麾八荒定,怀柔万国夷。梯山咸入款,驾海亦来思。单于陪武帐,日逐卫文㮰”(《幸武功庆善宫》),“百蛮奉遐赆,万国朝未央……车轨同八表,书文混四方”(《正日临朝》)及“九夷簉瑶席,五狄列琼筵”(《春日玄武门宴群臣》)等句。当时四夷宾服、八荒怀柔的盛况,可以想见一二。吐蕃王弃宗弄赞羡突厥、吐谷浑皆尚唐公主,遣使多赍金宝求婚,太宗因其道远不许。弄赞疑邻国离间,至于大动干戈,又兴师内犯,太宗讨平他之后,始妻以文成公主。弄赞大喜,执子婿礼于护送使臣江夏王道宗,慕中国衣服仪从之美,自服纨绮为华风以见公主。且以先世未有与帝女结婚的,特为公主筑一城以夸后世。公主恶其国人以赭涂面之俗,便下令禁止,公主好佛,即广筑佛寺,令国人悉皈依佛教。(见《唐书·吐蕃传》)又新罗、百济、高昌、吐蕃均派遣子弟入国子监受诗书,升讲筵者八千余人,复由中国敦请儒者至其国典章奏。日本屡遣僧徒学生来唐留学,日本之有文化实自唐代始。

这时唐成秦汉以后最大帝国,又为亚洲文化的代表,民族活动力既极其强大,则创造的意识当然也极其觉醒。而且交通便利,中外文化易于沟通,从前没有见过的人物,没有认识的东西,没有经历的境地现在也都一一领略到,人民眼界之广、心胸之阔、知识之富、思想之超越深邃,均超轶任何时代。法国路易十四时国势鼎盛,为欧洲盟主,国内文化也突飞跃进,西洋史家目之为“大世纪”。唐代在那时也可说是“大世纪”,所以一切音乐、绘画、雕刻、建筑都有非常的进步,谈到文学,则数百年相传的旧调子,自束缚他们不住了。

(三)文学格调创造之努力 胡适说“一切文学都从民间来”,这真是文学史一条黄金定律。民间文学无非是些乐府歌谣之类。中国文学史上,文人拟民间乐府,曾有几次光荣的成就。第一次是建安时代,因此而有五言诗时代出现。第二次便是盛唐了。至于六朝人士拟《子夜歌》等小歌尚不足计算。胡适又说:“建安时期的主要事业在于制作乐府歌辞,在于文人用古乐府的旧曲改作新词,开元天宝时期的主要事业也在于制作乐府歌辞,在于继续建安曹氏父子的事业,用活的语言同新的意境创造乐府新词。”(《白话文学史》第二六一页)唐人对于这种文学工作,似已有一种自觉的意识,所以极力推重建安。陈子昂《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又说:“汉魏风骨,晋宋莫传。”李白说:“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又说:“蓬莱文章建安骨。”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建安之后,天下文士遭罹兵战。曹氏父子鞍马间为文,往往横槊赋诗,故其遒壮抑扬怨哀悲离之作,尤极于古……”其他推崇建安之语尚多,他们推崇建安时代的伟大,正是他们认识自己时代的伟大。

唐人创作乐府可分为两方面。一方面为帝王之提倡,唐太宗虽马上得天下,而颇富于文学天才,所作不脱齐、梁余习,而气象宏伟,自足表示开国皇帝的气象。他的媳妇武后也是一个爱好文学的君主,尝命上官婉儿衡量人才。又常在紫宫七宝帐与诸文臣分韵赋诗。今所传宋之问“明月夜珠”虽属律诗,而实作以应新翻御制曲之选,也可说是乐府之一种。以后此种风气愈为发达,《唐书·李适传》:“(景龙中)凡天子飨会游豫,唯宰相及学士得从。春幸梨园,并渭水祓除,则赐细柳圈辟疠;夏宴蒲萄园,赐朱樱;秋登慈恩浮图,献菊花酒称寿;冬幸新丰,历白鹿观,上骊山,赐浴汤池,给香粉兰泽……帝有所感即赋诗,学士皆属和,当时人所歆慕。”明皇解音律,常使词臣造为乐府新词,李白《清平调》,明皇曾观谱之入玉笛。王昌龄、王之涣、崔颢、李颀都精于新乐府。公主贵人亦喜此道,有献新乐府者可以得官。

一方面则为诗人自己的制作,这也可分为两面,一为沿用乐府古题而自作新辞,李白为代表;一为用古乐府的精神来创造新乐府,杜甫、白居易等为代表。李白虽沿用乐府古题而不拘原意,也不拘原声调,其实就算创作。他的长短歌行体裁与自作乐府也相似,但并没有自命为乐府而已。天宝大乱后,文学由浪漫一变而为写实,觉得沿用乐府古题实嫌拘束,故自我作古,另创题目,杜甫的“三别”“三吏”便是这类文学的代表。惟亦未自以新乐府自命。至李绅、元稹、白居易方正式提出“新乐府”三字。

制作乐府原不算什么稀罕,然而唐人能清楚认识文学自然的趋势,用民歌活的言语、活的境界来写新文艺,使诗歌内容充实,形式翻出无数花样,岂非值得叙述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