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讲 唐诗变迁之概况
历来唐诗的分期法各有不同。严羽《沧浪诗话》:“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他虽未标明中唐,但以大历为另一个时代则彰彰明甚。又将唐诗划为五体:一、唐初体;二、盛唐体;三、大历体;四、元和体;五、晚唐体。则又像由三分法而为五分法了。
明高棅编《唐诗品汇》,承严羽遗意,将唐诗分为正始、正宗、大家、名家、羽翼、接武、正变、余响、旁流九格,而以“初”“盛”“中”“晚”四个阶段括之,见于他的《唐诗品汇序》。他这分法不但得明、清以来大部分人的拥护,现在论唐诗者还不敢出他的范围。唯后人虽用初、盛、中、晚的名目,而年代比高氏略有更动,今括普通意见为表如下:
初唐 由高祖武德初至玄宗开元初,约九十年。
盛唐 由开元天宝至代宗大历初,约五十年。
中唐 由大历初至文宗太和九年(八三五),约七十年。
晚唐 文宗开成初至昭宗天祐三年(九〇六),约八十年。高氏将柳宗元、韩愈、元稹、白居易、李贺、卢仝、孟郊、贾岛归入晚唐,后人则归之于中唐,这又是不同之点。
近来胡适著《白话文学史》,其分期法又独出心裁。他以初唐为白话诗时期,举王梵志、王绩为代表,即四杰的作品也说有白话的倾向。盛唐分为两个时期,天宝大乱前为浪漫文学时代,大乱后直到中唐的韩、孟、元、白为写实文学时代。至于晚唐,则《白话文学史》卷中尚未出版,不知作何说法。
陆侃如、冯沅君合著的《中国诗史》卷中,则将全部唐诗分为李白、杜甫两大时代。初唐至天宝前的诗歌一概归入李白时代,天宝后至晚唐一概归入杜甫时代。
平心论之,前人初、盛、中、晚的分法,窒碍牵强之处固多,而近人以一个大作家代表千变万化的宗派,也嫌武断。现在我除不信初唐为白话诗时代外,浪漫写实则采用胡适的话,又参以个人的意见,将有唐一代诗歌分为五个时期:
第一期 继承齐、梁古典作风的时期。
第二期 浪漫文学隆盛的时期。
第三期 写实文学诞生的时期。
第四期 唯美文学发达的时期。
第五期 唐诗的衰颓的时期。
第一期自唐初至于开元初,约九十年。王绩、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沈佺期、宋之问、陈子昂、张九龄都是本期重要人物。
谈文学史者每喜以历朝朝代划分文学的时代,好像朝代一换,文学便立刻改变色彩似的。其实,我承认政治社会的大变动能够影响文学,至于朝代的长短、国号的更换,则和文学没有多大关系。有时候朝廷上换了几姓皇帝,而文学潮流进行如故;有时候文学已改变方向,而政局依然未动。像宋初的九僧沿袭贾岛的寒俭幽僻;杨亿、刘筠等学李商隐,号西昆体,经过四十年之久,至梅尧臣、苏舜钦而宋诗略有变化,欧阳修、苏轼、黄庭坚等出而宋诗之旗帜始换,壁垒一新,这是前者之例。明初诗歌不脱元人纤丽之习,前后七子出而诗体一变,公安派出而再变,竟陵派出而三变;又如民国肇立至今共二十二年,而五四前的文学与五四后的文学,要截然划分为两个时期,这是后者之例。
中国文学两汉以辞赋为主,近于西洋之古典主义,建安之后直至魏晋,则为浪漫主义的时代。到了齐、梁发明声律之学,诗人们辨彰清浊,掎摭利弊,酷裁八病,碎用四声,结果便产生了一种“近体”诗。这种近体,其实即后来律诗的胚胎。而且诗到梁、陈专讲用字的妖艳、音节的谐媚,竟弄得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尽是风云之状,又变成古典主义了。隋初欲变之而未果,唐初四杰、沈、宋等也不过承继此体而广之,并没有什么特异的表现,所以我们把初唐九十年间的诗歌划入六朝范围,也没有什么不可。至于王绩、寒山子、陈子昂特立于这个风气之外,那又不可一概而论的了。
第二期自开元初至天宝十四载(七五五)安禄山之乱约四十年。李白、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李颀、崔颢、王昌龄,都是本期重要人物。
建安以后,梁、陈以前,固然可说是浪漫主义的时代,不过除曹植、陶潜、阮籍、鲍照四人以外,其余作家天才都在第二三流以下,所以不能和西洋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的浪漫文学放射同样壮丽的光彩,至开、天时,王、孟、岑、高、崔、李才学均为不可多得,绝代天才李白也诞生在这时代,又加以政治社会的背景之绚烂,而后浪漫文学始如月到中天,光华圆满,潮来八月,声势惊人。
这时期的文学形式上则打破声调格律的枷锁,扫除妃白俪黄的恶习,而向自由解放的道路上走。内容则六朝以来风花雪月呆板的描写,变为变化多端大自然的追求:凡长江大河之壮观,深山茂林之幽奥,浩荡洞庭,艰难蜀道,天山雨雪,瀚海飞沙,一一奔凑诗人腕下。东汉以来浅薄的浮世享乐主义,进而为深罩厌世哲学观的颓废派,或成为肥遯鸣高享受田园清福的隐逸派,魏晋以来空泛的游侠歌颂如《白马篇》《少年行》之类,变成苍凉悲壮的边庭实录,梁陈以来华艳风流的宫体,变为代受压迫的妇女声诉的宫怨文学。
中国民族自汉以后即渐呈衰老之态,晋后与异族血液混合,酿酝数百年,至唐而又恢复青春,所以民族活动力强盛,其文学也新鲜、热烈,充满蓬勃的朝气与泼剌的精神,与六朝以来恹恹无气的女性文学不可同日而语。而其最青春的一时期,则宜以这四十余年浪漫文学为代表。
第三期自天宝大乱后至长庆之际约六十年。杜甫、韩愈、孟郊、贾岛、白居易、元稹,以及韦应物、刘长卿、张籍、王建、大历十子等均为本期的重要人物。
浪漫文学正当全盛,何以急转直下变成写实?原来唐自开元、天宝之极盛,国富民康,物质的享受过于丰裕,上下酣嬉,政治腐败,及渔阳鼙鼓动地而来,君臣束手,竟无法可以抵御。卒致两京陷落,宫阙蒙尘,玄宗仓皇西狩。安禄山、史思明的势力如火燎原,不久蔓延中国北部。中兴名将郭子仪、李光弼等费了无穷气力兼借外族之助,才将这次大乱戡定。不过中央政府的威权终于不能恢复,酿成宦官擅权、藩镇割据之局,荏苒至于五代而唐社终屋!
天宝大乱延长至七八年。这七八年大流血大破坏之中,不但政治秩序紊乱不堪,社会经济也大崩溃,人民或死于兵燹,或填于沟壑,颠沛流离,莫可告语,极人世不堪之惨。这时候一般人的太平迷梦早已打破。而诗人饱经乱离之苦,对时代更有深刻的认识,文学的态度也就一变而为严肃、认真、深沉。而写实文学便于这时代勃然以兴。胡适说:
向来论唐诗的人都不曾明白这个重要的区别。他们只会笼统地夸说“盛唐”,却不知开元天宝的诗人与天宝以后的诗人,有根本上的大不同。开元天宝是盛世,是太平世;故这个时代的文学只是歌舞升平的文学,内容是浪漫的,意境是做作的。八世纪中叶以后的社会是个乱离的社会;故这个时代的文学是呼号愁苦的文学,是痛定思痛的文学,内容是写实的,意境是真实的。(《白话文学史》第三一〇页)
这真是千余年来未有之议论,以后我们论唐诗都当以此为准。
写实文学以杜甫开其端,元结、顾况则可算他的同志。大历后文学颇少时代色彩,但作诗的态度都很认真,也可说是受了写实主义洗礼的结果。韩愈一派虽以险怪见长,而内容亦注重人生问题,可说是三分浪漫七分写实的特别派。白居易、元稹直继杜甫衣钵,并变本加厉而为功利派,都有成为系统的理论,为写实文学张目。李贺虽为元和诗人,而他取经宫体自成一体,应当将他算作唯美文学的先驱,不算本期之内。
第四期自长庆末至大中末约三十年,李商隐、温飞卿、杜牧为本期重要人物。
今之论唐诗者把李商隐归入杜甫的时代,此说盖本之宋人。王安石云:“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唯义山一人而已。每诵其‘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与‘池光不受月,暮气欲沉山’‘江海三年客,乾坤百战场’之类,虽老杜无以过也。”(《蔡宽夫诗话》)叶梦得说:“唐人学老杜唯商隐一人而已,虽未尽造其妙,然精密华丽,亦自得其仿佛。”(《石林诗话》)贺裳说:“义山绮才艳骨,作古诗乃学少陵,如《井泥》《骄儿》……颇能质朴。”(《载酒园诗话又编》)朱弁谓商隐的“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之类,置之杜集中亦无愧。(《风月堂诗话》)至宋以后,何义门亦谓晚唐中牧之、义山俱学杜甫,又谓其五言出庾开府,七言出杜工部,兼学刘梦得。(《义门读书记》)宋荦说晚唐李义山刻意学杜,亦是精丽。(《漫堂说诗》)众口一词,牢不可破,好像李商隐与杜甫,真有什么渊源似的。要知杜甫的长处,在沉默郁挫、悲壮苍凉,精丽不过是他的一格,若说商隐诗的精丽是由杜甫学来,则说他学沈佺期、宋之问岂不更为切合?
杜甫是写实主义的开山祖师,影响后世原极伟大,宋人推崇他,如儒家之尊周、孔,江河之朝宗,江西诗派奉之为不祧之祖,更崇拜得五体投地。明王世贞、李攀龙高唱文主秦、汉,诗规盛唐,也以杜甫为偶像,余波至钱谦益而未已。最近二三十年诗坛以江西派为宗,杜之势力亦迄未摇动。千余年来,我们这位诗人高坐黄金宝座,俨然南面称尊。李、杜虽并称,李实未尝有此荣耀。不过说也奇怪,这位诗界之王,在他当代,倒并没有这样威灵显赫。元白创功利文学,明白承认受他启示,此外则韩愈的险怪,和大历后诗人认真的风气虽受他影响,却都不肯明说。而且中唐青年诗人李贺便异军突起,不肯受他拘束。到了李商隐,同他更没甚关系了。所以以李商隐归入杜甫时代,我以为不大妥当。
大约李商隐一派的作品,表面则声调铿锵,颜色华美,结构精密,对偶工切,近于西洋一八六〇年间继浪漫而起之高蹈派。而句法排列,故意不照寻常习惯,措辞造语,又必暧昧隐约,曲折深奥,使读者寻味再三,尚不能得其正确命意。故说者谓其如朦胧的黄昏,黯淡的夜色,月下清风飘拂的花香,则又与西洋象征主义的文学有相似之点。这派文学实开中国诗歌之新境,为历来所未有。古人也说:“诗莫备于有唐三百年,自初唐之浑雄,变而为中唐之清逸,至晚唐则光芒四射,不可端倪,如入鲛人之室,谒天孙之宫,文彩机杼,变化错陈。”可见古人已于下意识中感觉到晚唐已成为一个新时代了。那么我们将温、李等划为一个时期与浪漫写实并立,想不算什么好奇之论吧?
第五期自咸通初至于天祐三年(九〇六)约四十年。这时唐诗气运已完,第一流作家已绝迹,所有作品都沿袭前人余绪,不能推陈出新,比较重要的诗人有韩偓、陆龟蒙、皮日休、司空图等,次亦有赵嘏、方干、罗隐、许浑、马戴等。诗的派别见本书第二十章,此处不详述。
以上虽将唐代诗歌分期定出,但亦未必十分妥当。一则天下东西本非生来让你分类的,二则诗派源流的长短和诗人寿数的长短也都不定。要说明确地知道某派起于何时迄于何时,某人的影响始于何日终于何日,安排得整齐清楚,刀斩斧截,像算学公式一般,那就不啻痴人说梦。譬如本书陈子昂原属初唐诗人,死于沈佺期、宋之问之前,而我们因他为盛唐文学的先驱,所以划入第二期范围里。李贺原属中唐诗人,比韩愈早死十年,比白居易早死三十年,我们因他为晚唐唯美文学的启示者,也只好移在韩、白后面来讲。本书所谓唐末诗人多与晚唐诗人同时,只因他们乃属依傍一路,唯有与其他依傍家放在一处讨论。更如古典、浪漫、写实、唯美等名目,虽取之西洋而与原来意义亦未必尽合,不过为分别便利起见,借用而已。举此数例以概其余,则可知文学分类之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