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那时的杭州城还不算太大,市中心都集中在西湖的一侧。因为是旅游城市,房子建得太高会影响风景,所以西湖的周边没有多少高楼大厦,在商业氛围上,与大上海没有可比性。
钱塘江也将城市一分为二,但它没有黄浦江的热闹喧嚣,像一个温柔、细腻的女子,细细地、静静地蜿蜒流淌。
他们下了火车,在偏僻点的地方找了一家小旅馆,临时住几天。
第二天,两个人买了一张城市地图,想初步划定一个区域,再跑一跑。他们坐上一辆公交车,从市区一路穿行,这辆公交车经过一段非常美丽的线路,四周像原始森林一样,树木很高大、茂盛。路上有很多拱起的小桥,车子在拱桥上一起一伏,有一种坐船的感觉。
“这景色实在是太漂亮了。”洪霞情不自禁地喊道。
这些树木花草,在洪霞的老家自然不稀奇,但在这样的省会城市,可就少有了。确实像青云说的那样,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城市,既可以享受城市的便利,又可以欣赏自然风光。像看电视一样,可以随时在城市和大自然之间切换。
试想一下,每天下班后,到西湖边散个步,有吐绿的垂柳,盛开的桃花,放眼望去,都是绿水青山,这才是美好生活的样子。
公交车穿过树林后,上了一座桥,大桥将钱塘江连接起来,运输着南北的居民,桥下还有一层,可以通火车。这便是钱塘江大桥,听说为了保护市民,曾经在抗日的战火中,它被修修炸炸好几回。
青云和洪霞不想离那片树林太远,江的南边是风景区,房租自然不是普通人可以承受的,而与它只有一江之隔的江南,却是人流稀少。
江南就像以前尚未开发的浦东,四周还是农村,同样的租金,房子面积能比上海大三倍。而且有不少新建的楼房。洪霞对房子没有什么要求,够大,能做饭就好。不要像在上海那样,一个狭小的空间,整天都晒不到太阳。至于装修、家具什么的无所谓,反正也不是自己的家。
他们在江的南边租了个房子。安顿了下来后,就得觅食了,像迁徙的候鸟。
洪霞找了一家律所,做了授薪律师,青云去电子市场租个小铺面。
自己开店的想法,在决定离开公司的时候就跟梁经理沟通过。梁经理说:“我觉得可行,可以从我们这里拿货,我们是一级代理商,你做零售批发都可以给到好价格。”
青云很感激梁经理,这也是双赢的事,可以给梁经理增加销售业绩。
万事开头难,给人打工的时候,很多事情按部就班地做就可以了,不用关心公司的运作,只要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可以。但自己创业,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得自己亲力亲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要学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货源这一老大难的事情梁经理可以解决,但最重要的还是要把它们卖出去。零零种种,让青云焦头烂额,看着别人做生意好像都很简单,真是实践出真知,这“真知”就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老板,这个有吗?”客户问。
青云接过来一看,是一个小的船型开关,他用游标卡尺量了一下,弯下腰在柜子里翻找,拿出了一个跟客户的样品一样的。客户说:“要红色的。”青云给他换了一个。
客户问:“你这个是什么材质的?”
“铜镀锌”青云答道。
“有纯铜的吗?”客户又问。
“其实就是纯铜的,镀锌是为了防氧化。”青云答道。
“是真的?”客户又问。
“是的!”青云答道。
“这个怎么安装啊?”客户问。
青云一听到这个,落了兴致,答道:“往下一按就行了。”
“往哪里按?”客户继续问。
“你要装在哪里?”青云问。
“以前的坏了,来配一个。”客户答道。
青云耐住性子,说:“一般是安装外壳上的,上面有槽子,往槽子里按。”
“哦!”客户说,“这卡扣好像有点软,有更好的吗?”
“没有的,就这一种。”青云答道。
客户拿在手里左翻右看,犹豫了一下,问:“多少钱?”
“一包三十。”
“我只要一个。”
“五毛。”
青云几乎花了所有积蓄,支起了这个小铺子。由于电子元器件种类繁多,如果只做进口的元器件,品种就很单一,客户群体也就单一。以前他是不卖什么开关的,有些配套的零件,客户也经常顺带问问。所以这品种就得多些,这也要备那也要备,成本就会增加。
电子市场每天零售的客户没有很多,一般都是临时缺了某一个材料,急需采购,比如买个开关。零买的顾客对电子产品不是太懂,光沟通就要花不少时间,而买的东西却少得可怜。这一点青云也是有预期的,但实际比他预料的还要少。
青云发现,这比电话推销,或者带着样品去客户单位还要难,以前做的都是批量的生意,只要价格好、服务好,能维持客户一定的忠诚度。但市场里这种流水的买卖,基本都是有去无回。一段时间后,青云急了。电子市场的铺子靠零售是不可能维持的。他跟洪霞说,需要主动拓展客户,但铺子上还得有人。洪霞说:“那怎么办,现在也雇不起人吧。”
青云说:“雇不起还是其次,我现在自己还没上手,雇个人都不知道如何安排,要是光看看店,那成本太高了。”
洪霞对做生意,尤其是这种电子产品,一窍不通。
青云琢磨了好几天,想出一个办法。反正铺子上的散客很少,每周花至少两天时间出去找客户。他想到,很多线路板焊接加工厂接的生意不全是来料加工,对于普通的元器件,有些客户就让加工厂帮他们采购,可以去找找他们,给他们供货。
没人的时候,铺子也不能关。青云的隔壁经营着铝合金外壳的生意,里面有个小伙子,姓刘,跟他还能聊得来。买元器件的要做产品,做产品就能要外壳。所以市场里的很多产品都能相互补充,我家没有的东西可以推荐到友商那里,大家相互推荐。
这家铝合金外壳定制的店是小刘姐夫开的,小刘平时看着店,接待业务。他姐夫与工厂对接,负责生产。姐姐主要在家带孩子。
青云跟小刘说,不在店里的时候,让他帮着照看一下。知道的就帮着卖点散货,不懂的就算了,让客户直接联系他。
青云又穿上了西装,拎着皮包跑了起来,但比起以前,难得多。在上海的时候,有香港公司这张名片,货源都是大厂的,只要价格能谈妥,生意就能做得下来。但现在就一个人一个包,要想别人相信你,认你,可不容易,再说也没有了价格优势。
“您好,打搅一下!”
“谢谢!不需要!”
青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扫楼”的样子,那时他还年轻,不怕被拒绝,不怕被赶出去,而如今感觉这脸皮是越来越薄了。倒也不是工厂不给面子,这种推销,他们遇到太多了,再无耐心一个一个听着都能背得下来的开场白,除非他们刚好有需求。
短短几个月,青云的白头发就冒了出来。创业初期,一定是艰难的,洪霞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洪霞本来打算直接做独立律师。独立律师跟个体户差不多,也算是创业。所有的开支包括社会保险费用都需要自己掏腰包,没有接到案子,就没有收入。没有一个律师不想做独立律师,事情怎么做自己说了算,时间也可以自主安排。缺点就是经常要啃馒头,就着西北风。
不能两个人同时没有稳定的收入,青云刚开始做,不会有多少收入,可能还得往里贴钱,洪霞要给他做个后盾。她选择了做授薪律师,跟普通打工人一样,每个月拿着工资,活多钱少,但稳定。
给洪霞发工资的是一位从业十多年的律师。成功的律师有两种,第一种是专业能力强,能做别人做不了的案子;第二种是业务能力强,能接别人接不到的案子。请授薪的一般都是第二种律师,比如洪霞的老板,自己很少做案子,每天忙于应酬,接了案子就丢给授薪律师,授薪律师不擅交际,或者初入行,需要积累一些经验,他们也愿意与业务律师合作,各取所需。
这个职业跟医生一样,需要很多实战经验。洪霞是新手,沟沟坎坎,磕磕碰碰,在所难免。
一天上午,老板接了一个建设工程纠纷的案子,已经谈好了律师费,让洪霞接待一下,签委托手续。在聊天的时候,当事人说自己领着几个工人给一个工地干活,工程竣工了,但找他们干活的公司没有给他们结算劳务费。
洪霞说:“您把合同给我看看。”
当事人把合同递给了洪霞,问:“你看我这个合同当时约定的是,发生纠纷起诉的话,要到他们那个地方,那么远。”
洪霞边准备委托手续边说:“这个是建设工程施工合同,按照法律规定,要在项目所在地法院起诉,也就是我们这个区。”
当事人一听点了几下头,又说:“哦哦,可是听说那个老板没有钱,那这官司打赢了是不是也拿不到钱呢?”
洪霞回答说:“我们会将发包方一起告,可以要求他直接给钱。”
当事人说:“可我的合同不是跟发包方签的啊。”
洪霞答道:“按照法律规定,是可以的。”
当事人一听又点点头。
洪霞把委托文书准好后,让当事人签字。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他说:“我接个电话……”
“喂……喂……”当事人对着手机说:“是你那里信号不好还是我这里不好,听不清啊。”说着就往门外走去。洪霞没有在意,可是过了好一会也没见他回来,她问前台同事,同事说,看到这个人走出律所很久了。
洪霞心想,这人好没礼貌嘛,一声招呼没打就这么走了。
下午,老板过来问洪霞那个客户有没有打钱,洪霞就把当时的情形跟老板说了。老板说,他不会再回来了。
看着洪霞疑惑的样子,老板说:“小霞啊,你辛辛苦苦学了那么多知识,要把它卖出去,不是白白送出去。”
听老板这么一说,洪霞就懂了。老板继续说:“你去法院值班,给人免费解答,他们还会感激你。但在这里给他免费解答,他们不但不会感激你,还会觉得你傻。”
洪霞听了感到惭愧,又有一点气愤,当然不是对老板,而是那个精明的当事人。洪霞想,原来社会这么复杂,真是处处有“惊喜”。她跟小艳聊天,诉说着经历的苦。小艳说:“这才哪到哪,比这糟心的事情多了去了。我们会在不断的纠结、自我否定自我勉励中变得更加成熟、坚强。”
授薪律师不是实习律师,不仅要独立做案子,还得承受各种风险。它甚至是一个危险的职业,不仅要防着当事人挖坑,还要防着另一方当事人的砖头。
洪霞接了一个离婚纠纷的案子,作为女方的委托代理人,起诉离婚。男方是不同意的,调解的时候苦苦哀求女方,但女方很坚决。女方告诉洪霞,她的丈夫赌博、酗酒,还经常对她拳打脚踢。曾经无数次的忍让,换来的是变本加厉,不仅她承受折磨,孩子也无法获得安宁的生活。她已经绝望了,不仅要离婚,还要孩子的抚养权。同样作为女人的洪霞,十分同情,告诉她说一定会替她争得权益。
法庭上,洪霞将男方赌博和施暴的证据一一提交,以证明双方的感情已经破裂,孩子跟女方一起生活更有利于他的健康成长。男方没有请律师,在庭上也没说几句话,他不知道如何表达内心的感受,只会重复说不愿意离婚。当洪霞发言的时候,他狠狠地盯着她,眼神里透着愤怒和寒气。
庭审结束后,法官将洪霞留下,悄悄对她说:“凭我的经验,这个男人非善类,你最好等一下再出去。”听法官这么一说,洪霞的心一下子到了嗓子眼,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她在大厅里徘徊了二十多分钟,才鼓起勇气走了出去。她没有看到那个男人,但总感觉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盯着她,不管她转向哪个方向,仿佛他都在背后。
这种担心不是空穴来风,律师被当事人或者对方伤害的事情时有发生,平时同事们之间也经常聊到这个话题,越想越害怕。
好不容易熬到了公交车站,但她要坐的公交车没有踪影。时间真是个讨厌的家伙,你觉得它过得慢,它就越慢,你觉得它跑得快,它就越快。站台上人越来越少,她看到一辆出租车驶进站台,她未加思索地朝它招手,车停后,她赶紧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有了这层铁壳子保护,她悬着的心才落了下去。当车开动的时候,她分明看到一个男人,飞快地朝她跑来,手里攥了一块砖头。她忍不住“啊”了一声。司机听到一惊,问她:“咋了小姑娘?”
“没……没事……”洪霞答道。虽然她总听说危险,没想到危险离自己这么的近。
这块板砖算是躲过去了,回到律所说给同事听,大家都替她捏了一把汗。
周末,洪霞跟青云说:“最近有点累了,逛逛西湖吧。”青云说:“是该出去逛逛了,这么好的风景,这么好的天气。”
他们来了杭州,就忙于找铺子、找工作。支起了铺子又要找客户,找到了工作,就忙碌起来。一晃大半年过去了,还没有好好吹过西湖的风。
夏天的杭州,是一个火炉,青云和洪霞能适应这样的季节。老家的沙丘,一点遮挡都没有,阳光像刀片一样切碎薄薄的云层,射在屋顶,射在农民黑黝黝的皮肤上。洪霞的老家有山有树,但湿度大,风进不来,身体内的水气散发不出去,闷得难受。
傍晚的西湖还是凉爽的,风吹过来,带着荷叶的清香,沁入心脾。洪霞说,她很喜欢这个地方,一边是城市,一边山湖,一边是蒸蒸日上的新时代,一边是让人心安神宁的美丽风景。湖边的岳飞墓、武松墓、苏小小墓……向人们诉说着几百年前的刀光剑影和凄美的爱情故事。
青云牵着洪霞,沿着南山路绕着西湖向前走,从北山路登上宝石山,在起伏的山路上蹦蹦跳跳,像两只飞舞的蝴蝶穿行在松树林间。
苏堤上,绿树成荫,粗大的叫不上名字的树悬在湖面上,几个老年人坐在湖边,手握着鱼竿,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的左右摇摆的浮漂,几只小白条在水桶里打着转。青云悄悄跟洪霞说:“这个收成有点对不起大叔们晒得发黑的皮肤。”洪霞捂住青云的嘴,小声说:“小心他们把你扔进湖里当鱼饵。”青云将洪霞搂在怀里,嘿嘿地笑。
洪霞很享受这样的时光,风景如画,爱情如蜜。她对青云说:“我们结婚吧!”
青云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道如何应答。
洪霞追问:“你在想什么?”
青云说:“我的事业刚刚起步,未来不可知,现在结婚,我连彩礼钱都没有。”
洪霞说:“我不要彩礼。”
青云说:“这话说得有点大了吧,我丈母娘会同意?”
洪霞说:“她不同意,我就跟你私奔。”
青云听了,心里被开心、感激装满。脑海里浮现一个宏大的殿堂,洪霞一袭白纱,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自己……
这对鸳鸯雷厉风行的性子倒是一致,结婚的事就提上了日程,双方的父母还没见,就把大概的时间定了下来:来年的春天。
青云对这种仪式感强的事情并不擅长,就全权交给了洪霞。但有些意外的是,洪霞没有选择西式婚礼,甚至没准备大操大办。她觉得结婚首先是自己的事情,在两边的老家摆几桌就行了,那些散在四处的朋友也别请了,跋山涉水的,来去不方便。这样也可以省些钱,多去看看山的高,海的阔,天的蓝。
青云赞道:“新时代的知识女性就是有个性,我喜欢!”
“我呸!”洪霞说道:“你是喜欢我给你省钱吧!”
青云说:“哪有哪有!我的钱就是你的钱嘛,想怎么花,您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