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无私则无累(44、5)
林语堂的《京华烟云》里写了一个最合理想的传统女性,姚木兰。有一件事情影响了姚木兰的一生。当时八国联军打过来,姚木兰的父亲要带他们全家逃命。他们家很有钱,字画珠宝,好东西很多,可惜不能都带走。
姚木兰一定要带走一件东西,一套玻璃的玩具,不让带走便在那里哭闹。于是父亲把她带到书房,给她看一幅名人的字画,上面戳着无数的印章,每一个印章代表一个曾经的拥有者。父亲想告诉她,这些曾经的收藏者,也不过是暂时的管理者而已,谁又能真正拥有它呢?于是姚木兰从此悟了。
名誉与身体相比,哪个和你更亲近?财货与生命相比,哪个对你更重要?得到和失去相比,哪个让你遭受更多的苦恼?罪过就在于“得到”的意识。你觉得“得到”了什么,那么最终你也一定会觉得“失去”了什么。得到了,喜;失去了,悲。大喜大悲,伤体伤神,以至死都不能瞑目,因为放不下的东西太多。
得到的越多,收藏的越多,可以失去的也就越多。尝到了得到一样东西的欢喜,那么最终就必然会承受失去这样东西的痛苦,因为不可能一直拥有。得到的时候越欢喜,失去的时候就越痛苦。觉得自己拥有的东西越多,那么将来承受失去的痛苦就越多。
这就是庄子所说的“物累”(《庄子·天道》),因为外物而拖累了自己。老子说:“难得之货,使人之行妨。”拥有的钱财多了,却变得连说话走路都小心翼翼了,因为害怕有人来偷来抢,害怕失去,活得还不如一个普通人自在。
如何祛除这种“物累”?唯有还万物于天下,也就是杨朱所说“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万物出于天下,属于天下,不过暂时跟随着我而已,我又怎么能占有它呢?
《吕氏春秋·贵公》记载了一个“荆人遗弓”的故事:楚王去打猎,把一张心爱的弓弄丢了。左右之人十分着急,要去寻找。楚王却坦然道:“楚人失之,楚人得之,何必再去找呢?”孔子听说这件事后,很不以为然地说:“何必要一‘楚’字,‘人失之,人得之,又何索焉’岂不更好?”而老子听到这件事后,更进一步说道:“何必再要一‘人’字,‘失之,得之,又何索焉’?”
老子的境界,正是“天下为公”。天下物归于天下,又何必去追索呢?而且按照杨朱的说法,不但要把天下物归于天下,就连自己的身体,也要归于自然。生死都是自然的事,自有自然规律来运作它,我又凭什么去随意处置它呢?这才是真正的无私,无私则无累。
因此“圣人恒无心”,而是“以百姓之心为心”;因此“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可以说天地谁也不爱,也可以说天地具有大爱,它爱我们每一个人,因为它对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公平无私的。
你是喜欢自己的心多一些,还是喜欢自己的肝多一些?我们换一个角度:如果把国家、天下看成具有独立人格的个体,那么它应该更喜欢你呢,还是更喜欢我?天地没有私心,所以对万物“生而弗有”,“长而弗宰”;所以“天地不仁”,以无私对待每一个人。
无私并非所谓施舍,因为有施舍,就必然先要占有私产,不然拿什么去施舍?行善也并非所谓放生,因为有放生,就必然先要禁锢生命,不然拿什么去放生?拿有私来成就无私,拿伤害来成就善业,破坏万物的自然状态来成就自己的德行,这是“背道而驰”。
《列子》记载,春秋时期的晋国有一个很有权势的大臣赵简子,他喜欢在过年时让老百姓替他捉斑鸠送到他府中,让他放生。
大年初一这天,百姓们也能够破例地纷纷拥进赵简子的府第,他们都是来向赵简子进献斑鸠,好让赵简子放生的。赵简子非常高兴,对他们一个个都给予优厚的赏赐。于是从早到晚,进献斑鸠的人络绎不绝。
赵简子的一位门客在一旁看了很久,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赵简子回答说:“大年初一放生,表示我对生灵的爱护,有仁慈之心嘛!”
门客说:“您对生灵有如此的仁慈之心,这是难得的。不知大人您想过没有,如果全国的百姓知道大人您要拿斑鸠去放生,从而对斑鸠争先恐后地进行追捕,结果被打死打伤的斑鸠一定是很多的啊!您奖励老百姓捕捉这许多的斑鸠送给您,您再放生,那么大人您对斑鸠的仁慈确实还不能抵偿您对它们人为地造成的灾祸啊!”
赵简子如果真的对斑鸠有仁慈之心,就应该任它们自由自在地生活,而不是这样抓了又放来折腾它们;君王如果真的对百姓有爱护之心,就应该让他们自由自在地成长,而不是以繁苛的政令来折腾他们之后,又施仁义让他们感恩戴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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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名[1]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2]?得与亡孰病[3]?甚爱[4]必大费[5],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6],知止不殆[7],可以长久。
[1]名:名号,名声,名分,泛指本体被定义而来的内容。
[2]多:积累深厚,厚重之义,与“轻”相对。
[3]病:困扰,困苦。
[4]爱:本义是喜爱、爱好,对人或事有深挚的感情,这里指对身外之物投入感情。
[5]费:消耗,耗费,损害。
[6]辱:《说文》:“失耕时,于封畺上戮之也。”因为误农时而在封土上羞辱示众,引申为因过错而遭受折辱。
[7]殆:危险,陷入困境;《说文》:“殆,危也。”
译文
名声与身体,哪一个与你更亲近?身体和财货,哪一个对你更重要?得到和失去,哪一个让你更困扰?过分地喜爱,必然会遭到严重的损害;过多地收藏,必然会受到重大的损失。所以知道满足,也就不会受到折辱;知道停止,也就不会遭遇危难,这样才能恒久长远。
庄子补释
【原文】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国无君,求王之搜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
——《庄子·让王》
【复观译读】越人先后三代杀掉自己的国君,王子搜十分忧惧,逃到山洞里去。越国没有了君主,就到处寻找王子搜而没能找到,便追踪来到洞穴。王子搜不肯出洞,越人便点燃艾草熏他出来,用国王的车驾请他乘坐。王子搜拉着登车的绳索,仰天大呼说:“国君之位啊,国君之位啊,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我啊!”王子搜并不是憎恶做国君,而是憎恶做了国君会引来杀身之祸。
【原文】知和曰:“平为福,有余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富人,耳营钟鼓管籥之声,口惬于刍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遗忘其业,可谓乱矣;侅溺于冯气,若负重行而上阪,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溺,体泽则冯,可谓疾矣;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且冯而不舍,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满心戚醮,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则疑劫请之贼,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缭意绝体而争此,不亦惑乎!”
——《庄子·盗跖》
【复观译读】知和说:“刚好满足就是幸福,大大超出便是祸害,万物莫不是如此,而钱财货物更为突出。如今富有的人,耳朵充满钟鼓箫笛的乐声,嘴巴满足于牛羊佳酿的美味,因而引发了他的欲念,遗忘了他的事业,可以说是迷乱了;深陷于盛气之中,好像负重走上山坡,可以说是劳苦了;贪求财物而心怀怨怒,贪求权势而心力耗尽,赋闲静居就意气消沉,体态富贵就盛气凌人,可以说是病重了;为追逐名利财富,获取的财物堆得像墙一样高也不知道收敛,而且贪求不舍,可以说是耻辱了;财物堆积而一无所用,念念不忘又不愿割舍,满心焦虑与烦恼,图求增益永无休止,可以说是忧愁了;在家担心窃贼的偷盗,在外害怕寇盗的伤害,在家遍设塔楼和孔道,在外不敢独自行走,可以说是畏惧了。以上的六种情况,是天下最大的祸害,却全都忘却而不知省察。等到祸患来临,想要倾家荡产保全性命,只求得到一日的安宁也不可能。所以,从名的角度去看也看不见,从利的方面去求也没得到什么好处,却还穷尽心思耗绝生命去追逐,岂不是迷惑吗!”
第五章
天地不仁[1],以万物为刍狗[2]。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籥[3]与!虚而不屈[4],动而愈出。多闻数穷[5],不若守于中[6]。
[1]不仁:“仁”指仁爱,亲爱;《说文》:“仁,亲也。”“不仁”指不施以仁爱。
[2]刍狗:古代祭祀时用草扎成的狗。
[3]橐籥:古代冶炼时用以鼓风吹火的装置,犹今之风箱。
[4]屈:弯曲而无力伸展,引申指竭、尽,枯竭。
[5]多闻数(shù)穷:“闻”,知识,见闻;“数”,法则,规律;“多闻数穷”指见闻知识多而失去对规律的把握。
[6]守于中:“中”,内里,中心;“守于中”指安守自己的内心,固守自己的精神。
译文
天地不以仁爱对待万物,而是把万物当作祭祀时用的草狗来看待。圣人不以仁爱对待百姓,而是把百姓当作祭祀时用的草狗来看待。天地之间,不是好像一个大风箱一样吗?空虚而不竭尽,鼓动而风愈出。越是向外追求见闻知识,内心就会越发失去对道的把握,所以不如安守自己的内心。
庄子补释
【原文】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齐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绣,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聚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是非其梦邪?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
——《庄子·天运》
【复观译读】用草扎成的狗还没有献祭的时候,用竹制的箱笼装着,用绣有图纹的饰物盖着,主祭人斋戒后迎送着。等到它被献祭以后,行路的人踩踏它的头颅和脊背,拾柴的人捡回去烧火做饭罢了。如果再次拿来用竹筐装着它,用绣巾披着它,日夜侍奉着它,即使不做噩梦,也会一再被困扰。如今你的先生孔子,也是把先王已经献祭过的草狗又捡回来了,并聚集众多弟子日夜侍奉于它的身边。所以在宋国大树下讲礼而大树被砍伐,在卫国游说而被铲掉了所有足迹,在殷地和东周游历遭到困厄,这不就是那噩梦吗?在陈国和蔡国之间遭到围困,整整七天吃不上饭,差点丢掉性命,这不就是那困扰吗?
【原文】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庄子·养生主》
【复观译读】我们的生命是有限的,而对事物的认知却是无限的。用有限的生命去追随无限的认知,那就危险了。危险临近却还要去做,那就危险到没有救了。做了世人所谓的善事而不要让名声近身,做了世人所谓的恶事而不要让刑戮近身,沿着无善无恶的中线行走,可以保护身体,可以保全天性,可以保养生命,可以尽享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