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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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困的乡土

如今回忆当时的民生,一个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贫穷。当时贫穷到什么程度呢?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我们那个生产队近二十户人家,除了一家,因为户主是当地供销社的经理,家庭条件比较好以外,其他人家都是很穷的。当年是把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作为家庭奢侈品的。以此为标准,六十年代所有的人家都没有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个别人家有个座钟;到七十年代,有自行车的人家不到四分之一,手表和缝纫机就更少了,收音机几乎没有。当时有一句话,最生动地体现了穷的程度,就是“一分钱也要掰成两半花”。我印象极深刻的,是母亲告诉我过年的时候,一角钱怎么花才最上算。用母亲的话说,就是“放炮不如点蜡,点蜡不如挂画”,意思是,有一角钱,过年买鞭炮,不如买蜡烛,因为比起听一个响,蜡烛照明的时间长;而买蜡烛又不如买年画,因为年画可以挂在墙上一年。依据母训,我在儿童时期真的基本没有买过鞭炮,倒是买过年画,开始时买过《西厢记》《抢新郎》,后来年画也被破了“四旧”,开始还有《洪湖赤卫队》,后来就只有样板戏,如《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的剧照当年画了。

讲生活离不开衣食住行。当年这些生活要素都是在最低水平上维持的。先说行,我们那个大队在八十年代之前不通公共汽车,绝大多数人一生甚至都没离开过所在的大队。次说住,当时几乎所有的人家住的都是三间草房,有的因为是两家合住,则只有一间半,四间房子的人家就是富户了,瓦房根本没有。再说食,在最困难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当地人称为“二两粮时期”,所有的人都挨饿;以后的十几年好一些,很多人家也还是粮食不够吃,平时吃不饱。因为自己家的饭尚且无法管饱,就没有可能吃外面的饭了,因为没钱。当年我们那个公社连个小吃部都没有,周围几十公里,只有孤山镇才有几个小饭馆,我第一次吃到外面的东西,就是1976年在孤山的小馆里吃的,记得吃的是五角钱一个的大米面甜饼,当时觉得好吃得不得了!最后说衣,当年几乎所有的人都是破衣烂衫,所谓“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棉衣也是年复一年不换,大人穿破了给孩子,大的孩子穿小了给小的孩子。春节的时候,能给孩子添置一件新衣服的人家其实很少。

提到穿衣,其实还可以多说几句。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农村人的衣服,用的大都是一种蓝色或黑色的平纹布,母亲常把它叫成“蓝司令布”。我常常纳闷,这个东西怎么能成为“司令”?后来看小说,里面有“蓝士林布”,我才明白,这个才是那种蓝色细布的正确叫法。这种布当时最便宜,所以穿的人多,而能买得起斜纹布的就少,至于呢绒之类,全村人都没有能穿得起的。后来,七十年代初吧,的确良出现了。这种正式名称叫作涤纶的化纤产品因为价格不贵,不用布票,又不用熨烫,易洗易干,名字又很好听,所以很是风靡。这种布料更有一个好处,就是结实,所以大家很快就都穿上了。这种的确良也是平纹纺织的,后来更晚一点又出现了斜纹的涤卡,就贵了一点,穿的人就少了。我自己,由于一直捡哥哥姐姐的旧衣服穿,真正穿上为我做的的确良,还是上大学前,母亲为我买的几尺草绿色的的确良做成的制服上衣。至于涤卡,就更晚了,那还是我上了大学一年后,去看望丹东的四叔,四婶她老人家为我缝制的一套制服。当年的物质生活如此,家庭的精神生活和文化生活就更谈不上了。

尽管国家在六十年代已经提倡计划生育,但基本上没有人执行,一些农民家里猛生孩子,因为多生一个孩子就可以多领一份口粮,多领一份各种票证。出于这种心态,邻村的一个家庭,七年间竟生了八个孩子!而当时一般的家庭也都有三五个孩子。由于孩子小,无法干活挣工分,男孩子吃得又多,这样的人家就极为贫困,粮食更不够吃。对他们而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是恰当的描述,很多人家,住着一间半或三间土坯墙、稻草苫顶的房子,大人小孩,不管男女,都睡在一铺火炕之上,很多人家连个装衣服的箱柜也没有。这样的人家里,女孩子还会穿得稍微像样一点,十来岁的男孩子基本上三季是光着身子的,冬天也就是一件空壳棉袄棉裤,流下来的鼻涕就冻在鼻孔下面。有的人家粮食不够吃,往往秋天分到的口粮,开春时就吃完了,就要向别人借。这样人家的孩子,有的专在吃饭时到别人家去玩,他们看向人家饭桌的眼神,即使我今天回忆起来,心中仍是酸酸的。这样的家庭一般也不鼓励孩子读书,所以他们的子女,在小学四五年级时,甚至更早就辍学回家了。

因为穷,所以有不少人就往外地跑。当时,我们家那儿经常会有乞丐,不过这些乞丐一般是关内来的,而我们当地人则会往黑龙江跑,称为“去北大荒”,或者“去边外”。当时我不明白这“边外”是啥意思,后来上了大学,学习东北史,才明白是“柳条边以外”的意思。所谓柳条边,是清代西起长城、东到船厂(今吉林市)、北自威远堡(今辽宁开原境内)、南到凤凰山(今辽宁凤城市)修筑的长达两千里的土堤和壕沟,堤上满植柳树,故名,其目的是阻止汉人进入东北。后来“边外”就用于称呼吉林北部、黑龙江地区了。由于当时黑龙江地多人少,能够吃得饱,因此不少人在当地无法生活下去,就跑到黑龙江去了。

贫困的生活对于小学生的影响也是明显的。不像如今,孩子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当时农村的孩子基本上就等同于散养的牛羊,除了一天三顿饭,其他的时间根本没人管。上学了,也只是把孩子交给学校而已,那些不爱学习的孩子,一个破书包里除了课本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我好一点,也就是多了作业本和练习本。那作业本,除了刚上学时学写字,用的是田字格本以外,基本上都是用白纸裁成32开大小,再用纸绳装订起来的。一到三年级用铅笔,到了四年级要用钢笔,我用的也是蘸水钢笔,就是只有一个笔尖,插在笔管里使用,这种笔要么写不出字,要么掉出一滴墨水弄脏了本子,是真不好用。最烦的是,写几个字就要蘸一下墨水,小孩子动作大,经常打翻墨水瓶,溅得满身墨水,回家就要挨大人一顿骂。不过如我这样,有专门的笔管算是好的,有的孩子就是把笔尖直接插在一节高粱秸或木棍里,就是笔了。使用圆珠笔时,最穷的或最能对付的孩子,就只有一个圆珠笔芯,外面卷几层纸,能握住,就是圆珠笔了。用这样的笔写出的字,哪怕是小学四五年级的学生,仍是没法观看。我上小学时,根本不知道有铅笔盒一说,所有的笔、橡皮、铅笔刀之类就是直接装在书包里,既脏,又容易丢,到了小学高年级,看到有从城里下放来的人家的孩子,有漂亮的铁皮铅笔盒,那个羡慕之心,就别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