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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断的是刀,立的是法
寒风裹挟着铁屑掠过涿郡军器监的旗幡,卷起旗角残破的“汉”字在暮色中猎猎作响。
陆昭的指尖抚过冶铁炉壁上未干的血迹,暗褐色的血痕蜿蜒如蛇,那是三日前战死的幽州士卒最后的印记
——他们用指甲在炉壁上刻出的“杀胡”二字,此刻正被炉火映得忽明忽暗。
尉迟恭突然暴喝一声,玄铁战靴踹翻堆在角落的突厥弯刀,
刀刃撞击夯土的闷响惊起远处寒鸦,惊飞的鸟影掠过炉火,在夯土墙上投下刀锋般的残影。
“老子的兄弟用这些刀从弹汗山杀到居庸关!”
他抓起一柄崩口的弯刀,刃上暗红的血槽还卡着半片鲜卑人的指甲,刀刃翻转时,炉火在锯齿状的豁口上跳跃如鬼火,“现在你告诉我,这些刀连劈柴都不配?!”
武昭从锻铁的火光中转身,六幅绯色罗裙扫过满地铁渣,蹀躞带上悬挂的青铜药杵与铁尺相击,发出清越的铮鸣。
她手中焦黄的《考工记》哗啦作响,书页间夹着的药草标本簌簌飘落:
“尉迟将军的刀是好,可五千把刀有五千种弧度——”
纤指突然点向窗外校场,三十步外的箭靶上插着七支形制各异的箭镞,
“鲜卑人乱箭齐发时,你来得及给每个士卒磨刀吗?”
她猛地扯过王虎筋肉虬结的手臂,那道被铁水灼伤的疤痕在火光下狰狞如蛇。
王虎的喉结滚动,沙哑的声音混着风箱的轰鸣:
“百炼钢得折叠锻打二十日...但若用陆将军的‘分层叠烧法’,七日可成。”
尉迟恭的冷笑震得炉灰簌簌而落,刀锋骤然抵住王虎咽喉:
“七日?老子在草原上被慕容部追杀七天七夜,靠的就是这把刀——”
刀刃压出的血珠顺着王虎脖颈滚落,滴在烧红的铁砧上腾起腥臭的白烟。
狄青的蟠龙棍破空劈下,棍身阴刻的雁门霜纹在火星中忽现,震开刀刃时激起的铁屑如蝗虫般扑向炉火:
“十日内鲜卑必犯马城!你是要三千把好刀,还是要三千具插着鲜卑箭矢的尸体?!”
炉火陡然窜高,铁匠们拉着牛皮风箱的号子声沉重如雷。
王虎赤膊抡锤,汗珠滴在烧红的铁胚上腾起白烟。
陆昭抓起铁钳翻动铁胚:
“这一层用生铁为骨,二层熟铁为肉——沮授!风箱再加三成力!”
武昭的药杵突然插入淬火池,搅动混着马溺的褐色液体:
“鲜卑人用孕马尿淬刀,我们加辽东柘木灰——狄将军,劳烦取三斗雪水来!”
远处的争吵声突然炸响。
范阳卢氏的家仆推着满载铁料的牛车硬闯工坊,车辕上“光武赐卢”的铜牌在火光中刺眼。
牵招一剑劈断缰绳,牛车倾覆时滚出成筐的生锈箭簇——全是当年公孙瓒私铸的劣铁。
“好个卢氏,连废铁都当宝贝贡着!”
陆昭抓起支锈箭掷向铁砧,“熔了!给卢公铸个‘忠义千秋’的牌匾!”
青烟缭绕间,陆昭的指尖突然顿在暗格边缘——田契的朱砂印泥中,竟混着几点暗红血渍。
他抬眼望向工坊外三里的山丘,那里隐约可见卢氏别院的飞檐。
卢氏别院的暗室内,卢毓的额头抵在青石板上。
族老将乌桓毒粉推到他面前:“今夜把这药混入淬火油,否则你娘就填井!”
窗棂忽被夜风撞开,李泌的影子投在墙面:
“少公子可知?这毒遇铁生烟,最先烂的是押车佃农的肺。”
卢毓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药包,窗外传来工坊的号子声——那是他儿时玩伴王虎在拉风箱。
陆昭捏碎田契残片:“把这些参送去伤兵营...”
话音未落,李泌闪身入内,袖中滑落半枚带“邺”字的箭簇:“范阳卢氏,可不止想熔几把刀。”
校场上的积雪被马蹄踏成黑泥,二十具鲜卑铁甲在朔风中森然矗立。
尉迟恭的弯刀劈开第五层铁甲时,刀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陆昭递上新铸的环首刀,刀柄缠着浸油的麻绳:“试试幽州的血性。”
第七层甲片崩飞的瞬间,尉迟恭的瞳孔剧烈收缩——甲片接缝处的铜钉竟齐齐断裂。
陆昭剑锋突转,挑开狄青胸甲铜扣:
“看见了吗?公孙瓒的鱼鳞甲用丝绳编缀,而新甲全换铜扣!”
整副铠甲轰然落地,露出内衬的慕容部狼图腾,
“这狼头绣得倒是比刘虞的官印还精致!”
王虎突然跪地捧起断刀:“将军,给我三十日...我能让新刀多扛两棒!”
他的掌心还留着熔炼白马义从铠甲时的烫伤,伤疤的形状竟与陆昭的箭伤惊人相似。
工坊角落的柴堆后,阿穗蜷缩着裹紧染血的襁褓。
那里面没有婴儿,只有一捧混着箭镞的骨灰——她的父亲死于易水畔,弟弟被鲜卑马蹄踏成肉泥。
王虎扔过半个冷硬的粟饼:“躲这儿作甚?想报仇就学打铁!”
阿穗盯着熔炉中翻涌的铁水,突然抓起铁钳:
“慕容部的箭杀了我爹...我要让这铁水变成咬死鲜卑人的毒牙!”
子时的更鼓惊破冶铁坊的寂静,武昭独自跪坐在淬火池边。
铜鉴中摇曳的火光映出她眉心的汗珠,恍惚间池水泛起奇异的金纹——那纹路竟与公孙瓒生母棺椁上的鲜卑图腾如出一辙。
“谁?!”她猛然回头,却见尉迟恭抱着坛烈酒倚在门边。
“老子试过了...”
他仰头灌酒,酒液顺着胡须滴在胸甲上,
“新刀是比旧刀差些...但三千把差刀,确实比三十把好刀管用。”
铁水在模具中凝固的刹那,王虎突然将亡父的铁匠锤投入炉中。
飞溅的铁花烫伤了他的眉骨,他却盯着成型的刀胚大笑:“成了!将军您看这刃纹——”
陆昭的手指抚过刀刃上的云纹,突然抓起刀劈向卢氏送来的“贺礼”。
装着辽东人参的暗格应声而裂,参须混着雪水在铁砧上冻成冰晶。
“把这些参送去伤兵营,刀熔了铸成犁铧!”
他踩碎暗格底层的渔阳田契,“告诉卢氏,本将军替他们在田垄间刻碑立传!”
当夜,阿穗偷藏的铁渣被武昭发现。
她将铁渣撒入熔炉,火光中嘶吼:“陆昭的刀要砍向真正的仇人!”
王虎默然递过铁锤,锤柄刻着“钜鹿李三狗”——那正是阿穗父亲的名字。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刺骨,陆昭站在熔炉前,看着三千旧刃在铁水中化作赤龙。
武昭将公孙瓒的断剑投入炉心,剑柄上“破虏”二字在烈焰中扭曲如泣。
“这把刀本该十年前就铸成...”陆昭的声音混在风箱轰鸣中,
“若当年边军有统一制式的弩机,我父亲或许不会死在雁门关。”
狄青的蟠龙棍突然指向北方,居庸关的残雪正泛起血色的晨光。
鲜卑祭祀的号角声穿透云层,与冶铁坊的锤击声在朔风中厮杀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