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自然科学的实验心理学方法论
但狄尔泰的精神科学观念以及描述心理学的观念很快就受到了来自两个方面的批评:一方面是来自新康德主义代表人物文德尔班从文化科学(Kulturwissenschaft)立场出发对狄尔泰的精神科学与自然科学之对立的批评43;另一方面则是来自实验心理学的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之一的艾宾浩斯从自然科学的实验心理学立场出发对狄尔泰的“精神科学的心理学”所做的批评。44尤其是后者对狄尔泰的冲击很大,以至于他不得不暂时放下对文德尔班的反驳来应对艾宾浩斯的抨击。
艾宾浩斯于1896年在《心理学杂志》上发表了对狄尔泰长篇论文的长篇书评:“描述的和解释的心理学”。在将文章寄给狄尔泰时,艾宾浩斯还附了一封信,他在信中对狄尔泰的论文言简意赅地表明自己的态度,认为“整个论文根本上是失误的和误导的。实际上我没有料想到您对当下心理学持有如此多的不公态度,以及没有想到您如此不明白您向人们推荐的恰恰就是人们早已在做的”。45
这里所说的狄尔泰的“推荐”和“人们早已在做的”便是指“心理学的描述方法”或“描述心理学”。艾宾浩斯在这里是从客观心理学角度来批评狄尔泰的“描述心理学”,指出自然科学的心理学早已将“描述的方法”视作不言自明的了,因而狄尔泰所诉诸的描述方法并非精神科学的特有精神财富。艾宾浩斯正是以“说明的和描述的心理学”的文章标题来与狄尔泰的“描述的和分析的心理学”的文章标题针锋相对。
除此之外,艾宾浩斯在其长篇文章中还对狄尔泰的精神科学心理学构想主要提出以下几点批评和反驳:其一,他反驳狄尔泰对自然科学心理学及其因果关系说明方法的批评,认为狄尔泰对“心理发生的因果性”理解和定义有误,指出心理学的联想分析也是因果说明的一种;其二,他认为狄尔泰批评实验心理学借助假设是因为狄尔泰自己忽略了意识与无意识的联系;其三,他还批评狄尔泰完全诉诸内经验的做法并不能提供客观有效的结论,内省心理学的方法不能达到客观性,即不能达到主体之间可比较的结论,因而狄尔泰所要诉诸的比较心理学也是可疑的。46
狄尔泰在读到艾宾浩斯的抨击性书评之后打算写一篇长文来回应,但后来放弃了这个打算,仅仅撰写了一个近四页纸的反驳艾宾浩斯的脚注47,附在他于1895/1896年发表的论文“个体性研究文稿”中。48狄尔泰曾将该文命名为“论比较的心理学”,可以被视作“描述的和分析的心理学”论文的续篇。在校样中它也包含了对文德尔班的批评的回应,但在最终出版时,狄尔泰删除了论辩的第一节。看起来艾宾浩斯的抨击对狄尔泰的伤害很大,以至于他在这个时期基本放弃了所有的公开回应、反驳与论辩的打算,专心致志于对自己观点和设想的积极阐述。49
狄尔泰的这个退隐的决定使得思想史上的这场论辩看起来是以艾宾浩斯的胜利而宣告结束。50至少它给胡塞尔的印象便是如此。对此可以参考现象学运动史上一段十分有趣的记录:1928年胡塞尔在弗莱堡与刚刚完成关于狄尔泰历史哲学博士论文答辩并担任胡塞尔助手的兰德格雷贝一同开设题为“狄尔泰的描述的与分析的心理学”的研讨班。当时执教于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的英国哲学家鲍伊斯·吉布森参与了这个研讨班。参与者中还有时任弗莱堡大学讲师的朱利叶斯·艾宾浩斯(海尔曼·艾宾浩斯的儿子)。吉布森在其日记中记录过胡塞尔在二十多年后关于狄尔泰对自己影响的回忆:“1905年,他与狄尔泰见了面,与狄尔泰认真会谈了两三天。这次拜访给胡塞尔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以前是位实证主义者,并对狄尔泰1904—1905年的心理学著作持有与艾宾浩斯相同的观点[例如艾宾浩斯曾严厉批判过‘描述的与分析的心理学’,而狄尔泰不知道如何应对他的批判],但他现在对狄尔泰产生了共鸣和浓厚的兴趣,站到了‘绝对精神’的立场上,而且两人相互认识到了各自所引领的运动之间存在着共鸣与和谐。”51
胡塞尔在这里对狄尔泰的评价主要涉及他从狄尔泰那里获得的积极影响方面。它提供了理解胡塞尔《逻辑研究》之后思想发展的一个重要视角。现象学以它独有的方法论从一开始就处在与科学心理学对立的立场上,这也使它与狄尔泰的精神科学心理学站在了一边。
而另一方面,从吉布森的记载中还可以隐约地读出胡塞尔当时(1896年)对艾宾浩斯批评的态度,以及他后来(1903年,即在认识狄尔泰之前)便对“描述心理学”持保留态度的原因。我们在后面会进一步说明:胡塞尔是如何以自己的方式来应对艾宾浩斯的批评的。
尽管从这里还不能明显地看出狄尔泰当时对胡塞尔的《逻辑研究》第一版如获至宝的确切原因何在,但我们已经可以设想,这个原因与狄尔泰受到艾宾浩斯的抨击有关:狄尔泰在胡塞尔那里,即在《逻辑研究》第二卷中,尤其是在胡塞尔的名为“描述心理学”的现象学中看到了可能的方法论支持。因而霍伦斯坦有理由说:“在他[狄尔泰]这方面还没有对第一卷的心理主义问题域的直接表态。似乎狄尔泰对在第二卷中所论述的认识论的描述奠基更感兴趣。”52
不过,1905年在柏林与胡塞尔的几天讨论中,狄尔泰必定已经注意到胡塞尔在此期间(即自1903年以来)对“描述心理学”方法所持态度的变化,因而担心胡塞尔有可能在《逻辑研究》再版时改变自己的观点。据此可以理解为何狄尔泰后来——按胡塞尔太太的回忆——在哥廷根回访胡塞尔时对他所说的话:“……《逻辑研究》把哲学引入了一个新的时代。这部著作还会出许多版,请您运用您的全部影响,不要让它被加工,这是一个历史的纪念碑,它必须以它原创的样子保存下来。”53
无论如何,如丹波克所言,“艾宾浩斯论辩对于德国经验主义的历史而言无疑是一段重要的插曲”。54而这段插曲之所以重要,乃是因为它代表了现代心理学开始阶段内省心理学或主观心理学与实验心理学或客观心理学这两个流派的方法论基本分歧,从而为我们理解现代心理学后来的发展和走向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