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砚底蘅苏
2003年9月的第一堂美术课,苏郁的2B铅笔在素描本上悬了三分钟。讲台上老陈用炭笔在黑板画苹果,光影在谢砚白的侧脸勾出利落的线,他坐在教室后排,校服第二颗纽扣松着,露出苍白的颈骨——那是转学生来的第三天,她数着他用橡皮擦拭速写本的次数,纸页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秋天第一片梧桐叶落地的响动。
“苏郁的苹果画成了鸭梨。”江蘅的相机突然探过课桌,镜头里苏郁慌忙合本子的模样被收进胶卷。少女发梢沾着薰衣草香,相机皮套蹭过苏郁的素描本,露出页角未完成的侧脸速写,睫毛阴影重得像藏着整个秋天的云。谢砚白抬头时恰好撞见这幕,钢笔在课表上洇开墨点,晕染成小蘅草的形状——那是江蘅摄影社海报的主题。
午后的图书馆顶楼飘着旧书的霉香。苏郁踮脚够《宋词选注》时,木梯突然发出“吱呀”轻响,谢砚白的白衬衫袖口拂过她发梢:“这本吗?”他指尖捏着的书脊贴着“慎借”标签,正是她找了两周的版本。递书时她看见他手腕内侧的墨迹,是早自习替江蘅修改摄影社海报留下的,“蘅草与光”四个字的笔画间,藏着极小的相机图案。
暗房的红光映着江蘅专注的侧脸。她正在冲洗苏郁的写生作品,相纸上周遭的银杏树下,穿风衣的少女抱着素描本蹲成温柔的弧度。“棠棠的画里总藏着秘密。”江蘅忽然轻笑,指尖划过相纸边缘,那里有行极小的铅笔字:“砚白的围巾是江蘅织的第三款”。苏郁望着红光里好友飘动的马尾,想起深秋的画室,谢砚白抱着宣纸进来时,袖口沾着的墨痕正是“蘅草宜配晨露”,和江蘅摄影日志的标题一模一样。
平安夜的教室飘着暖炉的炭火气。苏郁在储物柜发现牛皮纸袋,姜饼的包装纸上印着银杏叶脉,纸条上的瘦金体比平日歪斜三分:“苏郁的苹果该画成带霜的”。她转身看见谢砚白正替江蘅调整围巾长度,毛线团滚到脚边,带着和姜饼相同的松雪茶香——那是她曾在美术课上说过的,爷爷书房里的熏香。江蘅的相机挂在椅背上,镜头盖没盖严,露出里面半截胶卷,是上周谢砚白在操场逆光站立的模样。
2006年春末的教学楼顶,风掀起三人的毕业合影。苏郁盯着照片里谢砚白搭在江蘅肩上的手,相纸边缘还留着他指尖的温度。“蘅蘅的相机借我用用。”她忽然开口,镜头对准倚着栏杆的少年,取景框里他正低头看江蘅递来的摄影集,阳光在他睫毛投下蝶翼般的影,像她画了三年却始终没敢上色的侧脸。
考前冲刺的晚自习总有人偷偷传纸条。苏郁望着谢砚白传来的数学笔记,重点公式旁画着小蘅草,和江蘅相机挂饰上的图案一模一样。后桌的江蘅突然戳她后背:“砚白的钢笔借我改胶片备注。”笔帽旋开时,她看见内壁刻着极小的“蘅”字,是上周谢砚白生日时,江蘅送的定制礼物。粉笔灰在阳光里浮沉,苏郁忽然想起美术课上老陈说的“三角构图最稳定”,可眼前的三人,分明是最锋利的锐角。
毕业典礼的礼堂飘着紫藤花香。苏郁捧着未完成的画稿穿过走廊,听见拐角处传来低低的争执:“蘅蘅,你真的要报北影?”谢砚白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那苏郁……”话没说完就被打断:“棠棠要去温哥华学艺术,我们都该去追自己的光啊。”她贴着墙根站定,画稿上的白苏覆盖着薄雪,角落藏着片几乎看不见的蘅草——那是她偷偷画下的,江蘅给谢砚白别围巾时的侧影。
2015年上海的深秋,画廊的灯光映着谢砚白的新作《覆雪苏》。江蘅蹲在展柜前调整相机,玻璃上的倒影里,穿西装的男人袖口别着枚蘅草袖扣,正是她七年前落在他病房的那枚。“还记得我们的时光胶囊吗?”他忽然翻开笔记本,褪色的纸条上,苏郁的字迹清晰如昨:“希望晚晚的相机永远有光”。江蘅的指尖抚过自己的相机带,穗子上还系着当年埋在银杏树下的许愿绳。
复健室的阳光里,谢砚白摸着江蘅颈间的新项链,内侧刻着并排的“白”与“蘅”。他忽然想起高考前的午休,苏郁趴在课桌上午睡,江蘅偷偷给她别上蘅草发卡,阳光穿过窗户,在三人课桌上投下交叠的影子。那时的他不懂,为何苏郁的画里总藏着蘅草,直到在医院醒来,看见床头照片里江蘅的笑,才明白有些喜欢,早就在校园的晨昏交替中,在画室的赭石颜料里,在暗房的红光胶片上,酿成了时光里最绵长的墨。
窗外的梧桐沙沙作响,送来晚秋的风。江蘅望着展柜里的画作,终于读懂苏郁藏在每片蘅草叶里的温柔——那些课堂上的偷瞄、传纸条时的心跳、毕业照上的留白,原来都是青春最动人的注脚。谢砚白的手指轻轻覆上她握相机的手,像十七岁那年在图书馆替她捡滚落的胶卷,像平安夜替她围紧围巾,像毕业典礼后在银杏树下没说出口的告别。
时光胶囊里的心愿卡早已泛黄,苏郁的卡片上,“希望晚晚的相机永远有光”旁,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因为砚白的目光,永远追着有光的地方”。江蘅的睫毛忽然湿润,终于懂得好友画了三年的三角构图,从来不是石膏像与苹果,而是三个少年在时光里的倒影——苏郁用画笔封存了所有未说出口的喜欢,谢砚白在每幅画里藏起蘅草的伏笔,而她的镜头,早已偷偷拍下无数个谢砚白望向自己的瞬间。
画廊的钟声敲过七点,谢砚白的新作前,两个曾在校园里错过的人,终于在时光的砚台里,熬出了属于他们的情诗。那些被岁月覆雪的蘅草与白苏,在画布上重新绽放,像十七岁的晨光,像暗房里的红光,像毕业典礼上的紫藤花香,永远定格在最美好的年华里,成为彼此生命中,最温暖的三角构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