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卷十(6)
愚山先生阅卷看到这里,提起笔来和了一首词:“宝藏将山夸,忽然见在水涯。樵夫漫说渔翁话。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尝见他,登高怕险;那曾见,会水淹杀?”
这也是先生风雅的一个趣闻,以及爱惜人才的一件逸事啊。
恒娘
都中人洪大业,妻子朱氏十分漂亮,两人感情很好。后来,洪某纳丫鬟宝带做妾,长相远远不如朱氏,但洪却偏爱她。朱氏不满,以致夫妻反目。洪虽然不敢公然睡在妾的房中,但却更加宠爱妾,疏远了朱氏。
后来,洪大业搬家,和姓狄的一个布帛商做邻居。狄的妻子恒娘,首先过来拜望朱氏。恒娘约三十岁,长相一般,轻言细语,朱氏很喜欢她。第二天答拜,看到她家里也有小妾,约二十岁,长得很娟秀。邻居快半年,并没有听见她们吵过一句;姓狄的也只宠爱恒娘,小妾不过是虚设罢了。一天,朱氏问恒娘:“我一直认为丈夫爱妾。因为他老向着妾,所以我希望能易妻为妾。今日才知道不是这样。夫人有什么诀窍呢?如果愿意赐教,我愿当您的徒弟。”恒娘说:“唉!你使自己疏远,又怎能怪男人呢?你早晚对他絮叨,这等于为丛驱雀,使他更远离你。你回家后要更加放纵丈夫,即使他自己找来,你也不要接纳。一个月后,我再给你出主意。”朱氏听从她的主意,把小妾宝带打扮得更加漂亮,让她和丈夫一起睡。洪大业的一饮一食,也让宝带和他一起。洪不时来亲近,朱氏但奋力拒绝,于是都夸朱氏贤惠。
如此一个月后,朱氏再去见恒娘。恒娘高兴地说:“你学成了!你回去后,去掉装束,不穿漂亮衣服,不涂脂粉,脏着脸,穿着破鞋,杂在仆人中劳作。一个月后可再来。”朱氏又照办。穿着破烂衣服,不讲清洁,只纺纱织麻,其他什么都不问。洪大业看了,很同情她,但让宝带分担她的一份劳作,朱氏却不接受,总是把她斥走。
这样过了一月,朱氏又去见恒娘。恒娘说:“你真是值得教的人!后天是上巳节,我想邀你去游春园。你要换下所有破衣服,包括袍裤鞋袜,使自己焕然一新,然后早点来见我。”朱氏说:“好的。”到了那天,朱氏照着恒娘说的那样,对着镜子仔细地搽粉画眉。化妆完后,但去见恒娘。恒娘高兴地说:“可以了!”又替朱氏绾上凤髻,光亮得可照见影子。恒娘见她袍袖不合时尚,于是便拆线再改缝一次;看她的鞋子样式笨拙,便从竹箱中拿出准备好的鞋子,一起把它做好。做成后,就让她换上。临别时,又叫她喝了点酒,嘱咐她说:“回去一看见丈夫,就早早关门就寝,他来敲门也不要理睬他。等呼唤请求三次后,再接纳他,但不要轻易和他亲热,半个月后再来。”朱氏回去,艳妆见了洪大业。洪上下注目,十分高兴,跟平时看她的眼神很不一样。朱氏稍稍说了点游览的事,就撑着下巴做出疲乏的样子,天还没黑,就走进房间里去,关门睡觉了。不多久,洪大业果然来敲门,朱氏坚决躺在床上不起,洪才离开。第二天又是这样。天亮后洪责怪她时,朱氏说:“我已经养成了单独睡觉的习惯,不能再忍受打扰了。”结果,那天太阳一偏西,洪大业便进入闺房坐下来守着她。等熄灯上床时,如同对待新娘子,情意缠绵,十分痛快。洪又约她第二晚一起睡,但朱氏不同意,后来才商量好三天一会。
半个月之后,朱氏再到恒娘家,恒娘关上门对她说:“从此可以专宠了。然而,你虽然漂亮,但不娇媚。以你的姿色,加上娇媚就可以胜过西施,更何况是第一等聪明的人呢!”于是恒娘就叫她斜视,然后说:“错啦!毛病在外眼角。”又让朱氏笑笑,接着又说:“错啦!毛病在左腮。”恒娘便用秋波送娇,微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叫朱氏模仿。一连练了几十次,才稍微有点像。恒娘说:“你回去吧,对着镜子熟练这些表情,再无别的诀窍了。至于夫妻之间的私事,可以随机变换,投其所好,这不是可以用语言能够说出来的。”
朱氏回家后,便一切照着恒娘所教的去做。洪大业被弄得神魂颠倒,又担心被朱氏拒绝。天快黑时,就相对调笑,半步也不离朱氏的卧房。天天这样,竟然推也推不走。而朱氏却待宝带更好,每逢房中宴会,就叫宝带和她同坐在床上;但是洪大业却觉得宝带越来越丑,宴会还没结束,就把她给打发走了。有一次,朱氏把丈夫骗进宝带的房里,然后锁上门,但洪大业却整夜都不碰宝带一下。宝带于是对洪大业产生了怨恨之情,并到处对人唠叨。这样一来,洪更加厌恶她了,有时候甚至对她动用棍棒。宝带更加气愤,也不修边幅,整天拖着又破又脏的鞋,蓬乱着头发,更不讨人喜欢。
有一天,恒娘对朱氏说:“我教给你的秘诀怎么样?”朱氏说:“你的道术是极好,但是徒弟我只能照着做,却不能知道其中的奥妙。刚开始你教我放纵男人,这是为什么?”恒娘说:“你没听说过吗?人们常喜新厌旧,重难轻易。丈夫爱妾,不一定是妾漂亮,是因为刚刚获得,难以到手而喜爱。放纵他,先让他吃饱,即使是山珍海味也会生厌,何况是野菜呢?”朱氏问:“先去掉装束,再炫耀一番,这是为什么呢?”恒娘说:“很久不注意,就好像别离很久;突然见到艳丽的风姿,就好像见到新人。譬如穷人突然得到精粮肉食,就认为粗粮没有味道了,何况又不轻易让他得到!这么一来,她成了旧人,你成了新人;她易取,你难得,这就是你变妻成妾的方法呀。”朱氏听了恒娘的这番话,终于恍然大悟,从此成为了恒娘的闺中好友。
几年之后,恒娘忽然对朱氏说:“我俩亲密得像一个人一样,本不应该对你隐瞒我的身世。以前就想对你说,又恐怕被你怀疑,如今要离别了,才敢实话告诉你:我其实是狐狸。小时候父亲娶了继母,就把我卖到都中。丈夫对我很厚爱,因此不忍心早早别去,依恋到如今。但明天我的父亲要成仙了,我要前去拜望,不能再回来了。”朱氏听了,拉着她的手哭起来。第二天早上去看她时,看到她全家人惶恐不安,而此时恒娘早已不见了。
异史氏说:“买珠宝的人不看重珠宝,倒是看重盒子。喜新厌旧,重难轻易的感情,千古都不能打破。于是,把憎恶变为喜爱的诀窍,才能够在人间流传。古代佞臣侍奉国君,不让他接触贤臣,不让他多读书。由此可知,容身于始终不变的宠爱之中,要有一定的办法,这办法是古今以心传心的。”
龙飞相公
安庆地方的戴生,青少年时期行为不端、横行无礼。一天,他在外面喝醉了酒,正往家里走,途中遇到了早已死去的表兄季生。由于喝醉了,所以也忘记了表兄已经死去,便问道:“你一直在哪里?”季生回答说:“我已经是阴间的人,你忘记了吗?”戴生听了,才明白过来,但正在酒醉中,所以也不感到害怕。又问:“你在阴间做什么?”季生回答说:“近来我在转轮王殿下那里任司录职务。”戴生说:“那你对人间的福禄祸害,肯定也会知道了。”季生说:“这是我的职务,怎么能不知道呢!但看得过于繁多,不是特别重要的人,也就不能全记住。三天前,偶然间查查册子,还看到了你的名字。”戴生一听,急忙问他册子上写的是什么?季生说:“不敢欺瞒你,您的尊姓大名列在黑暗狱中。”戴生听后,非常害怕,酒也吓醒了,并苦苦哀求季生救救他。季生说:“这件事不是我能为你出力办到的,唯独你行善积德方可改变。但是,你做的坏事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没有很多的善行,是不可能挽回来的;没有一年多时间,也不能看出什么结果。现在已经有些晚了,但如果你能从今天开始身体力行,就是哪天进了地狱里,或者还能有个出头的日子。”戴生听他这样一说,不禁痛哭起来,趴在地上哀求季生给他想个办法。但等到他说完抬起头来时,季生已经无影无踪了。戴生闷闷不乐地回到家去。从此,他洗心革面,一改过去的所作所为,再也不敢有任何差错了。
先前,戴生和邻居的女人勾勾搭搭,经常干一些见不得人的事。邻人知道这件事,虽然没有张扬出去,却随时准备找一个机会抓住他。而戴生改正自己的行为之后,就永远和这些女人断绝了关系。邻人等不到机会整治,都非常恼恨他。
一天,戴生和一位邻人在田间相遇,邻人假装和戴生搭话,把他骗到一口枯井旁,然后顺势把他推到井里。半夜里,戴生苏醒过来,坐在井里大声喊叫,可是没有人听到。而那位邻人害怕戴生在井里活过来,过了一宿又到井边去听,果然听到了戴生的声音。于是急忙向井里投石,戴生躲进井边的洞里,再也不敢出声了。邻人知道戴生没有死,便刨土填井,几乎把那口井给填满。井洞里顿时漆黑一片,真和地狱一样了。井洞里没有吃的东西,他合计自己没有活的可能了,便向洞里爬进去,可三步以外都是水,没有办法过去,只好又爬回来,坐在原处。刚开始时,他感到肚子有些饿,可时间一长,便忘记了饿。他一想洞里没有什么善事可做,唯有口中不断念佛而已。不久,他看到磷火飘浮,满洞都是。为此,他祷告说:“听人说磷火都是冤鬼,我虽然暂时还没有死,可也实在难以返回人世了。假如我们彼此可以谈谈话,也可以安慰一下我寂寞的心了。”祷告完后,他看到磷火渐渐从水面上飘浮过来。每个磷火中都有一个人,其大小只有半个人身子高低。戴生于是问他们从何处来。他们回答说:“这个洞是古时的煤井。矿主人挖煤,震动了古墓,被龙飞相公挖开地海的水,淹死了四十三个人。我们都是这些鬼。”戴生又问:“龙飞相公是什么人?”回答说:“不知道。只知道这位相公是个读书的文人,现为城隍的幕僚。他也怜悯我们这些无辜的受害者,所以三五天便施舍一次米粥。可我们遭受冷水泡骨的折磨,不知何日才能脱离苦海。先生若能回到人世去,求你捞出我们的残尸枯骨,葬在一所义地。那么,先生的恩德就极大施舍给我们了。”戴生说:“如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使我回到人世,我做这事并没有什么困难,但如今我被深埋在地下,怎么能期望重见天日呢?”他只能教授群鬼使他们念佛,数煤块代替佛珠,以记下念佛的次数。戴生困在地下,不知时间的长短、昼夜的区分,困了就睡,醒过来就端坐在那里。
有一天,忽然看到洞里的深处有个灯笼,众鬼高兴地说:“龙飞相公施舍吃的东西来啦。”他们便邀请戴生一同去,但戴生顾虑有水阻挡,不敢前去,众鬼便强行把他连扶带拉地向前走。他感到飘飘然如同脚没有着地,曲曲弯弯走了半里左右的路,来到一个地方。众鬼放开戴生,叫他自己走。他踏步向前如同走上一个很高的台阶,走完了台阶,看到了房间和走廊。厅堂上点着一支蜡烛,粗大如同人的手臂。戴生很久没有见到火光,便欢喜地跑上前去。只见堂上面坐着一位老者,头戴儒巾,身穿儒服。戴生一看,便停住了脚步,不敢再向前走。老人已经看到了戴生,惊讶地问道:“生人从哪里来的呀?”戴生走上前去,跪在地上说明到此的因由。老人听后,说:“是我家的子孙呀!”便叫他起来,给他坐凳,让他坐下。老人自己说:“我是戴潜,字龙飞。先前因有一个不肖子孙叫戴堂,勾结匪徒,近墓打井,使我不能安睡在夜室里,所以才用海水灌没了煤井。如今,戴家的子孙怎么样呀?”
原来,戴姓近宗有五支,戴堂为长房。当初,城里的大户人家,收买戴堂,在戴家祖坟地边打井挖煤。诸兄弟害怕他的权势,没有人敢和他争执。没有多久,地下水突然灌井,挖煤的人都淹死在井里。死去众人的家属起来告状,戴堂和城中的大户都因为这件官司而变穷了,戴堂的子孙也落到穷困无立锥之地的地步。而戴生就是戴堂弟弟的后裔。他曾听老人传说过此事,便据实回答了老人关于戴家子孙情况的问话。老人听后说:“这样不孝的子孙,他们的后人又怎么能得到昌盛呢?你既然来到这里,就不应该荒废学业。”说完,便摆出酒食给他食用。于是,把书卷摆放在桌上,都是一些应科举考试的八股文章,并强迫他攻读。又出题作文,如同老师教学生一样。厅堂上的蜡烛经常点燃着,不用剪灯花也不灭。戴生困倦时便睡觉,分辨不出早晨和夜晚。老人时常外出,但他外出的时候,便命一个小书僮服侍戴生。这样,度过了几年的时光,虽然有些伤心,但没有什么痛苦可言。可是只有八股文百篇,没有其他书给他看。这样每篇反复读了四千余遍。有一天,老人说:“你的冤孽已经补满,可以返回人世去了。我的坟墓与煤洞为邻、阴气刺骨。等你得志发达后,就把我迁到东原去吧。”戴生听着,便恭恭敬敬地答应了。老人于是召集众鬼,叫他们仍然送戴生回到原先坐的地方。众鬼围着老人拜别而去,老人一再嘱托众鬼照应好戴生。可戴生还是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走出去。
刚开始时,戴家得知戴生失踪后,便到处搜索查找,找了几天,仍然没有找到。戴母就把此事报告了官府。官长抓了一些有嫌疑的人,也没有查出戴生的踪迹来。过了三四年,官长离任调走,此事也就搁置下来了。戴生的妻子不能在家清守妇道,也被婆母遣嫁出去了。如今,正遇上同里人去整治恢复旧井,入洞时发现了戴生,摸了摸他,发现他还没有死,吓了一大跳,便把此事告诉了戴家。人们把戴生送回家后,经过一天的时间,他才开始能说出他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