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笨”小孩也能成功:青少年时期的曾国藩
午后的烈日像火一样灼烧着大地,原本人潮涌动的湘潭市集渐渐平静了下来,商贾们依旧没有退去,他们不放弃任何一个赚钱的机会。此刻,他们正一边扇着蒲扇驱赶着酷暑,一边相互谈论着市井间的新闻,等待着顾客的来临。一切都是那么和谐、平静、安宁。
“驾,驾!”一阵刺耳的吆喝声粗暴地打断了市集的平静,靠近街口的两个卖米的客商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他们的米早已被迅猛而来的青鬃马蛮横地踢散在地。后面的商人一看势头不好,赶紧将货物往后面搬,反应不快的,货物也被踢散。
这些人是湘潭城内的一群恶少,都是有钱或者有权势人家的子弟。他们经常聚集在一起喝花酒,喝醉了就睡倒在街边,第二天午后又一起醒来,骑上马到处乱撞,耀武扬威。老百姓怨声载道,但无奈这些人都有背景,奈何不得。
不过这一次,在这群恶少的后面,一个跟这些人一样骑着马的人有些特殊。他的肤色比较暗黑,不像是城里人。这个人起初心情很愉快,跟着恶少们一起起哄,但当他看到老百姓的货物被踢翻的时候,脸色似乎有些阴沉了。
“曾星冈,你给我站住!”正当这个叫曾星冈的人骑着马,晃晃悠悠地跟在那群恶少们后面往前走的时候,一个锐利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曾星冈身子一震,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往后看去。虽然他喝多了酒且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但他还是凭借仅有的一点意识判断出来者是本族的一位长辈。
在古代,族权的威严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曾星冈虽然是纨绔子弟,但也不敢挑战族权。只见他踉踉跄跄地调转马头,对那老者说道:“老伯,叫我有何事?”
见曾星冈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那老者气不打一处来,喝道:“好你个曾星冈!你不知道现在是农忙时节吗?你老爹五十多岁了,尚且起早摸黑,田里地里的活儿一把抓,你倒好,跑到湘潭来喝花酒!就你这出身,你配跟这些公子爷一起玩吗?你看人家张三,他老爹是湘潭知县,再看那李四,他老爹是湘潭米行的掌柜,你老爹是什么玩意,你配吗?你给我下来,我今天非拉你去族长那里,让全族人一起教训你不可!我曾家不能出你这种败类!”说罢,这老者迅速上前,拉住马的缰绳。
曾氏都尊孔子的弟子曾子为祖先,族规向来非常严格。曾星冈很清楚这一点,他知道,自己要是被拉去见族长,不仅会免不了一顿痛骂甚至痛打,更重要的是会恶名远扬,以后全族的人都会看不起他。所以当时他只好放下身段,向那老者求饶道:“老前辈,还请饶过我这一次,以后再也不敢了。”
老者听罢,冷笑一声,道:“你曾星冈会改,那母猪也能上树!你今天非得跟我去见族长不可。”说罢,他猛地一拉缰绳,想把曾星冈的马牵走。
谁知这一拉,那马受了刺激,前蹄乱踏,仰天长嘶。那曾星冈酒还没有全醒,意识没有完全恢复,被这马一折腾,“扑通”一声栽下马来。
街边的那群商贩见这群恶少当中有人落了马,都幸灾乐祸地围过来看热闹,对着曾星冈指指点点。
曾星冈勉强翻过身来,看到周围百姓这副模样,甭提有多悔恨了,那脸立马就通红通红的了。曾星冈虽然是个纨绔子弟,但他脸皮薄,有向善的基因,刚才他看到前面的恶少踢翻了百姓的货物,脸色就变阴沉了,就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做不对。
正当人们还沉浸在对曾星冈的嬉笑怒骂中的时候,曾星冈突然发力站了起来。只见他对那老者一拱手,道:“老前辈,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我曾星冈从此改过也!”说罢,牵起那匹马便奔马市而去。
曾星冈在马市将马卖掉后,连夜走路回到一百五十里外的老家荷叶塘。他父亲曾竞希见他又是一身酒气回到家中,理也没理他,就继续去地里干活去了。
谁知在第二天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曾竞希一大早起来,不见了曾星冈,他把屋宇周围找了个遍,最终在三里开外的一个荒坡上找到了他。
曾星冈见父亲来到,说:“爹,前几天我在湘潭被一位老者教训了一顿,感悟很深。我发誓,从此改过了。你看这一片荒山,荒着太可惜了,不如开垦一下,种上高粱和黄豆。”
曾竞希见儿子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鼓励他说:“儿啊,你要是能改,咱老曾家复兴有望啊!”
曾竞希虽然口头上是这么说,但心里还是对曾星冈不抱希望,因为以前曾星冈也曾给过他许多次憧憬。可不久,曾竞希发现,曾星冈还真的是变了。
首先,曾星冈开始努力从事农业生产。既开垦荒地,又修建水库和水渠解决灌溉问题。在种田种地之余,还养了鱼和猪。
其次,曾星冈开始发愤读书,经常向乡里面的学问人请教读书之法、治家之道,又严厉督促儿子曾麟书读书。
接着,曾星冈以“我们这些做后代的虽然穷,但祭祀的礼节不可以随便乱来;曾家的子孙虽然愚蠢,但是家祭不可以简省”为理由,向宗族的长者提出修建祠堂的建议,并建议每年定期举行祭祀。
曾家渐渐地展现出了兴旺的气象。
乡里面有喜庆的事情,曾星冈都会前去庆贺;有丧事,他都会前去吊唁。乡邻之间产生了矛盾,曾星冈总是会前去排解。对于那些无理取闹的人,曾星冈会毫不犹豫地怒斥。如果仅仅是意气之争的话,曾星冈就会请矛盾双方到他家来吃饭,然后大家一笑泯恩仇。
对于鳏寡孤独者,曾星冈尽力给予帮助。即便暂时不能在经济上给予帮助,他也会努力帮助那些人做事,减轻他们的困难。曾星冈认为,如果等到有钱的时候再帮助他们,那么“天下终无可成之事”。
久而久之,乡亲们对曾星冈的看法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从前的纨绔子弟成了大家心目中最可信赖的人,曾星冈也成了荷叶塘第一号的乡绅。
那个时候,谁也没有料想到曾星冈的这次改变对曾国藩家族意味着什么。曾国藩家族从那时起至今已有两百多年,一直长盛不衰,曾星冈的后代没有一个纨绔子弟,全是因为这次改变而带来的。假使曾星冈没有这次改变,那就不会有曾国藩的成功,中国近代史都可能会因此而改变。
我们中国人编造人物故事的时候,往往喜欢把这个人身上的某种特质附着于故事之中。这大抵是受了佛教“因果报应”之说的影响。
某人是英雄,那么我们编造的故事必须能体现他英雄的本色,诸如打抱不平、舍生取义之类。某人是汉奸,那么我们编造的故事就必须展现这个人物猥琐的一面,比如奸险狡诈、贪生怕死之类。
我们看胡军演的电视连续剧《朱元璋》,里面有个情节,是小时候的朱元璋和徐达、汤和等人玩耍,朱元璋俨然一副皇帝的模样,拿着放牛鞭就给徐达他们封起王来,还要赏赐他们每人一个大饼。这个故事显然是杜撰的,但我们看后不会觉得不舒服,因为我们的潜意识里已经认定朱元璋作为一个皇帝,应该从小就与众不同。另外,这个故事也从侧面揭示了元朝为什么会灭亡,百姓饥肠辘辘已经到了绝境,怎能不造反!所以,这个故事虽然假,但我们都能接受。
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史籍当中,充斥着大量的这样的人为编造故事,特别是关于一个人物在成名之前的故事,多半是出于编造。有关曾国藩小时候的几个流传至今的故事也不例外。
因为曾国藩在历史的某一个阶段,确实存在着带领湘军举旗造反、推翻满清王朝的可能性,而曾国藩身上又长期长有牛皮癣,我们的野史编撰者们便展开了丰富的想象,编造出了两个关于曾国藩是蟒蛇附身的神话,以此来表达自己对于曾国藩未能顺应历史潮流,“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遗憾。
第一个蟒蛇附身的传说发生在曾国藩刚出生的时候。
这一天是1811年11月26日。这一天对于当时的中国人来说,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日子。但是,对于家处长沙府湘乡县荷叶塘白杨坪的曾竞希一家人来说,这个日子非常重要,它将决定曾家未来的命运。
天还没有亮的时候,曾竞希恪守着他坚持了几十年的习惯,很早就起床了。当他用力推开大门,准备迎接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只感觉一股冷气向他扑来,冷风夹带着从屋门口那株生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白果树上掉落下来的红叶,向曾竞希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吹来。
曾竞希下意识地用手抹开面前的红叶,揉了揉被冷风吹得朦胧的双眼,然后拿起墙边的一把扫帚,准备将院子里的落叶打扫干净。多少年了,曾竞希一直保持着早起打扫卫生的习惯,据说这是曾氏家训中最重要的一条。
外面的雾气很浓,浓雾是湖南一带深秋时节常见的气象。曾竞希的眼睛本就被刚才的那阵冷风吹得朦朦胧胧的了,再加上这浓雾,他那老花眼其实是看不清眼前的景物的。在此情形下,曾竞希被习惯所驱使,依旧下意识地挥动着扫帚,慢慢地将落叶扫成一堆。
突然,他发现前面屋檐上有一个东西在快速地挪动,但他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曾竞希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用手揉了揉眼睛,然后定睛一看。这次他看清楚了,那东西是一条长达丈许的大蟒蛇。
“蟒蛇!蟒蛇!”曾竞希的呼喊声划破了曾家清晨的宁静。就在曾竞希呼喊的同时,他发现那条大蟒蛇已经迅速地沿着柱子爬进了正房。
曾星冈、曾麟书父子听到曾竞希的呼喊,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紧爬起身,跑到院子里。
曾竞希看到儿子、孙子前来,指着屋檐对他们说:“蟒蛇,刚才有一条丈把长的蟒蛇,沿着柱子爬进正房了!”
曾星冈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走过去,看到前面有一根老藤,缠绕着那株岁月悠久的白果树,为了寻求更大的活动空间,老藤已经伸展至正房墙壁边。
曾星冈一看,立马明白了过来,对曾竞希说:“爹,您老估计是眼花了,这里明明是一根老藤,怎么会是什么巨蟒呢?”
曾竞希一听,也有点狐疑,口中一直念叨着:“老藤,老藤……老藤?”突然,曾竞希又恢复了肯定的语气,说:“不对,不对!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有一条巨大的蟒蛇从天而降,在我们家院子上空盘旋一周,然后降落下来,慢慢地用蛇头扒开大门,爬进我房里。那蟒蛇双目炯炯,浑身黝黑,对着我直吐它那血红的信子,嘶嘶有声。接着我就被吓醒了。我原本以为那只是一个梦,没想到刚才我在这扫落叶,突然看到那条和梦中一模一样的大蟒蛇就在屋檐上挪动,还进了屋。梦境和现实如此吻合,绝不是巧合!”
曾星冈听曾竞希这么念叨了半天,心里早就乐开了,嘿嘿笑道:“爹,我看您老最近是有一点劳累过度,所以才会疑神疑鬼。这分明就是一根老藤,没别的,您老就别自己吓自己了吧!”
曾竞希还是不怎么相信。这时候,一个巨大而尖锐的女性声音传遍了曾府:“生了,生了!夫人生了!”
这一声,立马使得曾竞希、曾星冈、曾麟书曾家三代男丁的注意力从那根像极了蟒蛇的老藤上转移到了正房内。
他们都很清楚,这是婢女的声音。婢女的这个声音,意味着他们梦寐以求的曾家四代男丁同堂的局面或许就要实现了。
那婢女火急火燎地从房内跑到院内,对着曾竞希喊道:“老爷,老爷!生了,生了!江夫人生了!是个男孩!”
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曾竞希听到这一消息后的兴奋。曾星冈、曾麟书也乐开了。
曾竞希望了望儿子和孙子,兴奋地说:“我这曾孙一定是巨蟒转世!不然我怎么会梦到巨蟒,刚才又怎么会亲眼见到巨蟒呢!我听说唐朝的郭子仪出生的时候,他爷爷就曾梦到巨蟒临门,后来郭子仪做了兵马大元帅,虽然总是打败仗但是总能化险为夷,最终再造大唐,威震天下。今天蟒蛇来到我家,又正值孙媳妇生产,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嘛,我的这个曾孙将来一定是咱们大清的郭子仪!我们曾家的发达,就靠这家伙了。”
曾星冈、曾麟书听曾竞希这么洋洋洒洒地谈古论今说了一大通,都知道他是在说胡话,但他们又觉得,曾竞希说的虽是胡话,但毕竟是吉利话,或许是个好彩头,所以他们都兴奋地对曾竞希说:“说得好!说得好!小家伙借曾祖吉言,以后必定有出息!”曾家上下全都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中。
这便是关于曾国藩巨蟒附身的第一个故事。
关于曾国藩巨蟒附身的第二个故事,发生在曾国藩小时候。那段时间,曾国藩在祖父曾星冈、父亲曾麟书的严格要求下,整天与“四书五经”相伴,生活非常枯燥无味。小孩子都有一颗渴望飞翔的心,曾国藩也不例外,他一直希望能有机会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机会终于来了。这一年的正月十六,按照乡俗,出嫁的女儿应该回娘家。在曾国藩的苦苦央求之下,江夫人答应带曾国藩前往外婆家。
一大早,曾国藩的舅舅便坐着小船前来迎接。兴奋不已的曾国藩赶在母亲和妹妹之前,迅速地上了船。很久没有出门了,这次一定要好好地玩一下,曾国藩在心里这么想着。
一路上,看着两岸层峦叠嶂的山峰,葱郁苍翠的松树林,船下清澈见底的河水以及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的小鱼儿,曾国藩甭提有多高兴了。此刻的他,正在字斟句酌,构思一首五言古诗,浑然忘记了母亲、舅舅以及妹妹的存在。
“蛇!”母亲的一声大喊划破了宁静。曾国藩的心思,本在那首诗上,被母亲这么一吓,脚底打滑,一不留神“扑通”一声掉进了冰冷的水中。
曾国藩的舅舅见状,大惊失色,迅速脱去外衣,准备跳入河中救人。正在这时,他看见曾国藩扶着一根漂浮的木头,向小船这边游来,脸上还带着几丝狡黠的微笑。
“我刚刚明明看见的是一条大蟒蛇,怎么转眼间就变成木头了?”曾国藩的母亲一边把儿子拉上船,一边自言自语地嘀咕道。
“妹子,你是眼花了。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咱们乡下有这么大的蟒蛇。”曾国藩的舅舅说道。
江夫人还是不相信,继续按照她的逻辑说道:“不是,那肯定是蟒蛇。我听你妹夫说,宽一(曾国藩的乳名)生下来的那天,老祖宗(曾竞希)晚上做梦,说是有一条大蟒蛇盘旋落到了我家。接着,他去院子扫落叶,又发现那条蟒蛇溜进了我房内。你说巧不巧,正在他老人家叫喊的时候,我这边就生了。再加上今天我的亲眼所见,我敢打赌,咱们家宽一就是蟒蛇附身。”
曾国藩的舅舅听罢,笑了笑,道:“我看那史书上的记载,但凡大人物出生,都有一些异象。我看这宽一,以后会有大出息。妹子,你就等着享福吧。”
这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正欢,一旁的曾国藩用舅舅脱下的外衣将自己全身包裹起来,因为是寒冬,冷得他直打哆嗦。一旁的妹妹还不忘讥笑他,弄得曾国藩好不尴尬。
这便是关于曾国藩蟒蛇附身的第二个传说。
这种巨蟒附身的传说用在曾国藩身上,非常容易流传。那些文人墨客、好事之人,往往喜欢捕捉这类奇闻逸事,于是不加分析地将这类传说记载了下来。不但野史、笔记作者是如此,就连正统的历史学家,也喜欢猎奇,比如朱孔彰所写的《中兴将帅别传》,首篇记叙曾国藩,开笔便写了“巨蟒盘旋入室”和宅后古藤两个传说。其他的小说、传奇之类,更是对这些传说大肆渲染,使得这些故事流传很广。
曾国藩的童年,是在整日闭门读书中度过的。由于是长子长孙,曾星冈、曾麟书都对曾国藩寄予了很大的期望,所以对他的要求非常高且严格,不允许他在学业上有丝毫的松懈。
曾星冈发愤读书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了。他感觉自己已经没有可能通过科举考试来实现做官的愿望,于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儿子曾麟书身上。曾麟书虽然天资一般,但勤奋努力,最终成为了湘乡曾氏家族中第一个考中秀才的人,打破了曾氏在湘乡几百年没有秀才的局面。
曾麟书中秀才之前,考了许多次都没考上,曾星冈很失望,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长孙曾国藩的身上。曾国藩从小就在祖父严厉的督促下,开始攻读自己并不喜欢的四书五经。
曾麟书知道自己资质一般,在科举路上不会有大的作为,于是也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教导曾国藩上。曾国藩身上承载了家族三代人读书做官的梦想,因此,他的童年大多与书本为伴,虽不快乐但对他的未来发展至关重要。
曾麟书教导曾国藩,所用的方法是那个年代私塾惯用的笨办法,就是死记硬背,这与曾国藩日后“扎硬寨,打死仗”的军事战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事实证明,笨办法、呆办法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就是最好的办法。
曾麟书督促曾国藩读书的劲头比自己准备科举考试的劲头还要大。无论是睡在床上,还是走在路上,他都要考一考儿子的功课。今天考昨天的功课,明天考今天的功课,反复考试,反复温习,直到滚瓜烂熟为止。
曾星冈、曾麟书的教育方法,从我们当代人的眼光来看,确实过于残忍,但它确实收到了成效。
曾国藩的资质,和他父亲差不多,都不是那种天纵奇才的类型。与曾国藩同时代或稍后的许多名人,都对曾国藩下了“笨拙”的评语。梁启超就曾评价曾国藩说“文正(曾国藩谥号文正)固非有超群绝伦之天才,在并时诸贤杰中,称最钝挫”。
关于曾国藩的“笨拙”,还流传着一个争议很大的传说。
话说这一年,是1825年,曾国藩十五岁。时令正是寒冬季节,曾国藩的几个弟弟早就爬进了暖和的被窝中,但谨遵祖父勤劳兴家教训的曾国藩还没有睡,他自己弄了一盘炭火,点燃了一盏煤油灯,准备挑灯夜读。
他今晚要背的这篇文章,是古文中的名篇,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这本是一篇不长的文章,结构也不算复杂,普通人读个几十遍也能背诵,但曾国藩反复读了上百遍,还是背不下来。
曾国藩只顾背书,却不料房梁上潜伏着一个梁上君子。这个贼,傍晚的时候趁曾家人不注意偷偷摸摸地进来了,准备趁曾家人全都睡着后出来偷东西。本来他以为,按照农村的习俗,吃完饭以后大家就会全部入睡,但他没想到,这个曾家大少爷这么努力学习,搞得他在梁上潜伏了好几个钟头,腿脚早就酸了,却也逮不着机会下手偷东西。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曾国藩一遍又一遍不算太流利的读书声,像哭丧一样折磨着那个贼的耳膜。突然,他实在忍不住了,“扑腾”一声从梁上跳下来。
曾国藩的心思都在读书上,被这贼一吓,立马丢开书本,蜷缩在了墙角。
那贼指着胆小如鼠的曾国藩,数落道:“像你这么笨的人,还读什么书,简直是耻辱!听你读了这百来遍,我都能倒背如流了。你听着!《岳阳楼记》,范仲淹。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那贼一口气背完《岳阳楼记》后,推开房门,扬长而去。曾国藩早已被这突发一幕吓呆了,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一个除了读书之外啥也不用干的少爷居然背书会背不过一个很可能从来没有读过书的贼,真是千古奇谈。曾国藩“笨小孩”的名声因此在方圆几十里内传开了。
这个故事显然是后人的杜撰。以曾国藩的水准,在十五岁这个对于古人来说已经接近成熟的年纪,绝不至于连《岳阳楼记》这样的名篇也背不下来。编故事的人之所以选了《岳阳楼记》这么一篇脍炙人口的文章来说事,而不选一篇稍微偏一点的文章,就是为了更加突出曾国藩的笨拙。但这样也使得这个故事完全失去了可信度。
这个故事虽然不可信,但就像我在上面所说的那样,人们编造故事时,会把曾国藩在出名之后的某些特质加之于这个故事当中,用以证明曾国藩从小就是个笨人,一生都是个笨人。所以,这个故事虽假,但它客观上反映了曾国藩在日后的某些特质,那就是相对于左宗棠、李鸿章这些天赋很高的人而言,他的所作所为显得笨拙。
对比一下曾国藩和左宗棠的用兵,我们就能深刻地体味到这一特质。左宗棠在用兵上比较机敏,经常兵分三路迂回包抄,使敌人首尾不能相顾,戎马一生,少有大的失败和挫折。曾国藩用兵比较呆滞,“结硬寨,打死仗”,凭借耐性制敌于死地,一生亲自上阵指挥的战斗几乎全败,派部将前往的却往往胜利。
左宗棠对于曾国藩的缺陷看得很明白,时不时地讥笑挖苦他。早在1853年初曾国藩刚刚帮办湖南团练事宜的时候,左宗棠就评价他说:“曾涤生(曾国藩号涤生)侍郎来此帮办团防,其人正派而肯任事,但才具稍欠开展。”
湘军兵败岳州后,左宗棠在给朋友的书信中评价曾国藩说:“涤公才短,麾下又无勤恳有条理之人,前自岳州归后,弟无三日不过其军絮聒之。伊却肯听话,所以诸事尚有几分。”
田家镇大捷后,湘军上下充满骄傲自满的情绪,左宗棠致信曾国藩,提醒他要冷静沉着,提防太平军反击。曾国藩没有听他的话。左宗棠在给朋友的信中抱怨曾国藩说:“颇露娇愎之气,弟数与书而不一答,盖嫌其太直也。”事实证明,左宗棠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曾国藩在此后不久即兵败湖口。
投身曾国藩之前,左宗棠批评起曾国藩用兵向来毫不留情,成为曾国藩的部将后,左宗棠对曾国藩的军事谋略虽然不敢公开嘲讽,但在给亲朋的信中,仍然经常流露出轻蔑的态度。
早在1860年初,左宗棠就建议曾国藩“先以偏师谋取吴越”。曾国藩却坚持“稳扎稳打”的方法,拒绝这一建议,进驻皖南万山丛中的祁门。左宗棠虽然没有公开批评,却在写给儿子的信中流露出轻蔑之色:“涤公于我极亲信,毫无间言。唯才略太欠,自入窘乡,恐终非戡乱之人。”
带兵入浙脱离曾国藩羽翼之后,左宗棠开始接二连三地与曾国藩争论军事谋略。他认为曾国藩用兵太过呆滞,对自己的限制太多,在信中经常抱怨曾国藩。随着羽翼日渐丰满,左宗棠对曾国藩的批评也越来越直接。在给骆秉章的信中,他说:“涤相于兵机,每苦钝滞,而筹饷亦非所长,近日议论多有不合。只以大局为重,不能不勉为将顺,然以难矣。”将曾国藩贬低得一文不值。
可以说,这种天生才气的差距及由此而带来的性格差异,是导致曾国藩、左宗棠长期矛盾的重要原因。曾国藩和王錱的矛盾,也主要是由这一原因所导致的。
曾国藩虽然天资一般,但他很明白“勤能补拙”“笨鸟先飞”的道理,这是他最终超出一般人的重要原因。以青少年时期读书这件事来说,曾国藩的刻苦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曾国藩强调读书要有愚公移山的精神,最重要的是“恒”字诀和“耐”字诀。
普通人读书,往往努力一段时间后就筋疲力尽,不再继续。曾国藩则不一样,每当精神颓废想要睡觉的时候,他就调动起“刚猛”精神与自己的本我“血战”。曾国藩说“有恒为作圣之基”,又在家书中说:“凡人做一事,便须全副精神往在此一事,首尾不懈。不可见异思迁,做这样想那样,坐这山望那山。人而无恒,终身一无所成。”
除了“恒”字诀外,曾国藩读书还有一“耐”字诀。曾国藩说:“读经有一耐字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精,明年再读。此所谓耐也。”今天弄不明白明天再弄,今年弄不明白明年再弄,不弄明白绝不罢休。
曾国藩就是凭借着“恒”字诀和“耐”字诀,读遍了“经史子集”,最终不仅考上了进士,而且成为了大学问家。即便没有后来的事功,曾国藩也将以理学家以及诗人、散文家而留名青史。
1833年,曾国藩在考了许多次之后,终于通过科举考试的最低一层筛选,成为一名秀才。这一年,曾国藩二十三岁。人们联想到他的资质以及考了无数次才考取秀才的历史,都认为他的命运将会和他的父亲曾麟书一样,考上秀才就到了顶峰了。然而,接下来的几年,曾国藩让那些小看他的人大为惊叹。他成了湘乡曾氏第一个举人,又进一步成了湖南曾氏第一个进士。或许,“天资不等于未来”真的是一句真理。
1834年,曾国藩入读岳麓书院。岳麓书院是当时湖南最好的学府,湖湘英才的汇聚之地。曾国藩在这里认识到了许多能力出众的朋友,通过与这些朋友的切磋学习,曾国藩的视野大为扩展,在学识上,从此进入了一个迅速上升的飞跃期。
曾国藩在岳麓书院的学习生涯几乎是一片空白,为了弥补这一遗憾,后人又给曾国藩编造了一个有意思的故事。
这个故事大概是这样的。据传,曾国藩在岳麓书院求学的时候,和另外一位同学共住一屋。那位同学心胸狭窄,性情还很浮躁。
一天,阴雨,屋子里光线很暗淡。非常喜欢读书的曾国藩不愿浪费时光,将自己的书桌搬到窗户边,这里光线稍微好一点。搬好后,曾国藩便坐在书桌旁,津津有味地看起书来。
“曾子城(曾国藩原名曾子城)!你给我过来!”一声吼叫突然打破了屋内的寂静,立刻将曾国藩从书本之中拉回了现实。发出这声叫喊的不是别人,正是曾国藩的那位同学。此刻他正斜躺在床上看书。
曾国藩将书放下,看了看那位同学,问道:“何事?”
“你把桌子摆到那,把我的光线全挡了,叫我怎么看书!”那同学喝道。
曾国藩听罢,二话不说,默默地将桌子搬回原处,然后依旧在暗淡的光线下看书。
又有一天晚上,曾国藩读书兴致很高,他的那位同学已经睡着了,而他依旧点着油灯,挑灯夜读。读着读着,便发出声响来。读书要高声朗读,这是曾国藩总结出来的一个重要的读书方法。但刚才他为了不影响同学休息,没有读出声。此刻,他读到精彩处,浑然忘记了同学的存在,发出了声响。
“曾子城,你还叫不叫人睡觉啊!白天读书不努力,晚上却到这里唧唧歪歪,吵死了!”曾国藩正读到精彩处,神采奕奕,突然被他同学的这一声呵斥所打断,好不扫兴。
曾国藩想了想,觉得是自己不对,于是压低了声音读,希望能够得到同学的谅解。
这样过了一会,那位同学的呵斥声又来了:“曾子城,别读了!你再读也中不了举人!灯光耀眼得很,我睡不着!”
曾国藩听罢,深深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心想:多好的时光啊,不能读书,可惜,可惜!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将书本合上,吹灭油灯,也爬到床上。但他仍忘不了书本,依旧默念书中的内容,检查自己是不是真的背熟了,就这样直到深夜才睡去。
不久以后,湖南乡试举行,曾国藩延续好运气,考中第三十六名举人,在二十四的年纪就已经超过了他父亲曾麟书的成就。
许多同学得知曾国藩中举之后,都前来祝贺。与曾国藩同住一屋的那位同学因为自己名落孙山,本来心情就很沮丧,现在又看到这么多人前来祝贺曾国藩,那嫉妒心就上来了,当即指着曾国藩骂道:“都赖你,弄得我中不了举!这房间的风水本是我一个人的,都被你抢了去!”
那些前来道贺的同学听他这么一说,都替曾国藩不平。其中有一个对他俩矛盾的由来比较了解的同学就责问曾国藩的室友说:“子城的书桌按照你的吩咐早已搬回了原处,怎么就抢了你的风水了?”
曾国藩的室友一听,更加暴跳如雷,吼道:“我的风水就是被他抢去了,不然我怎么会不中举?”
前来道贺的同学一听,更加气愤不平。然而,曾国藩却依旧泰然自若。只见他带着微笑,对那位室友说:“我马上就要离开岳麓书院了,这间房子就留给你一个人住。风水还是在的,你放心!老兄,我祝你下次旗开得胜!”
曾国藩的慷慨大度令那位室友觉得很尴尬,于是他主动向曾国藩赔了不是,两人又重新和好如初。
岳麓书院的山长(对书院讲学者的称谓)听说这件事后,夸奖曾国藩说:“曾子城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胸襟,以后定当成为国之栋梁!”
这个故事和我前面所讲的几个故事一样,故事的编造者也将曾国藩日后的某些特质加到了这个故事中。这个特质,就是曾国藩所称的“忍”字诀,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打掉牙,和血吞”。这个思想是曾国藩哲学观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是不错的。但曾国藩是不是在二十四五岁的时候就有了这种思想呢?答案不是肯定的。结合我们普通人的情况以及曾国藩日后的行为,我们更应该相信,此时的曾国藩或许还没有这么老成。
第二年,也就是1835年,是清朝每隔三年举行一次的会试年份。曾国藩自中举以后,就一直在准备北上会试。正是在这段时期,曾国藩认识了对他日后非常重要的一位朋友,那就是刘蓉。
刘蓉,湖南湘乡人,1816年生,小曾国藩五岁。他出生在一个非常富裕的家庭,不愁吃穿。从小聪明好学,但是性格孤傲,不肯做大家都趋之若鹜的事,尤其不愿意参加科举考试。
刘蓉的父亲刘振宗也是一位思想开明的人士,他不强迫刘蓉参加科考,他最关心的是刘蓉有没有真才实学。在父亲的影响下,刘蓉从小就注重将学问与现实社会问题结合起来考察,善于利用历史经验教训来解决实际问题。
1834年,刘蓉就读于岳麓书院,在这里结识了曾国藩以及日后曾国藩的另一位重要朋友郭嵩焘。当然,那时的曾国藩和郭嵩焘还不认识,他们日后的交往乃至结成生死之交,都是刘蓉促成的。
当时,曾国藩正在准备来年的会试,几乎所有的人都期望曾国藩能够会试告捷,为湘乡争光,只有刘蓉规劝曾国藩不要再考了,建议他和自己一起致力于经世致用的学问。当然,此刻的曾国藩功名心很强,是不会听他的话的。
1835年的会试,曾国藩没能延续前两年的好运气,最终落第。因为第二年,也就是1836年有恩科会试,所以曾国藩留在了京城,准备来年再考。然而,来年的会试,曾国藩还是没考中。日后的湘军大帅、比曾国藩还小一岁的胡林翼正是这一科的进士。
连续两次会试都没考中,曾国藩只得离开京城回家。不过这次,曾国藩并没有走从北京到河南周家口,再到湖北汉口坐船回湖南的这条正常路径,而是绕道江宁(今江苏南京),溯江而上回湖南。
当曾国藩来到江苏睢宁县的时候,身上的银子已经不多了。正好当时的睢宁知县易作梅是湘乡人,曾国藩前去拜访、求援。易作梅听说有家乡才子前来拜访,非常高兴,盛情款待了他。当曾国藩向他诉说出自己的难处后,易作梅非常慷慨地借给他一百两白银。
曾国藩得了银子,准备回家。当他经过江宁的时候,在书肆中看到一部装帧非常精美的《二十三史》,标价一百两。
当时的江南江宁、扬州一带,出版印刷业非常发达,古籍善本大都出自那里。像曾国藩看中的这个版本的《二十三史》,别说长沙买不到,武昌买不到,就是京城都未必买得到,即便有卖的地方,价格也是翻了几倍的。如果错过这次的机会,下次再想这么便宜地买到这样的好书可就难了。
曾国藩很想买下这套书。但是,如果买书的话,他刚刚借到手的一百两可就又花出去了,怎么回家都会成问题。
曾国藩是个典型的书痴,他想狠下心来不买,却又实在舍不得这套好书,忍不住前去抚摸。他想买下来,却又担心回不了家。一连几天,曾国藩都下不了决心,在那书肆外面徘徊。
最后,曾国藩终于痛下决心,将自己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放到当铺当了,换回几十两白银,回家的路费是足够了。曾国藩这才将那借来的一百两白银往书肆的柜台上一摆,在众多读书人艳羡的目光中搬走了那套《二十三史》。
重新回到老家的曾国藩,除了这套《二十三史》之外,什么都没剩下。不仅考试没考上,银子全花光,身上值钱的东西也都没有了。
虽然是在京城生活了将近两年,对于一个农家子弟来说,算是见了大世面,但曾国藩没敢大肆宣扬。他担心,父亲曾麟书知道他用一百两白银买书,会狠狠地教训他。毕竟节俭是曾家家训的一个重要内容,而且一百两白银对于当时的曾家来说也确实不是小数目。他在想,如何向父亲交代。
出乎曾国藩的意料,曾麟书在得知事情的经过之后,不但没有责备曾国藩,反而对他说:“宽一啊,你喜欢读书,这很好。你要买书,我也支持。只是这些书啊,你要给我圈点一遍,不然你就是不孝。”
曾国藩听后,非常感动,发誓要努力读书,一定要考中进士,不让父亲的心血白流。
这之后的两年,曾国藩都在准备1838年的会试。在这期间,通过刘蓉的介绍,曾国藩认识了一位重要的朋友,那就是郭嵩焘。
郭嵩焘,湖南湘阴人。1818年生,小曾国藩七岁。和刘蓉一样,郭嵩焘也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
尽管郭嵩焘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三代人都没有走上读书做官的道路,也没有成为著名的学者,但他的父亲还是想把他送去多读点书。于是,郭嵩焘便自幼受到了严格的封建传统教育。由于他聪明好学,进取心非常强烈,所以很快就脱颖而出。
1835年,年仅18岁的郭嵩焘考中秀才。第二年,在父亲的积极支持下,他考入岳麓书院,期间结识了刘蓉、曾国藩、左宗棠等朋友。
郭嵩焘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刻苦、淳朴忠厚以及诚实守信的品质,令曾国藩很佩服。郭嵩焘在1837年中举之后,曾国藩与他约定,一起前往北京参加1838年的会试。
对于曾国藩的邀请,郭嵩焘自然是二话没说就答应了。然而,刘蓉却坚决反对郭嵩焘参加会试。他像三年前劝说曾国藩一样劝说郭嵩焘,但郭嵩焘也没有听他的。
曾国藩一生有许多朋友,但真正算得上生死之交的,就只有刘蓉、郭嵩焘两位。曾、郭、刘三人在长沙的相识,就相当于《三国演义》里的刘、关、张桃园三结义。虽然刘蓉、郭嵩焘不能像关羽、张飞那样替曾国藩冲锋陷阵,但这两人对于曾国藩日后的发展所起到的作用,实在是太关键了。
1838年,曾国藩与郭嵩焘一起来到京城参加会试。这是曾国藩第三次站在会试的考场上。经过两年的苦读,曾国藩觉得自己的水平已经远远高于两三年前,他感觉到此时正是跨过会试这道科举考试最后一道门槛的最佳时期。
礼部会试结束,曾国藩得中第三十八名进士,郭嵩焘没有考中。之后的殿试,曾国藩被取为三甲第四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
虽说是考上了,但曾国藩还是高兴不起来。曾国藩的梦想是进翰林院,但三甲四十二名这个成绩基本上意味着他与翰林院绝缘了。
按照常规,只有排名靠前的进士才能入翰林院。翰林院是国家储备人才的地方。里面的翰林分两种,一种是红翰林,升迁很快,基本上都是六部侍郎和地方按察使以上官职的备选人员。一种是黑翰林,得不到升迁,尚且不如去地方做知县。像曾国藩这样勉强上榜的进士,往往进不了翰林院,而是直接被派到地方去当知县。
曾国藩想:我的这个成绩,就算去参加朝考,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既然进不了翰林院,我还是回去算啦。小小的知县,我曾国藩不屑为之。
郭嵩焘得知曾国藩要走,大惊失色,连忙劝他说:“涤生兄,切莫轻举妄动。朝考还没有结束,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二十多年苦读,不能就这么自我放弃了。我相信会有峰回路转的一天。”曾国藩听郭嵩焘这么一讲,暂时打消了回家的想法。
正在这时,改变曾国藩命运的大贵人出现了。他的名字,叫作劳崇光。劳崇光,湖南善化人,1832年进士。此时任职翰林院编修。
劳崇光这个人,豪爽好客,好帮助人。他听说家乡有个名叫曾子城的才子因为殿试失利准备放弃朝考,心里很焦急,连忙叫下人前来阻止曾国藩南归,并请曾国藩来他家,一起商讨朝考的事。
奄奄待毙的曾国藩突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兴奋不已,连忙跟随劳崇光的下人来到劳崇光住的地方,正式拜见他。
劳崇光和曾国藩叙礼完毕后,对他说:“涤生兄,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仅仅因为殿试有些小挫折,就心灰意冷,这不是大丈夫所为。你的殿试成绩虽然略差,但朝考也不是没有办法可想。事在人为嘛!”
曾国藩听完,眼前一亮,道:“不知辛阶兄(劳崇光,字辛阶)有什么好办法可以帮助子城?”
劳崇光道:“涤生兄熟读历史,应该知道唐朝科考有行卷的风气。”行卷是盛行于唐朝的一种科举习俗。唐代礼部试是不糊名的,应试举子可以先将自己的得意诗作献给达官贵人看,以求他们在看卷过程中优先录取自己。
曾国藩点点头说:“略有所闻。”
劳崇光说:“我的办法,便是仿照唐代的行卷。你的诗文写得很好,我看过。你等下回去,叫下人拿十几部你的诗文集给我,我帮你送给那些达官贵人。要让他们知道,今年会试的真正人才是你曾子城,不是别人。还有,今年会试的主考官穆彰阿穆相,在皇上那儿说话很灵,你有必要专程拜访一下,我给你引见。”
曾国藩说:“我和穆相私下里也见过,他貌似不太看重我曾子城。”
劳崇光听罢,呵呵一笑,道:“你是汉人,又无权无势,纵使有经天纬地之才,穆相又如何会看重你?不过你放心,我和穆相私交甚好,有我做介绍人,他会对你另眼相看的。事不宜迟,你这就随我去穆府。”
曾国藩点点头,一边吩咐仆人回去取诗文集,一边跟随劳崇光上了马车,前往穆彰阿府邸。
一路上,曾国藩忐忑不安,他心里在想:穆彰阿毕竟是当朝宰相,皇帝面前的红人,他会在意我曾子城吗?为了不出差错,曾国藩不停地向劳崇光打听穆彰阿平时的习俗、政治观点,等等,劳崇光都一一作答。最后,劳崇光着重强调了一句:“现在争论得最激烈的,莫过于严禁还是弛禁鸦片的问题。穆相主张弛禁,你在他面前,切莫学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进士,大放厥词说要严禁鸦片。其他的都没什么,这条最要紧。”
两人说着说着,已经来到了穆彰阿府邸外。穆府的仆人在通报之后,将他们带进了穆彰阿的客厅。
穆彰阿见是劳崇光做介绍,又见曾国藩一举一动都中规中矩,气度不凡,果然对曾国藩另眼相看起来。宾主之间聊得很开心。
说着说着,穆彰阿果然谈到应该严禁还是弛禁鸦片的问题上来了。曾国藩赶紧将自己早就打好腹稿的支持弛禁的言语全都倒了出来。
穆彰阿听后,大笑道:“今年新进的这些进士当中,你曾子城的诗文未必是最好的。但是要论起治国之道来,那些人都比不上你曾子城。就像你说的,那些主张严禁鸦片的人,就是存心想把咱们这个好端端的国家拖入战争。像你这样的人才,才取了个三等四十二名,真是太屈才了。你放心,只要有机会,我就在皇上面前提提你。朝考你就不必担心了,回去好好准备就是。”
听到穆彰阿的这一番言论,曾国藩的双眼早已胀红了,只见他毕恭毕敬地对穆彰阿一拱手,道:“穆相知遇之恩,子城定当铭记在心!”
“很好,很好。”穆彰阿一边示意曾国藩坐下,一边说。突然,穆彰阿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子城,子城……”
这样嘀咕了大概七八声之后,穆彰阿对曾国藩说:“涤生啊,你这名字不好。子城,子城,不够大气,看这字面意思,人家还以为是一个人被困死在城中了呢。我给你改个名,像你这种人才,以后应当成为国家的藩屏,就取名叫作‘国藩’好了。你看怎么样?”
曾国藩刚坐到椅子上,听穆彰阿这么一说,立刻站起身来,对穆彰阿拱手说道:“谢穆相赐名!”
接着,三个人又聊了好几个时辰。穆彰阿得了曾国藩这么一个见识超群的门生,高兴得很,便留曾国藩、劳崇光吃晚饭。直到午夜时分,曾国藩才回到租住的屋内,将一天的奇遇告诉了郭嵩焘。
接下来几天,曾国藩闭门不出,一心温习功课,准备朝考。郭嵩焘则每天出去打探消息,看看劳崇光的计策是不是奏效了。
郭嵩焘打探到的消息令曾国藩感到非常兴奋。由于劳崇光的运作,这几天“曾国藩”的名字已经在达官贵人当中传遍了,都说今年新进的进士当中有一个诗文天才,写诗可以媲美李白、杜甫,作文可以比肩韩愈、柳宗元,反正是吹得天花乱坠。郭嵩焘还听说,连道光皇帝都知道“曾国藩”这个名字了。
郭嵩焘性格急躁,毫无城府,说话经常是一大堆一大堆的,然而曾国藩听完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皇上知道我的名字,那么穆相就可以进言了。”
到了朝考那天,曾国藩准备充分,文章做得很好。本来他被取为第三名,但道光皇帝看到试卷后,想起这个“曾国藩”就是前些天传得沸沸扬扬的诗文天才,连丞相穆彰阿都称赞他,于是,皇帝朱笔一挥,将曾国藩的第三名改为第二名。曾国藩也因此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入翰林院深造。曾国藩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当翰林,此刻他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就这样,在老乡劳崇光、恩师穆彰阿的帮助下,曾国藩成功地实现了从殿试三等第四十二名到朝考第二名的惊天大逆袭,一条官场的康庄大道已经展现在二十八岁的曾国藩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