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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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古代和中世纪思想史中有关类型的问题(5)

龚帕兹(Gomperz)认为这种明显且根本的对立其实说得就是属性和述词的问题。比如,当我们说“冷”和“热”时,其实指的是“冷”和“热”的东西,而“冷”和“热”是这些东西的属性、述词或判断。判断的对象就是那些被知觉到的和实际存在着的东西,也就是那些冷的或热的物体。我们可以从一系列这样的例子中抽象出“冷”和“热”的概念,而我们的思维会帮助我们将这些一般性概念与某些具体实物联系在一起,于是我们便把“热”和“冷”等一般性概念当成了实物般的东西,这是因为在抽象过程中仍然保留有感官知觉。想将“实物性”从抽象概念中除去是非常困难的,因为每一个抽象概念都与其所抽象的实物形影不离。从这个意义上说,述词的实物性其实是生来就有的。如果我们现在以一个更为高级的一般概念“温度”为例,那我们说,它的实物性就是我们马上就能知觉的,虽然从感官上来看,它变得不是特别明确,但所有感官知觉所拥有的那种可表现性(representability)的特质还是被保留了下来。如果我们再举出一个更为高级的一般概念——“能量”,那么不仅其实物性的特征完全没有了,从某种程度上说,其可表现性的特质也随之消失了。于是,有关能量的“本质”问题就在这里出现了分歧:能量究竟是一个纯粹的抽象概念还是某种现实存在的东西?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在今天那些博学的唯名论者看来,“能量”就是一个名称,一个计量我们精神的“筹码”,仅此而已;虽说如此,我们平时谈到“能量时”却仍把它当成是某种实物般的东西;如此一来,如果从知识论的角度出发,就会在人们的头脑中不断埋下最大困惑的种子。

纯粹概念的出现是一种必然,它那种实物般的性质自然渗透到抽象过程中,带来述词或抽象观念的“现实性”,这既不是人为的,也不是专断地将概念实体化的结果。因为在现实中,抽象观念并不是被人为专断地实体化之后再被移植到一个同样人为的超验世界中去,而是刚好相反的。举例来说,原始人的映像(imago)或者说感官色觉心理的反映是非常强烈并极具感官色彩的,甚至于到了有时当一种自发的记忆-意象再现时会具有幻觉性质的程度。所以,当一个原始人的头脑里突然再现其已去世的母亲的记忆-意象时,他会感觉自己好像看到和听到了她的鬼魂。很明显,原始人之所以能知觉到那些对我们来说只能“想到”的已经逝去的亲人,原因就在于其心理意象拥有非同一般的感官性。这就能说明为何原始人会对鬼魂如此信仰;我们可以将把鬼魂简单地理解为一种“思想”。事实上,原始人所谓的正在“思想”只是一种灵视,只不过灵视的现实性实在太过强大,致使他经常将心理的误当成了现实的。鲍威尔(Powell)曾说:“主观与客观的混淆就是原始人的思维中最原初也是最基本的混淆便是。”[35]斯宾塞(Spencer)和吉伦(Gillen)也通过观察总结道:“对一个不具现代文明的人来说,其在梦中所体验到的东西,跟他在醒着时所看见的东西没什么两样。”[36]我对非洲黑人的心理所做的研究得到的结果与上述观点完全一致。事实上,原始人对精灵的信仰并不是欧洲人所理解的产生于原始人对于解释的任何需要,而是根源于心理的唯实论以及意象相对于感官知觉所具有的自主性。原始人的思维是灵视性的和听觉性的,所以它同样具有启示性。因此,巫师作为灵视者,也就是原始部落中的思想家,能使精灵和诸神显现出来。正因如此,思维才会具有魔性作用,并因其现实性而等同于行动。同样,作为思想外覆物(the outercoveting)的字词也因唤起了“现实”的记忆-意象而具有“现实的”效果。我们之所以会惊讶于原始人的迷信,是因为我们完全没有心理意象的非感官性;也就是说,我们已经学会了抽象地思考,当然,上文所述的局限性还是无法避免的。然而,每一个从事分析心理学的人都明白一点,那就是,即使他面对的病人是来自欧洲“的有教养的”人,也有必要经常提醒他们,这不是“行动”,只是思维。有些病人需要提醒的原因是他们认为只进行思考就可以了;而另外一些病人需要提醒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如果不思考就得马上付诸行动。

在这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心理意象的原初现实性是怎样通过正常个体的梦幻及随着精神错乱产生的幻觉轻易地表现出来的,神秘主义者甚至还会以人为的内倾为手段,努力重建意象的原初现实性,以此与外倾相抗衡。通过伊斯兰教神秘主义者特威库尔-柏格(Tewekkul-Beg)所描述的摩拉王(Molla-Shah)为其主持的入教仪式我们能找到说明上述问题的显著证据。特威库尔-柏格是这样描述的:

说了这些话后,摩拉王叫我到他的对面坐着,这时的我好像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他蒙上我的眼睛,让我将所有灵魂的力量聚集于心,同时在心中描绘他本人的形象。我照着他所说的去做,在教主具有救助之神特别恩赐的精神感召下,我的心门猛然间被打开了。我在自己的内心最深处看到了一个好像是一只倒扣过来的碗一样的东西;只要这个碗被摆正,我的整个身心就会瞬间沉浸在无边的愉悦中。我对教主说:“就在这间屋子里,就在您的面前,我仿佛在看见了另一个特威库尔-柏格正坐在另一个摩拉王的面前,这是我内心之中的一幅真实的图像。”[37]

教主告诉特威库尔-柏格,这只是他入教仪式中的第一个意象。一旦通向现实的原初意象的道路畅通无阻,其他的意象也将马上纷至沓来。

这种述词的现实性原本就存在于人类精神中,因此被当成了一种天生的、既定的东西。只是在后来的批判中,抽象物才剥离了现实的性质。就算到了柏拉图时代,这种对字词概念的具有魔力的现实性的信仰仍旧威力不减,甚至强大到哲学家们要绞尽脑汁地想出一些圈套和悖论,以便通过绝对的字词含义的帮助使被问者不得不做出某种荒谬的回答。举个简单的例子,麦加拉教徒尤比利德斯(Eubulides)设计了一个名为“Enkekalymmenos”(戴面纱的人)的悖论:“你能认出你的父亲吗?回答是肯定的。你能认出这个戴面纱的人吗?回答是否定的。你在自相矛盾,你现在说你能认出自己的父亲,但同时又说你认不出他来,要知道,这个戴面纱的人就是你父亲。”这一悖论之所以成功是因为,那个被询问的人不知道在现实中“认出”一词的有效性只能被局限于某种特定情形下,反而天真地认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它指的都是同一客观事实。这一原则也同样适用于Keratines(带角的人)的悖论:“你没有失去的东西,就表明你还拥有它,是吗?是。那么你并没失去犄角,因此你就有(长了)犄角。”这一悖论之所以会成功同样也是因为,被询问者天真地认为,没有失去就等于拥有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正确的。这些悖论向我们有力地证明,那种绝对的字词涵义其实根本就是一种幻觉。因此,以柏拉图理念的形式出现的一般性概念,虽然具有形而上学的存在和独一无二的有效性,但其处境已早已堪忧。龚帕兹说:

人们依然相信语言,它经常通过词语对具体事物相当不恰当的表达方式来唤醒我们,让我们对事物有所了解。与此相反的是,人们普遍天真地认为,某个词的运用范围和在总体上与之相对应的词义范畴必定在所有方面都是绝对吻合的。[38]

这种绝对奇迹般般的字词含义预设了字词也隐含事物的客观行为,在这一点上,诡辩派的批评倒是很能切中要害。它证实并使人相信语言的无能。如果观念只是一些名称(当然,这一假设还未得到证实),那么对柏拉图的攻击就是可以成立的了。但是如果一般性概念指称的是事物的相似性和一致性,那它们就只是一些单纯名称那么简单了。此时问题就转变为:这些一致性与客观现实是否相符。因为一致性是确实存在的,所以一般性概念也与某种现实相对应。它所包含的现实性和对实物的精确描述难分伯仲。一般概念区别于后者之处只在于它是对事物进行的描述和指称是一致的。如此一来,问题就集中在其语词的表达上,而与一般性概念和柏拉图式理念无关;而表达显然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可能充分地描述事物和它的一致性。所以,从原则上来说,唯名论者攻击观念论的行为其实并不合理,完全就是一种僭越。也正因如此,我们也将柏拉图愤怒地对此置之不理的行为理解为是正确的。

按照安蒂斯兹尼斯的观点看来,内属性原则是以这一事实为基础的:不是不存在任何一种非同一物的主词的,事实上,从来就没有过这种述词(宾词)。在安蒂斯兹尼斯眼中,只有那些与主词完全同一的述词(宾词)才是有效的。但就像“甜的就是甜的”这句话一样,有些同一性陈述也并没有说明什么问题,所以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此外,内属性原则还有一个弱点,那就是同一性陈述无关实物本身,例如,“草”这个词与实物“草”根本没有任何联系。这样说来,内属性原则在很大程度上与古代字词崇拜内容相同,因为语词崇拜总是天真地把字词等同于实物。所以,如果唯实论者再受到唯名论者的攻击:“你以为自己正在与实物进行交流吗?其实你根本就是在做梦,你充其量只是在和语词这个怪物缠斗!”那么,唯实论者完全可以用同样的话语来予以回击;因为唯名论者是在用字词取代实物,他们考虑的是字词而不是实物本身。尽管他们针对不同的实物会使用不同的字词,但不管怎么说,字词就是字词,永远也不可能是实物本身。

实在地说,虽然“能量”的概念被公认是一个语词概念,但谁也无法否认它巨大而显著的现实性,甚至就连电力公司都能靠它分红。如果有人要找出任何以形而上学的证据来证明能量是非现实性的,那么我想,电力公司董事会肯定不会同意。“事实上,能量”一词指出的是力量现象的一致性,而这种一致性时刻都在以最生动形象的方式证实着自己的存在。字词的现实意义是这样获得的:因为某个实物是真实存在的,而某个字词又被习惯性地用来指称这个实物,这个字词便因此具有了“现实意义”;说得更确切一些,指称事物一致性的一般性概念因这种一致性的真实存在而具有了同样的现实意义,它完全等同于某个字词指称个别事物时具有的现实意义。是个体态度和当时心理的问题造成了价值重心的转移。这种潜在的心理因素在安蒂斯兹尼斯身上也存在着,龚帕兹感觉到了这一点并进行了描述:

健全的常识、对幻想的排斥,也许还有个人情感的力量,这一切都为个体的人格上还有整个性格打上了现实的印记;换言之,它们都处在现实力的影响下。

我们还可以据此对那种男性的妒忌作出解释,一个与公民权利无缘的无产者,一个生下来就相貌丑陋的男人,对于他们来说,诋毁别人价值是他们能爬上自己向往的高度的唯一手段。这种性格特征在犬儒主义者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他们总是对别人的一切诸多挑剔,只要是别人的东西对他来说就没有什么神圣可言。如果有机会可以攻击别人毫无价值,那么他会不计代价地去破坏别人家庭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