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经典,温暖光阴:中学语文课堂教学创意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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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二

沙徐昌才是位出色的中学语文教师。长期以来,他认真教好每一堂课,孜孜矻矻钻研不息。对于他,所讲的每一篇课文都如同一次次面对日出那样的感觉新鲜,沐浴在文字光亮里,高涨起他无比的教学热情及一波波的创造性思维。教余他还从事写作,真像叶圣陶先生说的,为了给学生一杯水他准备了一桶水,不敢懈怠、侮慢了教书这一行。现在他将多年的教学笔记积累起来,由清华大学出版社出书,又经北京师范大学方面的推荐前来求序,我虽对徐昌才本人知之甚少,却总觉对此书有了一种义务似的。因年轻的时候我也教过中学,那时的语文课正在政治灌输和工具训练之间翻着筋斗,教学负担也不轻。我有幸恭逢“教育大跃进”,每周两个班12节课,批120本作文,兼做一个班的班主任(都无津贴)。曾记得冬夜在炕桌上赶批作文竟伏案睡过去的情景。这样的岁月让我特别难忘,因而每遇醉心教书、一心向学的中学教师,自然就产生一份惺惺相惜之意。

本书并非是专论某种教学原则或方法的书籍,它只是一些教学实例的汇集,穿插一点散论,有一定含量,很生动活泼,较接近原生态而已。它的记述,一部分是“预设”好的,比如从哪里“切入”教某一篇课文,全课可分几个步骤和环节,关键性的词语和片段是什么,这中间隐藏着怎样的教学主旨等。另一部分属于“追记”,因课堂实践的效果究竟如何,师生习练的状况如何,甚至一些教与学形成的高潮怎样,都是教过之后才能知道的,有心的老师自会做些事后的记录,印证或质疑某些原有的主观设想。所以这些笔记实际是“预先设想”和“课堂实录”两者相结合的混合体,用来研究一堂课中师生双方的态势是绝佳的资料。但是就这样不加评注、不做任何理论分析地端将出去,最初令我也不免觉得可惜。不过再仔细想想,总比匆匆忙忙归纳成什么什么教学法要来得好(我经历过的“红领巾教学法”“双基教学法”的名堂多去了,不知目下还剩余多少。学校里永远只有打着“中国特色”旗号的“做法”和“经验”,像贯彻运动口号,刮风一样刮来刮去,而不愿上升到“教学论”来沉淀为某种行之有效的教学规则)。徐昌才无以名之,便自称为“创意教学”。一个简捷的叫法,等于是为将来的理论归纳留下无限的可能性,不失为是一种负责任的幅度较大的概括。

那么,何为“创意教学”呢?依我看,首先就是徐昌才这种“一课一设计”的教学方式:为每一堂课和每一篇语文经典,设计“独特”的教学方案,量身打造,一课一个模样,即是“创意”。如《装在套子里的人》的教学设计,是与另一译名《套中人》的比较开始的。然后观察此作的各种经典插图,带起了对这种人物从外观到内心的语言刻画的深入认识。阿Q、堂·吉诃德和这个套子里的人都是全世界最伟大的文学典型,理应进入学生的语文知识系统。而《雨巷》这课,是由教师自作一篇改写版引入的,与原著戴望舒的象征主义诗歌相比,足可品赏与浪漫派诗不同的意境美、音乐美、语词美。《项脊轩志》的设计围绕感恩亲情,用已知的《背影》导入,分布三层阅读为主线:一是鉴赏性阅读寻觅关键词语,二是体验性阅读感知细节;三是拓展性阅读联系人类已有的感知亲情友情的作品,扩大对美好人性的理解。“一课一设计”的根据,是因为每一篇经典作品的文本和思想都是独特的,每一接受语文的学生个体和群体也是不同的。而教学是在教师带领下拥有一种共同目标的个体活动,故此,教师作为掌握教学全局的设计者的地位不容忽视。教师对语文的个性化的理解,他的语感认知和探索的兴趣,他对启发性讲解的精心安排,他为达到人文教育、语文教育的高度一致而组织的语文训练,是整个创意设计的关键。每一个教师不尽相同的语文优势,不但不应当构成对语文教学总体目标实现的障碍,而且应是重要的推动力。我们不必再费尽心力地来讨论人文教育和语文教育的关系问题了,半个世纪以上的政治为语文所设的这道陷阱还不够深吗?我们应该关注的是通过什么样子的“设计”来达到这种关系的高度融合。像考察徐昌才,即是看他如何为每一篇课文来“设计”不同但又有规律性的充满人文精神的语文训练的。

这种训练为徐昌才教学设计的精华所在。在全书里面,他有各种提法,如“咬住语言”“深思细品”“紧扣诗眼(词眼、文眼)”“置换对照”“适当引申”“古今汇通”等,其中最核心的是“咬住语言”“体会情思”这一条。比如《灯下漫笔》是扣住“再也不能这样过”这一中心,找出文中鲁迅各种深刻的文句来。《桥边的老人》是将海明威典型的“电报体”(“冰山”一角)文词片段加以组合、移位、改动等,多样地引导欣赏。具体的语文比较法,多样而灵活,如经过增减置换词句,来体会诗词神韵(《归去来兮辞》);改换题目,或故意写错题目(把《作为生物的社会》一题错写成《作为社会的生物》),或要求改变题目中的描写对象(《登建康赏心亭》试改为其他天下名亭后,辨别对词意理解的不同);依靠情节的改换(《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炼金术士》)和语序的改换设疑来带动对全文的不同体验(如杜甫《登高》、李清照《醉花阴》)。教者对诗歌有特别的体会,设计诗句的训练就格外得心应手。而加以引申的词语训练,包括以诗解诗(偏于诗语境界),以文解文(偏于叙事作品之间以人物情境、性格、心思互相拓展,纵横联系)。而体验语文语感、美感的品赏训练,往往是设计目的各异的阅读、朗读,可以为欣赏关键词、典型意象和情感浓度、深度而做反复的练习。

贯穿“设计”始终的另一根线索,是学生。徐昌才的课几乎都是师生共同完成的。在语文教学中发展学生的智力、想象力,不断拓展学生创造性的探索能力,永远是与生长语言运用能力密切不可分的。所以利用已知到达未知,以旧带新接近全盘,让学生学习语文时充分动口、动手,能够设疑提出自己独立的看法,这些都是徐昌才课堂最活跃的因素。《声音》一课自然会有“听”的实践。《小石潭记》《墙上的斑点》都从设疑入手。特别是后者为伍尔夫的意识流小说,让学生提出疑问,教师则指导大家仰望星空提高思索的博大性。这样来让不惯于了解现代主义的中国学生获得沟通渠道,是很有启示性的。触类旁通,联系并积累中外语文的经验知识,一方面是为认识新知搭桥,另一方面反复训练不断加深又是语文形成技能、形成互相勾连的网状系统知识所必需的。比如徐最擅长的诗歌教学,就是通过反复联系,形成诗语的积累、诗意片段的积累和诗境的积累(像人的命运关键时刻的诗境,就可经过读诗而积累,因而更扩大学生对生活和诗歌的认识),而达到立体的非平面化的语文认知。这里根据我的经验,学生的发动有真假之分,被调动的学生是有深浅之别的。我曾经在中学上过允许学生“交头接耳”的观摩课,这种讨论课如果不是建立在学生真正自觉的动手动口和动心的基础上,就必然沦为一种浮于表面的大轰大嗡的假课。关键是要从学生的需要和实际语文读写水平出发,如果暂时达不到,便不妨降低“讨论”的难度。还要有针对性地训练学生,以造成学生参与人文性极强的语文讨论活动的积极性,并将这种积极性不断引向深化。

徐昌才的语文教学实例内涵丰富,可以引出许多问题来启发我们的思考。其一,教无定法,却有规律可循。本来文学和语言两者都是人类基本的活动,语言是交流的工具,文学艺术是在人类早期就存在的精神需要。它们最拒绝古板僵化,而我们的许多语文课偏偏是刻板的,让人昏昏欲睡无兴趣的。与创意教学相反的当然便是程式化教学。“一课一设计”必然是个性极强的教学,对教师的思想语文水平有很高的要求,但它也不是无边无际的,掌握住语文教学的基本目的(警惕勿耍花腔)就可以了。实际上“设计”的基本原则和方法也没有那么复杂,从徐这本书里就看得很清楚。其二,普适价值与人文语文。语文的人文精神内容,最主要的便是古今中外长期积淀的、有利于塑造我们现代国民素质的东西。就以徐昌才的文言文教学为例,他早就打破了我们过去狭隘的赞扬批判的那一套,而挖掘出古人在亲情之爱、故乡故土的温热、童年的记忆、同情穷苦和困境、人道主义、重视山水环境和自然融洽等方面的思想素质来,这都是带有普适性的人文内容,是今日语文教育最稳定的价值系统,不容轻视。其三,热爱中国语文和爱教、会教中国语文。这是对语文教师的基本要求。教师工作有专业的研究性质,有决定人类未来的性质,所以我们不能做只对知识勉强照搬的教书匠,而应做具有独立获取知识能力的、具有专业知识的底里和持续研究兴趣的、热心教学、热爱学生的研究型教师。要大力培养这种教师。徐昌才正是后者。我自己在20世纪60年代前后的经历告诉我,中学语文教师队伍中爱语文、懂语文者大约十里可挑一二,真正掌握语文和乐于研究如何教语文者大约只能是百里挑一了吧。这类教师的可贵,应该一代代积累而不能随意今日争夺明日便视如敝屣。现在自BP机在讲堂响起、铺天盖地的“补课”成为许多教师忙碌的中心之后,教师的专业思想和知识情况如何,我已很隔膜了。但我不相信不热爱中国语文、也不会教中国语文的人能够让我们的后代热爱语文、并学会正确使用语文的。

这本书的出版,部分地说明了“创意实践”离它的典范化、理论化还有多远。我们的教育不讲教育学的理论已经很久了,久到几乎忘却中国还有“教育学”一说了。众多的教育举措,假“改革”之名冒出来,却不知它们的教育学依据在哪里。“教育”的实用主义、犬儒主义要到何时才能休呢?在这个意义上,本书通向理论综合之路的特色还是非常显著的。

吴福辉

2016年3月24日草于小石居,院内桃花已开多日

(作者系原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