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往何处去(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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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特洛纽斯直到中午时分才逐渐苏醒,与平常一样他觉得浑身没劲。昨天尼禄的聚会持续到深夜才结束,所以他休息得非常晚。近期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了,这使他有一种力不从心之感。每天一睁眼,他就感到周身麻木、无精打采,但是沐浴之后,仆人们会帮他进行全身的按摩舒展,使他的血液流动得更加快速,身体舒爽不少,让他重新充满活力,精神百倍。等到他完成了沐浴的最后一个环节——涂油之后,就会全身光彩焕发,眼神中透露的满是睿智和开心,整个人显得特别有精神。举手投足的高贵气质,就算是十分注重穿衣打扮的奥托也不能和他相提并论,这时的他真配得上“风雅大师”这个称谓。
如果不是出现一位众人纷纷称赞的能言善辩的演讲家,或是在青年比赛场上将会举行非常出色的演出的话,他是很少去公共澡堂沐浴的。而且,他自己家中有独立的浴室,它出自和塞威路斯同一时期的名师切莱尔之手,其特殊的装潢和布局,甚至尼禄看见都要赞不绝口,认为它完全超越了美轮美奂的皇室浴池。
昨天的聚会上,瓦蒂纽斯的诙谐让他觉得很烦躁。聚会结束后,他又和尼禄、卢卡奴斯还有塞内乔一起聊着女人究竟有无灵魂这个话题。因此,他今天早上起得特别晚,苏醒后,他和平常一样先沐浴。
两个身强力壮的下人将他抬到一张柏木桌上,桌上垫着一层洁白的埃及麻纱。下人们涂了橄榄油的双手开始在他健美的身体上来回按摩。他将眼睛闭了起来,享受着热腾腾的热气和下人的按摩,疲惫感渐渐消失了。
可是没多长时间,他又把眼睛睁开,问天气怎么样,然后又问询了珠宝商人伊多梅诺斯今天送珠宝来让他鉴赏的事情。天气看起来不错,晴空万里,从远处吹来一袭舒适的凉风,可是珠宝却一直没有送到。裴特洛纽斯继续闭上眼睛,吩咐下人把他移到温水浴室。这时,有个仆人在帘子后面通报,说从小亚细亚回来的年轻男子马库斯·维尼裘斯前来拜访。
裴特洛纽斯让他把来者带到温水浴室去,并说自己马上就会过去。维尼裘斯是自己长姊的孩子,他的大姐在早年嫁给了蒂贝留斯帝时期的执政官马库斯。他的外甥如今在柯布罗将军下面做事,以前和帕提亚人一起打过仗,战争结束之后,又回到了罗马。裴特洛纽斯特别喜爱他,原因就是这个年轻人长相俊美,全身有一股贵族气质。
“向裴特洛纽斯敬礼,”青年男子踏着稳健的步伐朝温水浴室走来,“但愿众神保佑您,尤其是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和爱神齐普里斯。得到这两位的保佑,您一定会万事顺利的。”
“欢迎你胜利归来,希望你在战争结束后可以好好休息。”裴特洛纽斯说道,从裹在身上的亚麻布袍子里伸出手,“亚美尼亚有什么好玩的事?你到了亚细亚,是不是也去了比西尼亚?”
当裴特洛纽斯还是比西尼亚总督的时候,他非常努力,办事很出色,政绩优秀。那段时期,他的表现和以往胆怯而且喜欢奢华的性子完全不符,所以,他特别爱说起那时候的往事,来证明自己过去是个敢做敢当之人。
“我去了一次赫拉克莱亚城,”维尼裘斯说道,“执行去那儿求援的命令。”
“什么,赫拉克莱亚!我就是在那里遇见了一个科尔奇斯的女孩,我可以用这里一切离异的女人换她一个人,就算是波佩雅也可以。可是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还是和我说说帕蒂亚发生的事吧。沃罗杰修斯、蒂里达台斯、蒂戈拉涅斯[1]这些人,都非常让人厌恶,就像小阿茹拉奴斯讲的那样,那些粗鲁的人在屋里面都是靠四条腿爬行的,只有面对我们,才会装模作样起来。然而如今,这里都在流传他们那些事,唯一的理由,是此刻谈论其他的事会有危险吧。”
“这场仗打得很艰难,假如没有柯布罗,一定会惨败的。”
“噢,朝巴克斯[2]发誓,那才是货真价实的战神啊!和马尔斯[3]一样,是一位了不起的将军,尽管脾气不是很好,人又有些木讷,可就算是尼禄都很敬畏他,我也挺喜欢他的。”
“我倒不觉得柯布罗为人木讷。”
“可能吧,木讷和智慧相比,都是差不多的,皮浪以前说过,这两种性格没什么差别。”
维尼裘斯继续说着有关战争的事情,然而裴特洛纽斯却紧闭起双眼来。年轻人看到舅父满脸的疲倦之色,于是关心地询问他的身体近况如何。
听到外甥的关切,裴特洛纽斯又缓缓睁开眼睛。
他不是很健康,有时会感觉有些不适应。当然,他还没有糟糕到和小西塞纳一样的程度:小西塞纳一大早被抬到了沐浴室里,居然还问下人:“我现在究竟身处何地?”好歹,裴特洛纽斯的脑子不迷糊。维尼裘斯提议,让他向阿斯克勒庇俄斯和齐普里斯祷告,请求他们的庇佑。只是裴特洛纽斯并不认同,他不信奉他们,人们一直都没弄明白阿斯克勒庇俄斯是阿尔西诺伊的儿子,还是柯洛尼斯的儿子,况且阿斯克勒庇俄斯自己也不清楚——一个对自己出身都不明不白的人,又如何使人信任他呢?
这时候,裴特洛纽斯笑着说道:
“那倒是,前年,我在埃皮道鲁斯[4]供奉了三打活的山鸡和一个金杯。然而,您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我安慰自己道:无论这样做对我有没有帮助,至少不会有什么坏处。尽管人人都乐此不疲地供奉神灵,但我觉得他们都会和我有一样的想法。或许那些在卡丕那门赶马和招待旅客的人不这么觉得。去年,我的膀胱出了一些问题,我一直希望可以得到阿斯克勒庇俄斯的保佑。除此之外,我还向他的儿子们祈求过。这些人在我的宫殿里面待了好几天,尽管我知道他们都是骗子,但是我还是安慰自己说道:没什么不好的,这个世界本来就充满谎言,人生就是虚幻的,灵魂同样也是如此。可是,做人要懂得分辨出哪些是好的幻境、哪些是不好的。我吩咐下人在暖炉里面放了有龙涎香味的杉木,我不了解其他人是不是喜欢这种气味,反正我是一直喜欢香味。至于齐普里斯,我真的不想认同,更别提祈求她降福于我,我曾经也这样做过,可是弄伤了腿——不管怎样说,她还算得上是悲怀悯人的女神。凭你如此信奉她,我知道你肯定会去她的神殿,放一些白鸽子给她。”
“的确如此,帕提亚人没有伤到我,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爱神却看中了我,我心里受伤得很。”维尼裘斯说道。
“还有这样的事吗?得空的话,必须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我很高兴向您请教。”维尼裘斯说道。
下人们这时来到浴室,帮裴特洛纽斯剪指甲。维尼裘斯也脱下衣服,走向温水的澡堂,因为裴特洛纽斯请他一起洗澡。
“你的身材简直和海格力斯有得一比。”裴特洛纽望着维尼裘斯强壮而健美的身体说,“如果李西波斯[5]见到你,一定会把你当作年轻时候的海格力斯,把你的雕像刻在帕拉修姆宫门前。”
年轻人听后非常高兴,他走到浴池里面,水花四溅,落到了镶嵌板的装饰木雕上。木雕上的图像是赫拉[6]正在向索莫诺斯[7]祷告,希望可以让宙斯[8]入睡。裴特洛纽斯像一位艺术家一样赞赏地望着他。
维尼裘斯沐浴完之后也让下人替他修剪指甲。就在这时,来了一位朗诵诗歌的人,诗稿本装在一个青铜筒子里,挂在他的脖子上。
“有听诗歌的意愿吗?”裴特洛纽斯问。
“如果是您写的诗,我非常乐意听。诗如其人嘛!”维尼裘斯说道,“假如不是您写的,还不如聊聊天,现在大街上到处是自诩为诗人的人。”
“说得没错,无论你是去会议礼堂、沐浴场,还是图书馆,都会遇见一些装作诗人的家伙。以至于从前阿戈里帕[9]刚到这里的时候,认为这些人的精神不太正常。可是,如今竟成了这样子,皇帝喜欢写诗,所以大部分的人都在跟风,而且不能比皇帝写得精彩,就是这个原因,所以我担心卢卡奴斯会有危险……我虽然爱写写文章,却从来不会让人读出来。这个朗诵家要朗诵的,是悲惨的法布里裘斯·魏印托[10]的《遗嘱附录》。”
“你怎么会觉得他‘悲惨’啊?”
“他被流放到敖德萨,如果没有赦令是不可以回来的。相较于荷马的《奥德赛》,他写的奥德修斯要简单得多,原因就在于,主要人物的妻子并非圣女珀涅罗。这就可以看出他所做的事情非常不聪明,但这只是表面罢了。事实上,他写的是一本低俗且无趣的小说。这类书籍,只有作者被流放之后,才会受人关注。现在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认为这本书胡编乱造,也许魏印托的描述有点失实,我非常了解这座城市,也懂这里的人们,即便他有些夸大其词,也绝非像看上去那样令人厌恶至极。就算如此,人们还是想在这本书当中找到一点什么,一方面不愿看到自己的影子,而另一方面,又非常开心看到有熟人在里面。阿维尔奴斯书店里,有近百个速记员在别人的朗诵下记录这本书的内容,可见它的受欢迎程度。”
“那里面有提到您吗?”
“有一点,不过并不切实,我本人不像他写的那样善良和庸俗。说实在的,我觉得高贵和庸俗没有什么不一样。但是,包括塞内加[11]、穆索纽斯[12]和特拉塞阿[13]在内的很多人,都故意装作自己知道是非曲直,我觉得他们连自己如何都没弄明白。向海格力斯发誓,我想到就会说出来。不过,有一点毫无疑问——我仍然崇拜品格高尚的人,懂得如何分辨美丽与丑陋,然而,我们那位诗人、歌者、战车手兼表演家的红胡子[14]却不知道。”
“无论如何,我都觉得法布里裘斯很不值,他为人高尚。”
“都是爱慕虚荣在作怪,他控制不了,喜欢见到人就说自己内心的想法,这导致再也没有人肯相信他了。你耳闻过卢菲奴斯的事情吗?”
“没有。”
“我们去有冷水的洗澡间,然后我一点点告诉你。”
冷水洗澡间的环境设施雅致馨香。一座映着粉红灯光的喷泉徐徐喷洒出水来,空气中飘着一股紫罗兰的幽香。墙壁上的雕像是一个牧神,在草地上和神女谈情说爱。维尼裘斯一脸深思的表情,说道:
“人生最美丽的事情就是如此吧。美到极致了!”
“也许吧,然而除此之外,你还喜欢打仗,我可不怎么喜欢,因为只要一在部队里面,指甲就不会是好看的粉色了。人人都有自己喜欢的东西,红胡子喜欢诗歌,诗歌是他显摆的低廉的玩意儿,但是老斯柯鲁斯却喜欢花瓶,晚上要亲一下放在床边的花瓶才会睡着。花瓶的棱角都已经被磨平了。你是不是有写诗歌的癖好?”
“没有,没有写过,就算是一首六韵诗都没有完成过。”
“那会弹琴唱歌吗?”
“不会。”
“你的战车技术怎么样?”
“我只在安提阿城经历过一次比赛,但是结果并不怎么样。”
“那倒没关系,这样我便不需要担心你。比赛骑马的时候,你是哪一方的?”
“属于绿色那方。”
“那我就完全不用为你担心了,特别是你的万贯家财。可你必须明白,现在和我们在一起的人,最多就是写写诗句、弹琴唱歌,夸夸其谈、竞技赛马这些,可是如果不做这些的话,肯定更好,更妥当一些。最重要的就是,只要是红胡子干的事情,你都要懂得称赞。你非常英俊,波佩雅可能会喜欢上你,所以,这件事对你非常不利。她经历过很多段情感,也许对你与众不同。在她看来,爱情已经完全没什么热乎劲儿了,她从前两任丈夫身上早过足了爱情的瘾。说起第三个来,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有所耳闻吗?奥托那个白痴,还傻呵呵地喜欢着她呢。他多次在西班牙的悬崖边徘徊,感慨不已。如今,他连自己的相貌举止都不怎么注重了,而且梳洗都不会超过三个小时,这种事发生在以风雅著称的奥托身上,真是出人意料。”
“太可怜了,若我是他,肯定不会这么做。”维尼裘斯说道。
“那你会怎么做呢?讲讲吧。”
“我会把本土民众组织成一支非常强大、不可战胜的队伍,因为伊贝里亚的人民都是很英勇的。”
“维尼裘斯!我可以告诉你,你一定不会成功。知道原因吗?那就是这种事情肯定有人会做,但是就算万事俱备也不会讲出来的。如果我是他,我肯定会看不起波佩雅、红胡子。同样,我也会组织一支军队,但是士兵不会是伊贝里亚男人,而是伊贝里亚女人。最多,我就只会写一些嘲讽的诗歌短剧,但是肯定不会像愚蠢的卢菲奴斯一样,到处念给别人听。”
“您说过要和我聊聊他的事情的。”
“去涂油室再和你说吧。”
但是刚被抬进涂油室,维尼裘斯的心思就转移了,他把注意力全放在了那美艳动人的女仆身上。其中有两个是来自非洲的黑人,就像是用黑色檀木做成的雕塑一样。她们替主人擦拭着身子,用的是产自阿拉伯的好闻香水;而另外来自弗里几亚的仆人,很会梳头;还有来自希腊可斯的两位青年女子,专职整理服饰,她们在一旁等候着为主人更衣。
“向主神宙斯发誓,您选的仆人真的很完美。”马库斯·维尼裘斯说道。
“我看中的是本质。在罗马这个家中,我所有的仆人不到两百个。我觉得,那些家中奴仆云集的都是爱炫耀的庸俗的人。”裴特洛纽斯回答道。
“就算是红胡子都不会拥有这么多美女啊。”维尼裘斯说道。
裴特洛纽斯平静地说道:“你是我最宠爱的外甥,我才会跟你讲这件事。我和巴尔苏斯不一样,不会那么偏激,和奥鲁斯·普劳修斯那种庸俗的人也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