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太阳的人: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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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少年意气(2)

【汉口,汉口】

汉口,一座波光潋滟的城池,长江,汉江,在交汇中推波助澜,此起彼伏,一座城池也仿佛波澜起伏。

抵达汉口时,正值三伏天,武汉是长江流域的三大火炉之一,阳光从天空照射下来,一阵阵滚烫的热风扑面而来,满头汗水从二毛的额头流下来,眼前的一切都模模糊糊。他使劲抹了抹眼睛,想要看清楚这个像蒸笼一样热气蒸腾的城市,却怎么也看不清。

一家人刚刚安顿下来,父亲就把大毛、二毛送进了汉口扶轮小学,这学校相当于后来的铁路职工子弟学校。从此,二毛从无拘无束的童年迈进学生时代,也可说是他降生后踏出了人生的第二个脚印,一个早已取好了的名字也从此正式注册:袁隆平。

在那个时代,很多穷人的孩子根本上不了学,袁隆平是非常幸运的,他入学之前,在德安老家爷爷就给他打下了一定的童子功,已经认得不少字了,到了汉口,白天上学,晚上还有母亲的细心辅导。袁母是一位当时少有的知识女性,又曾当过多年教师,这让孩子们从小就受到良好的家教。袁隆平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最早就是母亲启蒙的。袁母的英语是教会学校里的英国老师教的,原汁原味的牛津口音。英语也要练就童子功,二毛还在咿呀学语之际,母亲就开始教他“How are you”(你好吗)、“This is a book”(这是书)……到上学时,别的孩子都觉得英语太难,他却每次考试都能轻而易举地拿高分,那口语也是原汁原味的牛津口音。

袁母在教会学校念书时,就喜欢阅读欧美文学与哲学名著,她能背诵许多英语原版的名篇佳作,尤其喜欢德国哲学家尼采。二毛刚上小学,母亲就教他读尼采的书。尼采,这个两岁半才学会说第一句话的哲学家,一半是天才,一半是疯子,他的超人哲学和权力意志论,对于一个孩童来说,是高深莫测的,但他还说过很多深入浅出又特别励志的格言,如“人类唯有生长在爱中,才得以创造出新的事物”,这让袁隆平从小就懂得爱与创造的隐秘联系。爱是一切创造的原点,没有爱,就没有创造。又如尼采发问:“凡具有生命者,都不断地在超越自己。而人类,你们又做了什么?”这些话,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也许还似懂非懂,却又触及了他一生追求的关键词:爱,创造,超越。诚然,一个哲人的影响对袁隆平是间接的,最直接的还是母亲潜移默化的言传身教。母亲不光是教他学英语,在做人方面尤其注重言传身教,她教导孩子们要做一个有爱心的人,“你要博爱,要诚实”。

汉口那如火炉般闷热的夏天,夜幕降临后,气温才会慢慢降下来。一家人吃过晚饭,孩子们做完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每人就搬个小板凳围着母亲,坐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树底下乘凉。母亲一边摇着蒲扇,一边给他们讲故事,那悠悠摇动的扇子和娓娓道来的故事,化作一阵阵清风吹拂着孩子们的身心。袁母不知哪来的那么多的故事,既有神话——古老的中国故事,还有遥远异国的安徒生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海的女儿》《丑小鸭》《野天鹅》《拇指姑娘》《皇帝的新装》……她讲得绘声绘色,栩栩如生,那些故事和童话中的人物仿佛就在他们眼前。那树上的月亮越来越高,星星越来越亮,孩子们也越来越心明眼亮。

二毛最爱听狐狸的故事,那些狡猾而贪婪的狐狸扮演着寓言里的各种主角。有一只长得圆滚滚的狐狸,看见了一个院子里的葡萄,它馋得不得了,但那道高高的围墙它翻不过去。它绕着围墙不停地转悠,终于发现墙上有个洞,可那个墙洞太小了,它左试右试怎么也钻不过去,可这狐狸还是挺聪明的,它先在院子外边饿了七天,等到身体终于瘦下来了,嗖的一下就钻进了墙洞,吃到了院子里的葡萄。结果坏了,它把肚子吃撑了,那肚子又变得圆鼓鼓的了,想钻出墙洞又钻不出来了。它只得躲藏在院子里又饿了七天,等到身体瘦下来了,才钻了出来。这个狐狸的故事,让孩子们笑成一团,抱着肚子哎哟哎哟地叫唤,二毛更是笑得人仰马翻,从小板凳上跌下来了还笑个不止。等孩子们笑够了,母亲便笑着问他们:“你们说这只狐狸是聪明呢还是愚蠢呢?”几个小家伙抱着小脑瓜想啊想,你说它愚蠢呢又怪聪明的,它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儿很会想办法;你说它聪明呢又挺蠢的,它在院墙里里外外地折腾了一圈,那葡萄也吃着了,但一只狐狸从胖到瘦,从瘦到胖,依旧还是原来那只狐狸。母亲一边听着孩子们的回答,一边微笑着点头,还鼓励他们往多方面去想。二毛打小就有一个习惯,一思考就下意识地摸脑袋,一直到现在还是这样。他就这样摸着脑袋反反复复想:一方面呢,这只狐狸想要达到的目的是什么?吃葡萄!它挺聪明,想尽了办法,最终也达到了目的,吃到了葡萄。从另一方面想呢,这只狐狸又真是挺蠢的,其实不是蠢,而是它太贪心了,如果它不吃那么多葡萄,适可而止,就不会把自己吃撑了,也就用不着把自己饿瘦了再钻出来。所以啊,二毛得出了这样一个天真的答案:一个人不能没有目标,但也不能太贪心,否则就算你再聪明、再用心,在费尽了心机达到了目的后,到头来还是回到了原来的样子,等于什么也没有得到。

不管袁隆平有着怎样的奇思异想,给出一个怎样的答案,母亲总是含笑不语,不说你对,也不说你错。这样一个母亲,她讲的是一般的故事,却有着非同一般的讲法,最可贵的就是,她从不给孩子们一个标准答案,而是给他们留下了思考的余地,在多种可能性中,让他们做出自己的选择。“一个好的母亲抵得上一百个学校的老师”,这句话在孩子们身上得以验证。袁隆平兄弟五个,后来出了四个大学生、一个中专生,每一个都很有出息,首先应该感恩这样一位循循善诱的母亲。

一个在未来岁月被誉为“当代神农”的杂交水稻之父,他在汉口还有两段终生难忘的记忆。第一个是关于炎帝神农氏的。1936年秋天的一个周末,袁隆平随母亲去拜谒神农洞。这神农洞距汉口不远,相传是炎帝神农氏的诞生地。那正是秋收季节,汉口周边的农人在稻子收割之后,都要来报答神农氏赐予他们的收成,他们怀里都搂着一把刚刚收割的稻穗,先在神农膝下跪拜磕头,然后将那把稻子虔诚地供奉在神农氏的脚下,祈求神农氏保佑他们在来年打下更多的稻子。那一把把稻谷在神农脚下越堆越高,仿佛还闪烁着来自田野的金灿灿的阳光。在扑鼻的稻香里,二毛睁着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好奇地打量着神农氏。慢慢地,他感觉有一种熟悉的气味从神龛深处散发出来,这位神农就像爷爷曾带他去见识过的那些在烈日下劳作的农夫啊,一双大脚仿佛还踩在稻田里,田里的稻子淹没了他的膝盖,风吹来时,水稻发出哗啦啦的响声,稻浪拍打着他那泥糊糊的双腿……忽然,他那小脑袋里又冒出了一个问题,这神农为什么这般受人尊敬呢?这正是母亲带孩子们来拜谒神农的目的。

随着母亲绘声绘色的讲述,二毛眼里呈现出那远古岁月的苍茫大地,在那荒芜无边的旷野上,万物都在野蛮生长,一个农人的身影在这充满了野性的原野上渐渐浮现,那是一个由远而近的漫长过程,越来越清晰。

“土地啊——!”他一边深情而不知疲倦地呼唤,一边向着大地深深俯下身躯,用双手抠出荒草下的泥土。他捧着那黑油油的土,仰望苍穹,喊出了他的第一个心愿:“上苍啊,给我种子!”——在他深情而不知疲倦的呼唤中,一只火红色的神鸟缓慢地飞过蓝幽幽的天空,嘴里衔着一株九穗的稻禾,随着神鸟有节奏地振动羽翼,穗上的谷粒一粒粒坠落在地上。他弯腰把种子捡拾起来,撒播在田间,遥远的地平线上幻化出一道彩虹,只见荒芜隐退,稻禾生长。

“上苍啊,给我灌溉!”在他的呼唤中,大地上涌现出九眼泉井,井中的水脉彼此相连,他从一眼井中汲水,其他的八眼井水也会一起波动。

“上苍啊,赐我阳光!”在他的呼唤中,云开日出,顷刻间,太阳闪射出金黄的光芒,那苍茫的天地间一片灿烂,一个被阳光照亮了的农人充满了生命的威严,金黄的阳光照耀着金黄的稻田,天地间渐渐弥漫出成熟的味道……

这一次拜谒神农洞,是袁隆平童年经历中的重要一幕,在他懵懂的童年依稀浮现出了他未来世界的一个轮廓,虽说还不太清晰,但可以猜测,他在一个古老的神话中已隐隐获得了某种神示。而在他的童年记忆中,还有一个更真切的、确立了他心智方向的细节。这个细节没有神农所经历的沉重的苦难,没有冒着生命危险的种种尝试,它更接近一个如同天堂般的童话。那是他在汉口扶轮小学念一年级的时候,老师带他们参观了汉江边上的一个园艺场。在那儿,他看到了形形色色、活泼生姿的花卉,蝴蝶在花丛间飞舞,蜜蜂在花蕊中采蜜。除了花卉,还有大片的果树林和葡萄园。二毛特别喜欢在果园里行走的那种感觉,树上挂满了色彩鲜艳的水果,那熟透了的水蜜桃、鲜红的西红柿和一串串晶莹的葡萄,仿佛轻轻一碰就要溅出新鲜的汁液来。那一刻,他突然萌生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明确的目标,长大了他要学农,要搞这样一个园艺场!如果一辈子生活在这样的园艺场该有多好,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甜蜜的事业呢?随处都能闻到鸟语花香,渴了,饿了,一伸手就能摘到水蜜桃、西红柿和葡萄,这比那只想吃葡萄的狐狸,不知要美到哪里去了!

汉口,汉口,袁隆平童年记忆中的汉口,不只有神农的神话和园艺场的美景与梦想,还有另一个汉口,那是战火、狼烟与血腥味交织在一起的汉口。1938年入夏之后,日寇掀起的战火已从上海、南京沿着长江疯狂延烧过来。日军轰炸机像嗡嗡嗡的苍蝇一样飞来,有时候几乎没有过渡,天地间就突然一团漆黑,随着一阵闷雷滚过,天空忽然又像火烧般的通红。日机每投下一轮炸弹,就像发生了猛烈的地震,一座座学校坍塌了,一条条道路瘫痪了,这座华中重镇已到了沦陷前的最后关头。“位卑未敢忘忧国”,那些日子,袁隆平的父亲袁兴烈在铁路上为抗战武装运送军火和战略物资而日夜奔忙,他还倾其所有,与一家钢铁厂厂长共同筹资打造了五百把特制的大刀,捐献给西北军抗日名将孙连仲的大刀队。《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这首抗日战歌就是袁隆平在汉口学唱的一首歌,尽管他那时还不太懂事,也感觉这是他唱得最过瘾、最解恨的一首歌曲。然而,再锋利的大刀也阻挡不住日军的飞机与大炮,这让他在懵懂中觉醒,如果咱们中国人掌握了比日本更先进的科技,造出了比日本更先进的飞机、大炮,就不会这样挨打了。随着战事越来越吃紧,眼看武汉已朝不保夕,政府发布了疏散市民的紧急命令,在难民潮的裹挟之下,袁兴烈带着一家人踏上了逃亡之旅。

多少年之后,袁隆平还依稀记得,那天,父亲一脚跨出门时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只伸手拍了拍他和哥哥隆津的肩膀,然后使劲地看了小哥俩一眼。那一眼,让刚满八岁的袁隆平突然看懂了,突然懂事了,他恍然明白了父亲没有说出的话:这条路,就靠你们自己的本事来走了!

在那逃亡途中,一个拖家带口的父亲要背负太多东西,还要照顾老人、妻子和比大毛、二毛小哥俩更弱小的孩子,他已经顾不上这两个较大的孩子了。而在这条烽火连天、难民汹涌的路上,一家人能否躲过日寇飞机的狂轰滥炸,会不会被混乱拥挤的难民踩踏、冲散,谁也不知道。这次离别汉口,说不好就是生离死别啊。小哥俩只能将两只小手紧紧地攥在一起,紧跟在父亲的背后撒开腿使劲儿走。当时,袁母已身怀六甲,又一个生命即将降生,而一家人却奔波在生死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