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此刻不要回头(8)
警察向上翻着白眼,砰砰地拍桌子。“所以这一切全是白忙活。”他说,“所有酒店和公寓都搜了一遍,找这两位女士和失踪的英国夫人,而我们这儿本来有很多很多其他事情。你犯了个错误。你也许大白天酒喝太多了,看见一百个穿红色外衣的夫人,站在一百条汽艇上。”他站起身来,把办公桌上的文件揉成一团。“还有你们二位,”他说,然后对着那个姐姐,“你想控告这个人吗?”
“哦,不,”她说,“不要,真的。我明白这一切都是个错误。我们唯一希望的就是立刻返回我们的膳宿公寓。”
警察哼了一声。然后,他指着约翰。“你很幸运,”他说,“这两位女士完全可以指控你,事情很严重。”
“我明白,”约翰说,“要我做什么都行,我一定尽我所能……”
“快别这样想了,”那个姐姐吓得叫了起来,“我们听不得这种话。”这回轮到她向警察道歉了。“我希望我们不必再占用你的宝贵时间了。”她说。
他挥了挥手,表示一切就此结束,跟那个下属说了几句意大利话,“让他送你们回公寓,”他又用意大利语说,“再见,女士们。”他不去理会约翰,又回到办公桌前坐了下来。
“我跟你们一起去,”约翰说,“我想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几个人一道下了楼,走出门去,盲人妹妹靠在她孪生姐姐的胳膊上,一到了外面,她就把那双无视觉的眼睛转向约翰。
“你看见我们了,”她说,“还有你的妻子。但不是今天。你看到了未来的我们。”
她的声音比她姐姐轻柔、缓慢,好像还有轻微的语言障碍。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约翰回答,一时不知所措。
他转向她的姐姐,她冲着他摇摇头,眉头皱着,还用一根手指在嘴唇上比画了一下。
“走吧,亲爱的,”她对孪生妹妹说,“你知道自己累坏了,现在我带你回家。”然后低声对约翰说,“她能通灵。我相信你妻子已经告诉你了,但我不希望她在大街上进入恍惚状态。”
上帝保佑吧,约翰想着。几个人开始慢慢沿着街道前行,渐渐远离了警察总部。在他们左侧有条运河。因为有盲人妹妹还要过两座桥,他们走得很慢。过了第一个转弯口,约翰就完全迷路了,但这也不打紧。有警察护送他们,再说,两姐妹知道他们要去哪里。
“我必须解释一下,”约翰轻声说,“如果我不这样做,我妻子绝不会原谅我。”他们一边走,一边把整个令人费解的故事讲了一遍,从头天晚上收到的电报开始,接着是跟希尔太太的谈话,决定第二天劳拉坐飞机,约翰自己开车然后搭乘火车回到英格兰。现在讲起这些,已经不像当初向警察声明时显得那么戏剧性,可能是因为当时他相信发生了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大运河中央两条汽艇交错而行,其中包含某种不祥的征象,意味着这对姐妹实施了绑架,把张皇失措的劳拉俘获在手。现在姐妹两个谁都不会对他有任何进一步的威胁,他说起话来就更自然,带着极大的诚意,第一次感觉她们全都会对他抱有某种程度的同情,理解这一切。
“你看,”他解释着,再做最后一次努力,为自己一开始决定去求助警方的行为赔罪,“我真的相信我看见你们和劳拉,我想……”他犹豫了一下,因为这是警官的建议,并不是他想到的,“我认为也许劳拉突然患了失忆症,在机场遇见了你们,你们就把她带回威尼斯,去你们住的地方。”
他们穿过一个大广场,走到广场一端的一所房子前面,大门上方有个标志,写着“膳宿公寓”。护送的人在门口停下。
“是这儿吗?”约翰问。
“是的,”姐姐说,“从外面看不出什么来,但里面很干净,也很舒适,是朋友推荐的。”她转过身对护送的警官说。“谢谢,”她用意大利语对他说,“非常感谢。”
那人微微点了下头,祝她们“晚安”,随后就消失在广场那边了。
“你进来吗?”姐姐问,“我可以找些咖啡,也许你更喜欢喝茶?”
“不,不必了,”约翰向她表示感谢,“我得回酒店了。我明早要起早。我只想让你们了解真正发生了什么,确信获得了你们的原谅。”
“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她回答说,“这是第二视觉,我妹妹和我经历过一次又一次,这只是其中一例,我还很想把它记下来归在我们的档案里,如果你允许的话。”
“哦……当然了。”他对她说,“不过我自己觉得很难理解。以前我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也许你自己没意识到,”她说,“很多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我们都察觉不到。我妹妹觉得你有通灵感知力。她告诉了你妻子。昨晚在餐厅的时候她还告诉你妻子,你们要遇到麻烦,遇到危险,你们应该离开威尼斯。好吧,你难道不相信,电报不是证明了这一点吗?你儿子生病了,也可能病得很重,所以你们必须立即回家。感谢上帝,让你的妻子飞了回去,陪在他身边。”
“是的,的确,”约翰说,“但为什么我会在汽艇上见到她,跟你和你妹妹?而实际上她正飞往英国的途中啊。”
“也许是思想迁移吧,”她回答说,“你妻子可能一直惦记着我们。我们把地址给了她,以便你们跟我们取得联系。我们在这儿再待十天。她知道一旦我妹妹在精神世界从你们小家伙那里得到什么消息,我们就会传递给她。”
“是的,”约翰说,有些发窘,“是的,我明白。那真是太好了。”他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不近人情的画面:两姐妹在她们的卧室里戴着耳机,收听来自可怜的克里斯汀的编码信息。“好吧,我这就把我们在伦敦的地址给你,”他说,“我知道,劳拉会很高兴收到你们的来信。”
他从口袋里掏出小笔记本,从上面撕下一张纸,潦草写下他们的地址,甚至作为额外奖励,他还写了电话号码,然后递给她。他能想象这么做的结果。某天晚上劳拉突然告诉他,“老可爱”要经过伦敦回苏格兰,他们至少可以表示一下热情好客,甚至用备用房间招待她们,住上一夜。然后就是客厅里的降神会,小拨浪鼓凭空出现。
“好了,我得赶紧走了,”他说,“晚安,再次对今晚发生的一切说声对不起。”他跟姐姐握过手,然后转向她失明的妹妹,“我希望,你没累坏吧。”
那双盲眼令人心慌意乱。她紧紧抓着他的手,不肯放开。“那孩子,”她说,声音断断续续,很是奇怪,“那孩子……我可以看见那孩子……”然后,他惊慌地看到她的嘴角出现一片白沫,她的头向后抽搐,接着几乎瘫在了她姐姐的怀里。
“我们得把她抬到里面,”她姐姐匆忙说,“没事的,她不是病了,是恍惚状态开始了。”
他们在两边架着妹妹,她已经浑身僵直,进屋以后把她放在就近的一把椅子上,由她姐姐扶着。一个女人从里面的屋子跑出来。后面飘来一股强烈的意大利面的味道。“不要担心,姐姐说,“夫人跟我就能应付了。我觉得你还是回去吧。有时候她经过这种迷睡状态,会难受一段时间。”
“我实在太抱歉了……”约翰开口说,但姐姐已经转过身去,跟夫人一起俯身忙活她的妹妹,她发出一种特别的噎气的声音。他显然有些碍事了,为了最后表示一下礼貌,他说:“我能做什么吗?”见没人回答他,约翰转身走出去,穿过广场。他回头看了一眼,见她们已经关上了门。
整个晚上竟是这么个结局!全都是他的过错。这两个可怜的老太太,先是被拖到警察总部,经受一番审讯,然后来个精神病发作,达到高潮。这更有可能是癫痫病。实在是做姐姐的一大包袱,但她好像十分老练,应对自如。如果在餐厅或者大街上发作,那就又增加了额外的危险。他特别不希望在他跟劳拉的家里见到这种状况,他祈祷这对姐妹永远也不要去他们家。
可是见鬼,他这是在什么地方?这个一端必然有座教堂的广场,现在冷冷清清。他不记得他们从警察局出来后走的是哪条路,这儿看上去太多转弯了。
等一下,教堂本身看上去很熟悉。他走到近前,寻找它的名称,有时候入口的标志牌上会写的。是圣乔瓦尼教堂。这下他想起来了。有天早上他曾跟劳拉到里面看西玛·达·科内利亚诺的一张画。难道这里离斯齐亚弗尼河岸大道,离圣马可泻湖的开放水域,那文明灯火和游客漫步之地只有一箭之遥?他想起当时他们在斯齐亚弗尼转了个弯便来到了教堂。前面难道就是那条小巷吗?他沿着它往前走,但走到半路他又犹豫了。好像不太对,尽管不知为何又觉得很熟悉。
然后他意识到,这并不是他们那天早上去参观教堂走的小巷,而是头天晚上他们走过的那条,只不过他是从相反的方向走过来的。是的,就是它,这样一来,快走几步再穿过狭窄运河上的一座小桥,他就会发现造船厂出现在他的左边,右边有一条街通往斯齐亚弗尼河岸大道。这样走比折返回去,在迷宫般的街道上绕来绕更简单省事。
就要走到小巷的尽头,那座桥也已遥遥在望,这时,他看见了那个孩子。就是那个昨晚看见的戴尖兜帽的小女孩,当时她跳过一条条拴着的船,消失在一座房子下面的地窖台阶下面。这一次她从教堂那边跑过来,朝小桥跑去。她飞快奔跑着,好像是在逃命,过了一会儿,他就看清了其中的原因——一个人正在后面追赶,她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这时那个人一下把身子贴在墙上,不让自己被她发现。孩子继续跑着,慌忙越过小桥。约翰担心这孩子再受惊吓,退到了一扇开着的门里,里面连着一个小院子。
他想起了昨晚醉汉的嘶喊声,声音就是从那个人现在藏身的那片房子传出来的。这下清楚了,他想,这家伙又来追她了,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种直觉,让他把两件事情联系了起来,那孩子接连两天的惊慌逃跑,还有报纸上报道的谋杀案,据说是一个疯子干的。也可能是巧合,孩子是在逃避一个醉酒的亲戚,可是……他的心在胸膛中怦怦狂跳,本能警告他快点儿逃跑,现在,马上,沿着小巷按原路往回跑——但孩子怎么办?她会出什么事呢?
接着他听到了她奔跑的脚步声。她冲进敞开的门口,进了他站着的院子,并没看见他,直接朝院子侧面那座房子的后面跑去。那里有一条台阶,想必是通往后面的入口。她一边跑一边抽泣着,不像通常孩子受了惊吓的哭叫声,而是无助的人处于绝望之中那种极度惊恐的喘息。房子里有她的父母保护她吗?他是否可以提醒他们呢?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跟着她下了台阶,经过底下的一扇门——那女孩朝那扇门闯了过去,用手一推就开了。
“好了,别怕,”他招呼道,“我不会让他伤害你,别害怕。”他恨自己说不好意大利语,但说几句英语可能会有安慰作用。然而这并不管用,她抽泣着跑上了另一段楼梯,这楼梯是螺旋形的,七扭八歪通向上一层,这时他想后退已经来不及了。他听到后面院子里传来追逐者的声响,有人用意大利语喊着,狗在叫。完了,他想,那个孩子和我,我们两个一起掉进了陷阱,走投无路了。如果无法在上面找到一个能闩上门的内室,他非抓到我们不可。
他跟着那孩子跑上楼梯,她箭一般地冲进与一个小平台连着的房间,他跟着她进到里面,猛地关上门——仁慈的上帝啊,门上带有门闩,他猛地把门闩插进插销。孩子蜷缩在敞开的窗户边上。如果他大声呼救,肯定会有人听见,会有人赶在那个追赶的男人把这扇门撞开之前到来。因为这里除了他们两个,一个人也没有,没有孩子的父母,房间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带床垫的旧床,一个角落堆着一堆破布。
“别怕,”他气喘吁吁地说,“不会有事的。”他伸出手来,勉强笑了笑。
孩子费力地站起身,站在他面前,尖兜帽从她的头上掉到地上。他盯着她,怀疑变成了惊讶,变成了恐惧。这根本不是个孩子,而是一个稍显敦实的女侏儒,大约三英尺高,长着一个与身体不成比例的成年人的大脑袋,灰色的头发长及肩膀。她也停止了抽泣,而是笑嘻嘻地看着他,上下点着头。
然后他听到门外的脚步声、重重的捶门声,还有狗的叫声,不只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好几个人,大声叫着:“开门!警察!”那怪物摸索着她的袖子,抽出一把刀,狰狞着向他投掷过去,一下刺穿了他的喉咙。他身子一晃,跌倒在地,试图保护自己的双手上沾满黏糊糊的鲜血。
他看见那汽艇带着劳拉和两姐妹沿大运河顺流而下,不是今天,不是明天,而是后天,他知道她们为什么在一起,是为了什么悲伤的目的而来。那怪物在角落含混不清地嘟囔着。捶门声、人声和狗叫声变得微弱下去。“上帝啊,”他想道,“竟然以这种愚蠢的方式死去……”
注释:
[1]邓南遮(1863—1938),意大利作家。曾担任记者,后转向写诗和小说。参加一战并成为军事领导人物,成为狂热的法西斯分子。(若无特殊说明,本书注释均为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