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诗话·温公续诗话(中华经典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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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谷诗名盛于唐末,号《云台编》《云台编》:《新唐书·艺文志》载,郑谷著有《云台编》三卷、《宜阳集》三卷。《宜阳集》已佚。《云台编》录诗约三百首,其自序云“乾宁初,上幸三峰,朝谒多暇,寓止云台道舍,因以所记”编纂而成之。乾宁,是唐昭宗年号(894-898)。三峰,指华山莲花、毛女、松桧三山峰,是华州代称。可见《云台编》于昭宗李晔幸华州时所编,因“寓止云台道舍”,所以得名。,而世俗但称其官,为“郑都官诗”。其诗极有意思,亦多佳句,但其格不甚高。以其易晓,人家多以教小儿,余为儿时犹诵之。今其集不行于世矣。梅圣俞晚年,官亦至都官官亦至都官:《宋史·梅尧臣传》记载,梅尧臣“历德兴县令,知建德、襄城县,监湖州税,佥书忠武、镇安判官,监永丰仓。大臣屡荐宜在馆阁,召试,赐进士出身,为国子监直讲,累迁尚书都官员外郎”。,一日会饮余家,刘原父戏之曰:“圣俞官必止于此。”坐客皆惊。原父曰:“昔有郑都官,今有梅都官也。”圣俞颇不乐。未几,圣俞病卒。余为序其诗为《宛陵集》《宛陵集》:《四库总目提要》称,梅尧臣“其诗初为谢景初所辑,仅十卷。欧阳修得其遗稿增并之,亦止十五卷。其增至五十九卷,又他文赋一卷者,未详何人所编”。谢景初,梅尧臣妻兄之子。梅尧臣,宣城人,宣城古名宛陵,故世称“宛陵先生”,其诗集得“宛陵”之名。,而今人但谓之“梅都官诗”。一言之谑,后遂果然,斯可叹也!

附:梅圣俞诗集序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少以荫补为吏,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凡十余年。年今五十,犹从辟书,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奋见于事业。其家宛陵,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其为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说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已来所作,次为十卷。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遽喜谢氏之能类次也,辄序而藏之。

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遗稿千余篇,并旧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为一十五卷。呜呼!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庐陵欧阳修序。

荫补:因祖先功勋而补官。

有司:指官吏。古代设官分职,各有专司,故称有司。

辟(bì)书:征召文书。

王文康公:王曙,生年不详,卒于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字晦叔,官至枢密使,谥文康。

亦不果荐:也不当真(向皇帝)推荐。

清庙:即太庙,古代帝王的宗庙。

商、周、鲁颂:指《诗经》中的颂诗。

遽(jù):遂,于是。

【评析】

郑谷是晚唐重要诗人,当时与许棠、任涛、张、李栖远、张乔、喻坦之、周繇、温宪、李昌符并称“芳林十哲”,后世称“咸通十哲”。明朝胡震亨《唐音癸签》称郑谷诗“以其近人,宋初家户习之”。

“近人”,亦即“易晓”。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也说郑谷的诗“清婉明白”,但又说“不俚而切”。“不俚”是“明白”的底线:虽明白,但不俚俗。诗词本脱胎于民歌俚曲,但在文人笔下,仅止“不俚”,似还品格不高。而欧阳公说郑诗“多以教小儿”,则更降一格,虽言“极有意思”、“亦多佳句”,可难掩轻蔑之意。可见,欧氏虽标榜平易,但反对“容易”。

郑谷的诗明畅自然,写景贴切,寄情疏淡,属对工致。如其名作《鹧鸪》:“暖戏平芜锦翼齐,品流应得近山鸡。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相呼相唤湘江浦,苦竹丛深春日西。”诗中写到鹧鸪的嬉戏、美好齐整的羽翼、近似山鸡的品格、雨天在青草湖边飞过、花落时节在黄陵庙里啼叫;继而写听到这啼声,游子泪湿远行的衣袖,佳人低眉不能再唱;结句写鹧鸪在湘江岸边相互呼唤,苦竹丛深,春日西坠……诗人咏物寄情,由亮丽渐转忧戚,笼罩着一种淡淡的哀怨和忧伤。

《唐诗鼓吹》说郑谷这首诗“纯用比、用兴,故佳”。金圣叹在《选批唐才子诗》中说:“咏物诗,纯用兴最好,纯用比亦最好,独有纯用赋却不好。何则?诗之为言,思也。其出也,必于人之思,其入也,必于人之思。以其出入于人之思,夫是故谓之诗焉。若使不比不兴而徒赋一物,则是画工金碧屏障,人其何故睹之而忽悲忽喜?夫特地作诗,而人乃不悲不喜,然则不如无作,此皆不比不兴,纯用赋体之过也。相传郑都官当时实以此诗得名,岂非以其‘雨昏’、‘花落’之两句?然此犹是赋也,我则独爱其‘苦竹丛深春日西’之七字,深得比兴之遗也。”

“诗六艺”,“风、雅、颂”是《诗经》的三种类型,“赋、比、兴”指三种写法。赋,对事物记叙铺陈;比,以近事物比远事物,写近以为述远;兴,由眼前事物发挥或寄寓情思,表现主观。一首诗总应表现点什么,总应有所“兴”,至少有所“比”,而不能只是照镜子似的描绘外部事物,所以金圣叹说“纯用赋却不好”是对的。但绘画同样是表现,而非只是“徒赋一物”,仅仅无“我”地描摹。再者,比、兴只有运用自然、得当,所比、所兴真诚、动人,才为好诗,而非纯用兴或纯用比定是佳作。而且,咏物诗不能不赋,不然比、兴便没了依托。所以,诗之好坏,不在一词一句、何种手法,而在整体;整体音谐意切,情景浑然,予人美感,动人心脾,方为上品。

而欧阳公在《宛陵集》序中,表达了他的重要诗学观。他实则将诗分为两等:穷而后工者,寄情山水,探究鱼虫,因忧思感愤郁积而兴怨刺;用于朝廷者,则歌咏王朝,颂扬帝王,写作如《诗经》雅、颂一样伟大的诗篇。欧阳公虽然赞扬梅氏之诗,但在他看来,梅诗毕竟尚属穷而后工之作,未如歌咏大宋者之伟大。不过,他说忧思感愤郁积于内而兴怨刺、写人情之难言,倒也道出诗缘情而发、言难言之言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