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陈舍人从易注4，当时文方盛之际，独以醇儒古学见称，其诗多类白乐天。盖自杨、刘唱和，《西昆集》行，后进学者争效之，风雅一变，谓“西昆体”。由是唐贤诸诗集几废而不行。陈公时偶得杜集旧本，文多脱误，至《送蔡都尉》诗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数客各用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陈公叹服，以为虽一字，诸君亦不能到也。

注4陈舍人从易：舍人，《周礼·地官·舍人》：“舍人掌平宫中之政，分其财守，以法掌其出入者也。”原本宫内人之意，后世以为君主亲信之臣。秦汉有太子舍人，魏晋以后有中书通事舍人，隋唐又设起居舍人、通事舍人，宋有门宣赞舍人；宋元以来也称显贵子弟为舍人。陈从易（966-1031）字简夫，泉州（今属福建）人。端拱二年（989）进士及第，官至龙图阁直学士，著有《泉山集》二十卷，《中书制稿》五卷，《西清奏议》三卷。

【评析】

晋咸宁五年（279），盗墓者在魏襄王墓掘出竹书，其中《穆天子传》云：“天子升于昆仑之丘，至于群玉之山，先王之所谓册府。”郭璞注：“即《山海经》云群玉山，西王母所居者。言往古帝王以为藏书册之府，所谓藏之名山者也。”所以，“西昆”指帝王藏书之地，藏书处即为“册府”。杨亿等为宋帝修书，书名《册府元龟》，即源此意。至于“元龟”，本意大龟，比喻可资借鉴之前事。《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近汉高祖受命之初，分裂膏腴以王八姓，斯则前世之懿事，后王之元龟。”晋人刘琨《劝进表》也说：“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元龟也。”杨亿等于昆仑“群玉之山”修书，其间酬唱，所以名之为《西昆酬唱集》。

杨亿为《西昆酬唱集》所写序中称：“紫微钱君希圣，秘阁刘君子仪，并负懿文，尤精雅道，雕章丽句，脍炙人口。……因以历览遗编，研味前作，挹其芳润，发于希慕，更迭唱和，互相切劘。”“劘（mó）”，此处即“磨砺”，所谓“砥石劘厉，欲求铦也”（王充《论衡·明雩》）。然而，“雕章丽句”、挹遗编前作“芳润”正成他人批评之处。当时石介《怪说》便说：“今杨亿穷妍极态，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浮华纂组，刓锼圣人之经，破碎圣人之言，离析圣人之意，蠹伤圣人之道。”同朝魏泰《临汉隐居诗话》也说：“杨亿、刘筠作诗务积故实，而语意轻浅。”欧阳修极力反对“西昆体”，以其创作实践倡立平易疏畅的新诗风。

的确，“西昆”诗人本来博学，又于修撰《册府元龟》中广泛接触古典，因而摭拾前作“芳润”几乎成癖，他们的诗往往句句用典，字字有来处。就内容而言，《西昆集》有作者流连光景、优游岁月的，有歌咏帝王及宫廷旧事的，也有一些写爱情的，更多则为咏物。相比之下，一些咏物诗倒也常含情绪，包蕴意味，有时即使不解其中典故，也能感觉到个中滋味。而石介推崇韩愈的“道统论”，因此不满此类不载“道”的“风月”、“花草”之作；欧阳公发扬韩愈提倡的“文从字顺”、“务去陈言”的文风，因此“始矫‘昆体’”（《石林诗话》）。

陈从易好古笃行，不受“西昆”风气影响，坚持质朴文风，诗多近白居易，与杨大雅（965-1033）并为“杨陈体”，对矫正宋代“雕靡相尚”的文风起到一定作用。

据《资治通鉴》，杜甫《送蔡都尉》应作于天宝十四年（755）春。这年哥舒翰入朝，途中得风疾，遂留京师，所以蔡都尉先归陇右，杜甫相送，并托付问候任河西节度使哥舒翰掌书记的高适。前八句盛赞蔡都尉勇武能战，接着写他随哥舒翰入京，再写他远路跋涉，飞归河西，最后托付他问候高适（以阮瑀元瑜比喻）。“身轻一鸟过”，写蔡都尉身手敏捷，如鸟迅疾飞过。西晋张协诗有“忽如鸟过目”之句。而“落”、“起”、“下”皆无迅疾飞过之意，“疾”则只形容速度而无动态。诗是语言艺术，遣词炼句自然重要。杜甫曾说：“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此处“过”字，神态活现，令人叹服。

宋叶梦得《石林诗话》云：“诗人以一字为工，世固知之，惟老杜变化开阖，出奇无穷，殆不可以形迹捕。”老杜一“过”字，自然天成，无刀斧之痕，陈公、众客何以悟其妙！欧阳公虽“不好杜诗”（《后山诗话》），但于此也不能不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