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梅圣俞尝于范希文席上赋《河豚鱼诗》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河豚常出于春暮,群游水上,食絮而肥。南人多与荻芽为羹,云最美。故知诗者谓只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好处。圣俞平生苦于吟咏,以闲远古淡为意,故其构思极艰。此诗作于樽俎之间,笔力雄赡,顷刻而成,遂为绝唱。
【评析】
宋人好食河豚,如欧阳公所言,与荻芽一起做羹,以为最美。梅诗开篇即道:当春之时,杨柳飞絮,食絮之河豚肥了,而荻芽也正好发生,所以贵过鱼虾。欧阳公说,懂诗的人称这破题之句“已道尽河豚好处”。
梅诗接着写河豚的怪貌、毒性、怒时腹如大猪目似吴蛙之状,烹煎虽可失其怪样,吃下却像吞镆铘利剑。既然这么伤身,何必定要吃它呢?诗人诘问南人:为什么一齐为食河豚辩护并大加夸赞?都讲味美无比,却不说死人无数。诗人不能说服他们,只好独自思索,徒然感慨。
韩愈初贬潮州,惧食蛇,作诗《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有云:“唯蛇旧所识,实惮口眼狞,开笼听其去,郁屈尚不平。”柳宗元被贬柳州时,韩愈有诗《答柳柳州食虾蟆》,其中云:“余初不下喉,近亦能稍稍。尝惧染蛮夷,失平生好乐。而君复何为,甘食比豢豹。”韩愈初不下咽,后来可稍稍品尝;柳宗元则食如“豢豹”。枚乘《七发》:“山梁之餐,豢豹之胎。”之后即以“豢豹”指豹胎,古人以为珍贵食品。
蛇与虾蟆虽形貌可憎,食之却于性命无碍,而河豚则可丧命,其祸无穷。诗人感慨:甚美亦甚恶,美恶相当,这话讲得实在太好啦!
明人冯梦龙《古今谭概·雅浪部》载,刘敞刘原父(1019-1068)开玩笑,以郑谷与梅尧臣并比:“郑都官有鹧鸪诗,人称郑鹧鸪,圣俞有河豚诗,当呼梅河豚矣。”梅尧臣因此得“梅河豚”之雅号。
梅尧臣始为诗,受西昆诗风影响,后来拥护欧阳修诗文革新,与西昆派针锋相对。他强调《诗经》、《离骚》传统,主张诗歌因事而发,以物寄兴,所谓“因事有所激,因物兴以通”,且要“刺美”(《答韩三子华韩五持国韩六玉汝见赠述诗》)。这些主张虽然未能完全体现于他的全部诗作,但在这篇河豚诗中可说都做到了:因食河豚事所激,兴美恶之议论,以“刺”风习。梅尧臣还强调形象性:“文章制作比善塑,物象变怪一以泥。”(《依韵酬永叔再示》)他的河豚诗对河豚的描绘确也生动显明。
欧阳公称梅氏河豚诗为“绝唱”。诚然,于宴席之间,一气呵成,起伏转折,文思贯通,浅近形象,卒章显志,实为可贵。但读来却有散文之感觉,而于写实、议论之外,似乎少些诗味。也许,深受韩愈影响的欧阳公也正好看重梅诗此种散文气。
欧阳公赞梅尧臣为诗“闲远古淡”、“笔力雄赡”,这涉及诗歌风格问题。梅氏不满“西昆”浮艳风气,工于平淡。古朴而平易,淡雅而有力,这也正是欧阳公标榜和追求的。宋人刘克庄《后村诗话》称:“本朝诗惟宛陵为开山祖师。”此言虽过,但也可见梅氏当初一反西昆诗风的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