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文化资源与乡村社会治理:以贵州清水江流域苗族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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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土地庙的等级

“清水江、潕阳河两岸和海拔较低地区,每寨都有土地祠。如几姓共寨,多是一姓一座,设于本姓住区的村口,各姓自行供祭。”贵州省民族事务委员会贵州省民族研究所编《贵州“六山六水”民族调查资料选编·苗族卷》,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第334页。龙塘亦有一姓一庙的说法,土地庙因家族血缘关系而分属不同的群体。其中,规模最大的土地庙是吴祖庙,归吴家所有;位于老寨口的一处土地庙属于邰家中寨;还有一处未被修复的土地庙,在龙塘上寨与中寨相邻之地,又因该庙地处“包诺”酒堂的区域,故当地人习惯上称之为“包诺”土地庙,关于此庙归属权的说法颇多。关于“包诺”酒堂的归属:说法一属于邰家上寨的,说法二属于邰家下寨的,说法三同时归属于邰家上寨与下寨的。这三个土地庙归属于不同的家族,在龙塘人们经常提及的社会组织有酒堂、家族、房族,小组等。从人员构成上大酒堂、家族和小组基本上是重合的,小酒堂与房族多有相似。但家族、房族更加强调血缘关系,酒堂除了血缘关系外还侧重于与其他姓氏的结盟,而小组是国家行政设置但一般还是会以传统的社会组织为基础来设置,所以多与大酒堂、家族重合。敬庙的权力也基本限于各家族之内。龙塘寨“地鬼”信仰以及对土地庙的建造不仅仅是对个人信仰的满足,更是血缘组织内部的团结与其他血缘组织之间竞争的物化的展示性场所。由此说来,庙宇与家族形成了密切呼应的关系。

一 历史记忆与家族地位

村民普遍认为,每个姓氏都应该有一个自己家族的土地庙。但事实上可以在寨中拥有土地庙(并非是护桥的小土地庙),且能够被大家认为可以护寨的大土地庙并不多。现今,寨中只有邰家(苗邰)与吴家拥有这样保护村寨的土地庙,两个姓氏除了拥有人口优势的背景外,都极力宣称自己家族才是最早到达龙塘的居民,以此来强调各自家族在村寨中的社会地位。最早的定居者是村寨生活秩序的制定者和规划者,站在村寨舆论道德的制高点,由其赋予的权力具有合法性,能够保证被其他人遵守并接受。每一个家族与村寨的历史相关联,以至于人们都在自己的记忆中努力地捕捉并牢固地保留着对自己家族有利的因素,以争夺村寨生存资源的所有权。


例6.邰家祖籍原住江西吉安豆腐街,在很久以前的迁徙中由江西迁到贵州。有的人住剑河,有的人住台江,我们祖先来到施秉清水江平扒居住了若干年,后有两个叫邰九千与龙撵堪的两位老人来到龙塘,看到这个地方水源不断,土地肥沃,就安心住下了,至今已有二十代人了。

邰、龙两姓定居龙塘以后,初结为兄弟,后因一个龙姓女孩长得漂亮被邰姓一个后生(小伙子)看中而又求婚不成,产生纠纷,提出瓜分地盘。在农历二月十五日,龙塘坳大树之下,邰氏上前一脚抡坐在右边的石凳上,龙氏后去一步坐左边的石凳上,邰左龙右,互不侵犯。当时忘记议饮水之事,后龙家去挑水邰家不让。龙家只好到二道河去挑水,后龙家人丁稀少又觉得委屈便自觉地迁到了南笼(云南边界)。现今每二月十五的过姊妹节时煮糯米饭,就是邰家为了怀念迁往南笼的龙家,表示歉意。(报道人:龙L,男,72岁,苗族,双井镇凉伞人)

例7.据寨上老人说,最早迁入龙塘寨的是客家先祖,有六七十来户人家。不知是何原因而离开,后来听说是因自然灾害而粮食歉收,且遭遇战乱,才不得不搬走,所以就搬到了云南南笼去了。邰姓和龙姓始祖邰老抗和龙九契兄弟俩从江西沿着清水江上来,由于公路交通不便,只能乘船沿河而上。经过新寨屯,发现一条小河,他们推断既然有小河,就会有好居处。便沿着这条小河,一起来到龙塘,果然发现此地的坝子不错,山清水秀。有一个水潭,地方较平,且到处长满了芭茅草,很适合居住。于是邰和龙两大姓祖先就选择龙塘定居了下来。随后在这里开荒辟地,成家立业。然而,后来不知为何,邰老抗的后代兴旺,而龙九契的后代衰败,据老人说是龙家所住的地方风水不好。现在龙家已不是原来的龙姓的后代,而是从凉伞迁来的。其他姓氏都是后来才陆续搬迁来的。资料来源:贵州大学2007级硕士研究生张妙琴于龙塘寨调查资料,未发表。(报道人:邰GM,男,64岁,苗族,龙塘大寨人)

例8.我们寨子的祖先是从江西迁来的,住有好多代了。听老人说,原先龙塘寨是我们吴家先来住的,后来其中一部分被迫迁到杨柳塘镇的高塘村,一部分搬到寨诺,但还有一小部分留在了龙塘。据说事情是这样的,以前吴家是高坡苗,住在龙塘寨的上游,而邰家(河边苗)住在下游。高坡苗不让河边苗挑水,甚至还欺负他们,后来随着河边苗邰家势力的逐渐强大,就将一部分高坡苗驱赶出了龙塘寨,并且发誓永世不与高坡苗结亲。有一小部分高坡苗却还想继续住在龙塘寨,为了不受河边苗的欺负,不得不改为河边苗。不过河边苗的吴家和高坡苗的吴家还是一直相互往来的。(报道人:吴ZH,男,43岁,苗族,龙塘大寨人)

例9.据过去的老人讲,他们从江西迁过来已经有十多代近四百多年了。他们是政府派过来的移民,刚来的时候这没有几户人家。汉族的势力在龙塘也很大,原来寨子中有一半都是汉族。他们家族原来有四个祖公,两千多挑的田地被平分,很富有。后来因为反苗,苗族与汉族互相屠杀,汉与苗才结下仇恨。很多人流亡在外,逃跑了,有的变为苗族了。只有我们家的祖公逃到革东后又回来了,现在居住在这里的汉族都是一个祖公传下来的。原来龙塘是各个姓氏(刘、龙、王、邰等)一起共同开发的,所以要共同划分资源。汉族邰氏住在整个龙塘的上游,龙塘的水源地的井就是汉族挖的。(报道人:邰KD,男,74岁,汉族,龙塘大寨人)

例10.当时有百分之七十是邰家,百分之三十是龙家与吴家。与苗族是同一个姓,同一根,不能通婚,客家从江西十几代以前就来了,会说苗话。“苗汉都一样,都要吃饭的。”那个年代,女人包小脚,苗汉打仗都走不动。苗先杀客家,之后两边打仗,大兵来了,两边都杀,成了无人坑,血流成河。原来家里有一千多亩田,现在穷了。1926年闹过饥荒,1958年有许多人因为饥荒逃走。(报道人:邰LZ,男,92岁,汉族,龙塘大寨人)


人们对村寨历史的回忆,因个人不同的身份背景讲述的内容有所差异。几位“苗邰”老人与一位吴家老人,认为他们“苗邰”是最先来到龙塘的居民。寨中的老支书祖上原是汉族,后来改为苗族,虽同为邰姓,与当地真正的苗民有着明显的差别。他一方面说“苗邰”是最早到的,但另一方面又在强调这里的最早居住者并非“苗邰”。在对“苗邰”村寨地位进行肯定的同时,却又表现出暧昧不清的态度。吴家人的回答很是谨慎,大都不愿意提及此事,但他们间接承认“苗邰”是龙塘寨的最早居民。

龙塘寨的人群划分,如果从历史的维度来考量,其村民身份的归属和性质,处于一个复杂且不断变化的过程中。具体表现为:民族之间“汉变苗”,苗族内部高坡苗变河边苗,以及姓氏的变更。如果说,人们对于自身历史的记忆不仅是一种社会的建构,而且是出于他们面临具体的生活境遇时的需求的话。那么,我们也可以认为,当这种历史记忆成为一种社会记忆的时候,就必须为此创造出可以共享的资源,获得形成社会记忆的契机。参见赵世瑜《小历史与大历史:区域社会史的理念、方法与实践》,三联书店,2006,第124页。其实人们为了更好地生存,一方面固守着自身与他者的边界,而另一方面又在不断地重新建构自我的身份去打破边界。现实生活中人们对“我是谁”问题的回答,要比人们想象的灵活得多。正如王明珂所言:“遗忘与现实人群无关的过去(结构性失忆),并强调共同的起源记忆与特定族称以排除异己,建立并保持族群边界。”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第55页。历史记忆的不确定性便因此产生,代表不同群体的人们,对历史保留的记忆既可以成为稳定一个村寨现有的内在秩序合理的解释,亦可以成为一个村寨中不安于现有地位的人们表达自身诉求的途径。“记忆是构成所谓的个人或集体身份的一个基本因素,寻求身份也是当今社会以及个体们的一项基本活动,人们或为之狂热或为之焦虑。但是,集体记忆不仅是一种征服,它也是权力的一个工具和目标。”〔法〕雅克·勒高夫著《历史与记忆》,方仁杰、倪福生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第111页。历史事件本身是当地文化的深层次结构的载体与表达,承载的是道德本身,而神灵赋予了道德以不朽。庙宇往往是村寨历史记忆的见证,它自身在述说着村寨的历史。

龙塘寨各个家族的土地庙,成为其展演自身实力的一种可见的标志。人们都在从村寨的历史记忆中挖掘着最合理的解释,使自己家族的历史成为村寨的历史记忆,并逐渐得到全寨人们的认同。

二 家族与土地庙的等级认同

民间信仰所具有的道德教化作用,赋予道德神圣性和政治性,“在宗教中排除权威主义的倾向,比在其他场合更困难”。池田大作、威尔逊:《社会与宗教》,梁鸿飞、王建译,人民出版社,1991,第176页。龙塘寨以土地庙为空间所建立起来的神圣场域,在人们敬庙活动的过程中,使历史记忆得到重新确认,使权威得到再生产,也使整个村寨内部社会界限得到强化,那些日常生活中不易显露的社会分化与权力支配关系得以重现。

在龙塘,敬庙活动不仅是一种信仰,更多的是一种生活方式,成为人们社会生活不可缺少的一个部分。1949年以前,每年的农历九月份,各个家族都要集体敬庙,而且都有专门的田产进行供给。


例11.在旧社会的时候,九月二十五日吴家敬庙,九月二十六日是邰家敬庙,到了九月二十七日就一起到黄平县的谷陇赶场看抬鬼。原来有块地是专门用来敬庙的,这块地是由邰GH家管理的,每一年敬庙的钱便由他家出。“土改”后这块地便分给邰LP家了。(报道人:邰NF,男,82岁,苗族,邰氏第三个家族成员)

例12.在“土改”以前每一家族都有自己的土地庙,每一年都有一个特定的时间去敬,每一家族只去敬自家的土地庙,庙宇都有田产,田产是由一家去种的,然后由这家出钱敬庙,这天大家会一起杀一头猪。现在没有田产了大家也就不一起敬庙了。(报道人:邰CM,男,42岁,苗族,邰氏第二家族成员)

例13.过年时去敬土地庙,大年三十的下午那一天人们就会带着祭品如酒、香、纸、鸡、猪头等,过去是大家一起敬的,现在各家敬各家的。(报道人:一邰家媳妇,龙塘大寨人)

例14.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吴家有十多挑田(大约两亩地)是用来敬庙的,每年有两家负责种田、出钱来敬庙,实行轮流负责制。(报道人:吴ZQ,男,77岁,苗族,龙塘大寨人)


如今龙塘已经没有了敬庙的田产,原有的土地庙也没有被全部修复。但敬庙祈福的观念和行为依然存在,特别是近些年村寨修建庙宇,集体敬庙的活动日益兴起。

(一)吴家庙与邰家庙的地位等级之争

土地庙的权势地位之争主要在吴家与邰家之间进行。邰家于20世纪80年代初重建了邰家中寨的土地庙——邰家庙。吴家则在1996年重修了吴祖庙。吴祖庙位于村寨的三个寨口之一处,临近吴家院,有大、小两座庙宇。其中较大的庙宇门楣上以“吴祖庙”这三个字冠名,庙内供有一尊女性的塑像,四壁有彩绘,有包公、程咬金、巨录等人的画像。在它的对面有一个小庙,庙内也有一个女人的塑像,庙墙外有彩绘。庙门两侧有一副对联:昔日遇难飞他乡,离巢客成今返回。两个庙宇分别在村口路旁两侧,各有一座,相背而建。村口有一尊面朝村外的半身女人石像,半身石像据说是为两个庙里的神看门的,两个庙宇和这尊石像皆属于吴祖庙的一个体系之中的。修缮一新的吴祖庙在形制规模上成了龙塘寨中最大的庙,与邰家庙形成了对比。吴家与邰家为强调谁家的土地庙更加灵验,在庙宇的源起、建庙时间的先后、庙宇里的神像性别以及庙宇的规模大小等问题上争执不休。

关于村寨里的土地庙,吴家认为他们的吴祖庙是最早修建的,并且是最具有权威性的土地庙,以土地庙的权威性来达到增强家族威信的目的。


例15.吴家有一个公是一个鬼师,家庭富裕又懒得做活路。有一天在路口的一棵大树下睡觉,他梦到了许多人,排着队,扛着东西搬家。队尾还在百子树(地名),头已经到了他睡觉的地方,向着谷陇的方向走去。醒了以后,他认为“地鬼”来到了此地,便于他睡觉的地方建了土地庙。而这座吴祖庙已经建了有七八代人的时间了。现在吴家每年九月二十七日敬庙,过去是要到谷陇赶场看“抬鬼”的。二十七到二十九日的抬鬼,据说十分热闹,人们用木头雕刻成地鬼的样子用轿子抬,最后抬到庙里。吴祖庙最大,有很强的威信,如有两个人打架,就可以在土地庙面前许愿让土地庙做评判。(报道人:吴ZQ,男,77岁,苗族,龙塘大寨人)


“包诺”土地庙,虽然现在还没有重新修建,原来却是寨上最大的庙宇。另外,邰家人认为自家庙的菩萨是男性,而吴家庙里安放的则是女性神像。


例16.吴家庙是早有的,邰家庙是后来建的。吴家的是个女的,邰家庙里才是男的。因为男的走得快些而女的走得慢,所以到邰家的是男的,留在吴家的是女的。(报道人:邰NF,男,82岁,苗族,邰氏第三家族成员)


吴家与邰家的说法各有侧重点,看似相同的故事,却又有所不同。其他姓氏的说法则更加偏向于邰家。


例17.吴祖庙供奉的是女像,邰家供奉的才是男的。(报道人:刘LJ,男,64岁,苗族,龙塘大寨人)

例18.吴祖庙里的是女性,主要是相对邰家庙来说的。土地庙是保佑寨子平安的不受猛兽袭击,过去有很多野兽到寨子中吃猪。传说很久以前有两个老虎来到寨子里,在吴祖庙和现已修复的邰家土地庙的地方分别跪下了,不能动。所以分别在两个地方建了庙,因为跪在吴祖庙附近的是母老虎,跪在邰家庙的是公老虎,所以吴祖庙里供奉的是婆婆,而邰家庙里供奉的是公公。(报道人:潘H,男,44岁,苗族,龙塘大寨人)


吴家对此一直持反驳态度,认为自家土地庙里供奉的神灵既有男性又有女性,而且还有“摇马郎”苗族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传统方式。故事作证。


例19.上面的较大的庙(吴祖庙)里是一个公公,下面较小的庙宇是一个婆婆。所以大庙是主要的,小庙是次要的,小庙是大庙的下属。吴祖庙原来庙里都是男的,后来吴家的一对男女在庙前摇马郎,说是只有男的没有女的就不会有小孩了,后来就有了一男一女。(报道人:吴ZQ,男,77岁,苗族,龙塘大寨人)


从吴祖庙供奉神像的外貌特征来看,有明显的女性特征,但吴家一直强调其为男性。实质上,吴家的目的在于打破与邰家庙的从属关系,使吴祖庙可以脱离邰家庙的束缚,成为独立的个体。这是因为,多数人都会把吴祖庙与邰家庙相联系,认为吴祖庙的地位不及邰家庙。他们也惯常用男女社会性别上的不平等来表述吴祖庙与邰家庙之间的关系,从而来表明对寨中两个姓氏等级的划分。

另外,据寨上年龄最大的邰LC老人讲述,吴祖庙确实是寨上最早的土地庙。但庙宇并非最初就归吴家所有,而是要追溯到最早来到此处的龙NK和邰JQ两个祖公。


例20.吴家的庙最早就有了,当时是龙NK和邰JQ来的时候就建了。吴家人心狠不让邰家的人去敬庙,后来邰家就不让吴家来挑水,吴家就自己开了一条路,走很远到下边去挑水。后来两家都开了亲,邰家也就不好意思不让吴家挑水。(报道人:邰LC,男,92岁,苗族,邰氏第三家族成员)


神像的性别之争,是邰家矮化吴祖庙的一种策略手段而已,同时也很好地解决了邰家庙与吴祖庙建造时间上的早晚问题,并且在邰LC的解释中,吴祖庙是龙塘最早土地庙的说法也被摒弃了。邰家认为此庙为邰氏与龙氏祖先共同留下的,只不过吴家住在附近才最终变为吴家的庙宇。吴家把自家的土地庙称为吴祖庙,强调此庙归属权想必也是与此有关。

关于为什么叫吴祖庙,吴家人称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叫法。邰家则认为吴家就是为了证明那是吴家自己的庙,才起这样的名字。土地庙以吴家的姓氏来命名,而与此相比,邰家的土地庙却没有固定的名字。吴祖庙的命名方式有强调庙宇归属权的意味,吴、邰两家的争端在吴祖庙下表现得更为明显了。

吴家虽然修了最大的庙宇,但村民依然认为邰家的土地庙才是有权保护全寨平安的,可以代表全寨的土地菩萨,吴祖庙的神力只被限定在了吴家的范围之内。在他们的观念中,土地庙的灵力即管辖范围是与拥有庙宇的家族大小成正比,家族势力随即成为判断土地庙神力大小的决定因素。

在邰家之外的人们看来,20世纪80年代重修的庙宇代表整个邰家,吴祖庙代表吴家,两个姓氏对自己庙宇的权威高下争来争去,邰家庙无疑是处于上风的。

(二)邰氏家族土地庙的等级认同

龙塘“苗邰”人数最多,分别是邰该九、邰略九、邰英九三兄弟的后人。老大邰该九的后代主要居住于邰家中寨,现有四十多户。老二邰略九的后人居住在邰家下寨,有六七十户。邰家上寨则是最小的祖公邰英九后人的主要居住地,三十余户。姓氏家族与土地庙也并非一一对应的关系,有些姓氏根本没有敬拜的土地庙。而邰家却有一大一小两处:一处是已修复的土地庙,处于村寨中去往双井镇的老路口,位于邰家中寨地界。处于村寨中的寨口处,由大小两个庙宇组成,分别在路口的两侧相对而建。其中较大的庙宇完全由人工所建,庙壁上有彩绘,内有两尊土地菩萨的石像。一尊为女像,一尊为男像。另一座较小的庙是以一棵大树为庙身,在树洞之内以石板垒砌,这两个庙也被认为是一个体系的。另一处则是叫作“包诺”的土地庙,至今尚未重修。

1.邰家中寨土地庙

居住于邰家中寨的“苗邰”是第一个祖公的后代,掌握着家族祭祀的权力,每一代的“鼓藏头”即牯脏头,苗族传统祭祖仪式——鼓藏节(吃牯脏)中的主持者和管理者。便由这个家族成员继承,“鼓藏头”邰FW就是出自这一支脉。


例21.龙塘只有邰家吃牯脏,他们和平坝的邰家一起吃。其他姓氏是不吃的,吴家人少所以也不吃。吴家只有敬土地庙。龙塘以前的牯脏头邰LX、邰LK、邰LW都是那支的,牯脏头是代代相传的,到现在是邰FW家继承的。(报道人:吴ZQ,男,77岁,苗族,龙塘大寨人)


据当地的老人们讲,龙塘最后一次“吃牯脏”是在1966年,现今已不再举行。但在邰家内部的传统权力分配体系中,第一祖公的后人在家族有重要的地位,这支的土地庙在龙塘也是最早修复的。寨人对邰家中寨土地庙的看法有很大差异。外姓人多认为这个已修复的邰家庙是代表整个邰家,而事实上,这个土地庙的所有权仅属于邰氏第一公家族,敬庙权力也只限于这个家族的人。


例22.坡上的庙是整个邰家建的,不过只有中寨的人才去拜祭,其他家族的人不去敬,现在刘家的人也可以去敬了。原来旧社会时建的土地庙也有刘家参与,这次修复的庙宇全是邰家的人做的。(报道人:刘LJ,男,64岁,苗族,龙塘大寨人)


在邰氏家族内部有这样的共识,即大的土地庙只是属于第一祖公家族,其他两个祖公的后人不会去敬这个庙。与外人相比,邰氏家族对庙宇的归属权有着更详尽划分。


例23.这个庙是由我们这支的邰JS、邰GJ、邰SQ、邰FR、邰FW、邰LH、邰LN、邰JB、邰JC提议修复的,也请其他邰氏家族的人参与商议,邀请了邰GH,他是第二个公那支的(被认为在当地是有权威的人),这个庙是我们这支建的,只有我们可以敬。(报道人:邰家媳妇,50岁,苗族,邰氏第一家族成员)

例24.邰家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的土地庙,坡上的庙不是整个邰家,只是邰家其中一个家族的。(报道人:邰W,男,30岁,苗族,邰氏第二家族成员)

2.“包诺”土地庙

在龙塘,除了邰氏家族以外的人,他们很少提起称为“包诺”的土地庙。邰氏家族内部,特别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对此庙的印象格外深刻,认为这座土地庙才是寨中最大的土地庙。在他们的表述中这座庙最灵,权威也最大,但其归属权也是最不明晰的一处土地庙。


例25.在旧社会的时候,农历九月二十五日是吴家敬庙,二十六日邰家敬庙,到了二十七日就一起到谷陇赶场看抬鬼。包诺的土地庙都是属于现居于下寨(第二个公那支),包诺庙是龙塘最大的土地庙。之所以这个庙至今没修复是因为包诺的庙位于上寨(第三个公那支的)的地盘上,有许多人都认为那个庙是上寨的,其实上寨是没有土地庙的。由于这个庙在上寨的地盘上,而庙又是下寨的,所以两面都有人在敬,但又达不成一致看法,就没法修复。(报道人:邰NF,男,82岁,苗族,邰氏第三家族成员)

例26.邰家有三个公,“包诺”庙是下寨和上寨共同拥有的,每年九月二十六敬庙。这个庙没有修复是因为没有带头的人,虽然前些年也提过要重修此庙但最后也没成功。主要是家户多不好办事,另外这些家也不和。一个庙归两个家族所有,难以协商,另外上寨的现任村主任与以前主要负责敬庙的邰WJ家不和,这些原因一直影响庙的修复活动。(邰LH, 73岁,男,苗族,邰氏第二家族成员)

例27.包诺的庙是他们这个公,原来的庙好好的,后来因“文革”被打倒了。庙里原有一个塑像,也不知是男是女,被扔到山崖下面断成了四节。在旧社会,每年的九月二十七日敬庙,敬庙是要杀猪的,像是告天欧、包诺都要敬,然后打平伙。(报道人:邰LC, 92岁,男,苗族,邰氏第三家族成员)


对于“包诺”庙,人们认为是其归属权不清晰才导致现在的境况。多数人也都相信,这个庙是邰氏第三家族的,因为现在也只有他家的后人还在敬庙。第二祖公家的人对此庙不是很关心,虽然有人也来此敬庙,但人数不多。从敬庙的情况上看也很难分清“包诺”庙的归属。另外,寨上也有这么一种说法,认为时任(2008年)龙塘小学校长家的那支祖公是老大,“鼓藏头”就出自那支。文书家的祖公是老二兄弟,是“活路头”活路头,即传统村寨农事生产的领导者和管理者。按照当地习俗,邰KL是活路头,在农事生产上有优先权,之后其他家户才可以进行。如今的龙塘寨已没有这种做法了。。而村主任家的祖公是最小的,“包诺”庙就是他家那支。如今,只有第三家族的人依然固守敬拜“包诺”庙。在第二个祖公家,还有其他途径去整合和维系内部成员的关系,比如一起挂清祭祀“乌姆席”。乌姆席(?~1872年),苗族,贵州省镇远县涌溪乡人,后与龙塘寨村民邰更我结为夫妇。咸丰五年(1855年),乌姆席成为苗族义军将领包大度的得力助手,负责传递军情和联络各支苗民义军的任务。战败被俘后,由清兵押送至镇远被杀害。至今,在施秉、台江沿清水江一带及镇远县鼓楼坪苗族民间,仍流传着《乌姆席歌》。歌词直译为“……打来又打去,打了七年半。清军人太多,苗军打不赢,寨头被攻破,苗寨齐悲哀。山龙在咆哮,老虎也哭泣!姆席藏山洞,鞋子丢洞边;清军真狡猾,拿糖哄小孩,请小孩带路,去找乌姆席,看到绣花鞋,捉到乌姆席。姆席被捉了,送到湖南皇帝家(以前黔东地区的苗民认为皇帝住在湖南),八匹马拉她,拉她手和脚,身体分四半,尸首抬回乡。可怜乌姆席,人人流眼泪。她带头打屯兵,夺回田土千家种,如今失败了,受苦却是她一人。”现在龙塘寨中,乌姆席的故居遗址尚存。


例28.自己家族是没有土地庙的,村主任家那支的庙是最大的。每两三年就要集体挂一次重清(每年清明上坟的活动,叫作挂清。)挂重清是他们一支的人都要参加的。大家一起在乌姆席原来居住的地方杀猪祭拜然后打平伙,认为这是他们这一支最大的活动。虽然没有土地庙但以另一种形式(以乌姆席的权威)把人们都召集在一起。(报道人:邰W,男,30岁,苗族,邰氏第二家族成员)


可以看出,邰氏第二个祖公家族的人数最多,而且承担着“活路头”与龙头(管理龙灯的人)的职责。第三个祖公家族的人最少,在家族传统权力分配上也没有获得更多的权力。“包诺”庙的归属不明确,有可能是第二和第三个祖公家族共同祭拜的结果,通过共敬一个庙来增强两家的关系。这或许也是邰家内部认为“包诺”庙是最大的且最有权威性的实质原因所在。

另外,村民又普遍认为“包诺”庙只属邰氏第三家族。权力掌握在哪个家族的手里,哪个家族的人就最有面子,这个最大的土地庙也就变成谁家的。邰家内部对土地庙现状的解读,也恰恰反映着当前各个家族在龙塘的社会地位和处境。

龙塘村民对土地庙的看法,一方面修建庙宇是增加家族威信的一种途径,吴祖庙的重建被认为是家族团结的表现,而至今仍未修复的“包诺”庙则被认为是邰家家族内部有“矛盾”的结果;另一方面,庙宇的权威与其是否重建及其规模的大小并无直接关系,更重要的是这个庙宇背后家族的势力。如果说,神是社会的自我神化,宗教通过一整套信仰体系和仪式实践,象征了超越个体的社会本身参见〔法〕E.杜尔干《宗教生活的初级形式》,林宗锦、彭守义译,林耀华校,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6,第10页。的话,那么,对土地菩萨的信仰与敬拜则是血缘组织神化的一种形式,实质则是对这一组织自身的朝拜。

龙塘寨基于各个姓氏及姓氏内部对土地庙的表述构建庙宇的等级,并通过村寨的历史记忆,寻求对其家族庙宇认可的合法性依据。庙宇本身创造了一种权威制度,家族通过土地菩萨信仰来展演这种权威。然而,庙宇等级制度的背后是龙塘寨各家族生存竞争的社会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