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风俗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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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节

前面说过,新正、端午、中秋是旧时三大节。这可是指着民间说的,倘若由皇家来说,冬至一定会提在端午、中秋之上,因为这一天皇家要举行隆重的祭天典礼,不仅皇帝亲诣,百官朝贺,外地官员也须在这一天向龙牌行礼,幸与大典。所以皇家三大节,或谓冬至、元正、寒食,或谓冬至、元正、龙诞(皇帝生日)。总之,冬至肯定是排在前三位的。

贺冬

农业,很大程度上“靠天吃饭”,所以农耕民族对于老天的敬畏,超出诸神之上。冬至祭天,《周礼·春官》即有记载:“凡六乐者……冬至日,于地上之圜丘奏之,若乐六变,则天神皆降。”

一直到宋代,冬至仍是皇家乃至民间最重要的节日。据宋周密《武林旧事》卷一载:

(冬至)前三日,百官奏请皇帝致斋于大庆殿。是日上服通天冠,绛纱袍,结佩,升高座。侍中奏请降座,就斋室。次日,车驾诣景灵宫,服衮冕行礼,仪从并同四孟。礼毕驾回,就赴太庙斋殿宿斋。是夕四鼓,上服衮冕,诣祖宗诸室行朝飨之礼。是夜,卤簿仪仗军兵于御路两旁分列,间以糁盆烛,自太庙直至郊坛泰禋门,辉映如昼。宰执亲王,贵家巨室,列幕栉比,皆不远千里,不惮重费,预定于数月之前,而至期犹有为有力所夺者。珠翠锦绣,绚烂于二十里间,虽寸地不容闲也。歌舞游遨,工艺百物,辐辏争售,通宵骈阗。

又卷三载:

冬至,朝廷大朝会庆贺,排当并如元正仪。而都人最重一阳贺冬,车马皆华整鲜好,五鼓已填拥杂沓于九街。妇人小儿,服饰华炫,往来如云。

到明代,这一节礼发生了变化。据赵可与《孤树裒谈》载:“京师最重冬节,不问贵贱,贺者奔走往来。家置一簿,题名满幅。自正统己巳之变,此礼顿废。”己巳之变,即土木之变。明正统十四年(1449)八月,英宗朱祁镇在怀来土木堡被瓦剌军俘虏。九月,其弟朱祁钰即位,改元景泰。瓦剌军扰不靖,京城内外,人心惶惶,大概是顾不上冬至贺节了,所以“此礼顿废”。到崇祯年间,刘侗、于奕正合著《帝京景物略》的时节,虽“百官贺冬毕,吉服三日,具红笺互拜”,而“民间不尔”。至清代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载:“冬至,郊天令节,百官呈递贺表。民间不为节,惟食馄饨而已。”似乎连官员互拜也免了。只有皇家的郊天大礼还保留着,官员仍须拜表贺冬。

“民间不为节,惟食馄饨”也是有“讲儿”的,宋周密《武林旧事》即载:“(冬至)享先则以馄饨,有‘冬馄饨,年馎饦’之谚。贵家求奇,一器凡十余色,谓之百味馄饨。”馎饦,如今的宽面条或薄面片之类,食之象征长久宽裕,因而过年时吃;馄饨,形似耳朵,可以防止冻掉耳朵,所以在天儿最冷的冬至吃。你看,这“讲儿”联想得多么活泛!

见朝

《金瓶梅》所写虽是明代中晚期的市井生活,但是主人公是上可通天的势豪,本身还担任着“提刑副千户”的官职,故事背景又放在宋代,所以必然会写到冬至贺节,而且是铺铺排排两大回。

先是第七十回述曰:

不期到初十日晚夕,东京本卫经历司差人行照会到:“晓各省提刑官员知悉:火速赴京,赶冬至令节,见朝引奏谢恩。毋得违误,取罪不便。”西门庆看了,到次日衙门中会了夏提刑,回手本打发来人回去。不在话下。各人到家,收拾行装,备办贽见礼物,不日约会起程。

这是序曲。

接下写西门庆等人到京后,到主管堂官太尉朱勔宅中见礼。在一大段对朱太尉仪仗豪华铺叙之后——

管家禀事,各处官员进见。朱太尉令左右抬公案,就在当厅一张虎皮校椅上坐下,分付出来:先令各勋戚中贵仕宦家人吏书人等,送礼的进去。须臾打发出来,才是本卫纪事,南北衙两厢、五所、七司捉察、机察、观察、巡察、典牧、直驾、提牢、指挥、千百户等官,各有首领,具手本呈递。然后才传出来,叫两淮、两浙、山东、山西、关东、关西、河东、河北、福建、广南、四川十三省提刑官,挨次进见。西门庆与何千户在第五起上,抬进礼物去。管家又早将何太监拜帖铺在书案上,二人立在阶下,等上边叫名字。这西门庆抬头,见正面五间皆敞厅,歇山转角,滴水重檐,珠帘高卷,周围都是绿栏杆;上面朱红牌扁,悬着徽宗皇帝御笔钦赐“执金吾堂”斗大小四个金字,乃是官家耳目牙爪所察缉访密之所,常人到此者处斩;两边六间厢房,阶墀宽广,院宇深沉。朱太尉身着大红,在上面坐着。须臾叫到根前。二人应诺升阶,到滴水檐前躬身参谒,四拜一跪,听发放。朱太尉道:“那两员千户,怎的又叫你家太监送礼来?”令左右收了,分付:“在地方谨慎做官,我这里自有公道。伺候大朝引奏毕,来衙门中领札赴任。”二人齐声应诺,左右喝:“起去!”由左角门出来。

这是过曲。

到第七十一回写道:

须臾钟响罢,天子驾出宫,升崇政大殿,受百官朝贺。须臾香球拨转,帘卷扇开,怎见的当日朝仪整肃?但见:皇风清穆,温温霭霭气氤氲;丽日当空,郁郁蒸蒸云叆叇。微微隐隐,龙楼凤阁散满天香霭;霏霏拂拂,珠宫宝殿映万缕朝霞。大庆殿,崇庆殿,文德殿,集贤殿,灿灿烂烂金碧交辉;乾明宫,坤宁宫,昭阳宫,合璧宫,清宁宫,光光彩彩丹青炳耀。苍苍凉凉,日影着玉砌雕栏;袅袅婴婴,雾锁着金椽画栋。紫扉黄阁,宝鼎内缥缥缈缈沉檀香爇;丹阶赤墀,玉砌台明明朗朗画烛高焚。龙龙冬冬,振天鼓擂叠三通;铿铿,长乐钟撞百八下。枝枝楂楂,叉刀手互相磕撞;挨挨曳曳,龙虎旗来往盘旋。锦衣花帽,擎着的是圆盖伞、方盖伞,上上下下开展;螭集龙蟠,驾着的是金辂辇、玉辂辇,左左右右相陈。又见那立金瓜、卧金瓜,三三两两;双龙扇、单龙扇,叠叠重重。群群队队金鞍马、玉辔马,性貌驯习;双双对对宝匣象、驾辕象,猛力狰狞。镇殿将军,一个个长长大大赛天神,甲披金叶;侍朝勋卫,一人人齐齐整整如地煞,刀系绣春。严严肃肃,殿门内摆列着纠仪御史,人人豸冠森耸,秉简当胸;端端正正,阶陛边立站定众官员,个个锦衣炳焕,传宣听旨。金殿上参参差差齐开宝扇,画栋前轻轻款款高卷珠帘。文楼上,嘐嘐哕哕报时鸡人三唱;玉阶前,剌剌刮刮肃静鞭响三声。齐齐整整,侍螭头列簪缨有五等之爵;巍巍荡荡,坐龙床倚绣褥瞻万乘之尊。远远望见头戴十二旒平顶冠,穿赭黄衮龙袍,腰系蓝田玉带,脚靸乌油舄履,手执金厢白玉圭,背靠九雷龙凤扆。……当下驾坐宝位,静鞭响罢,文武百官,九卿四相,秉简当胸,向丹墀五拜三叩头礼,进上表章。

这才是见朝的正曲。

上述铺排虽然写得热闹,但是可以看出,描写市井生活得心应手、常于细节处见精微的《金瓶梅》的作者,写到引见朝仪,就不得不拿书会的场面赋儿来应付场面了。而且历朝也无冬至日地方官员入京引见的规定,“见朝引奏谢恩”云云,全出小说家虚构,无非再一次渲染西门庆跟上层官员的亲密往来,尽管这看起来不大熨帖。

皇家的祭天大典,《金瓶梅》没有实写,只在第七十回西门庆到朱勔宅中见礼时交代:“那时正值朱太尉新加太保,徽宗天子又差遣往南坛视牲未回。”视牲,是南郊祭天的准备工作。祭天用的牛、羊、豕三牲,专门饲养在祭坛附属的牺牲所。郊祭前三日派大臣前往视察准备情况,叫“视牲”。到第七十一回侍朝前又交代一句:“当时天子祀毕南郊回来,文武百官聚集于宫省,等候设朝。”就把万分隆重的祭天大典给裹抹过去了。

郊天大赦

《金瓶梅》写到的另一件跟祭天相关的事儿就是郊天大赦。其第八十七回写道:

单表武松,自从西门庆垫发孟州牢城充军之后,多亏小管营施恩看顾。次后施恩与蒋门神争夺快活林酒店,被蒋门神打伤,央武松出力,反打了蒋门神一顿。不想蒋门神妹子玉兰,嫁与张都监为妾,赚武松去,假捏贼情,将武松拷打,转又发安平寨充军。这武松走到飞云浦,又杀了两个公人;复回身,杀了张都监、蒋门神全家老小,逃躲在施恩家。施恩写了一封书,皮箱内封了一百两银子,教武松到安平寨,与知寨刘高,教看顾他。不想路上听见太子立东宫,放郊天大赦。武松就遇赦回家,到清河县下了文书,依旧在县当差,还做都头。

郊天即祭天,古代帝王冬至祭天于南郊,因称郊天。冬至日祭天,虽然《周礼·春官》即有记载,但是直到汉成帝时才把地点定在京城南郊。他即位的第二年,“始祀南郊,赦奉郊之县及中都官耐罪囚徒”(《汉书·郊祀志第五下》)。不过这时的郊赦,还只限于郊祭所涉及的地区,带有一定的随机性,也不昭告天下。大赦成为定制,大约在南北朝时期。这里且摘录《陈书》所录陈武帝永定二年亲祠南郊赦诏:

朕受命君临,初移星琯,孟陬嘉月,备礼泰坛,景候昭华,人祇允庆,思令亿兆,咸与惟新。且往代祆氛,于今犹梗,军机未息,征赋咸繁,事不获已,久知下弊,言念黔黎,无忘寝食。夫罪无轻重,已发觉未发觉,在今昧爽以前,皆赦除之。西寇自王琳以下,并许返迷,一无所问。

后代的南郊赦文虽繁简不一,格式大体类此。此外,天子即位,册立东宫,也会发布这样的赦书。《金瓶梅》写的是“太子立东宫”,《禅真逸史》第二十七回写的是天子即位:“未及数个月,即禅位于侯景。景即位称帝,郊天大赦,改元太始。”戏曲小说还常常把“郊天大赦”作为赦免的夸大之词使用。如元曲《庞涓夜走马陵道》第三折:“要我饶你呵,则除是九重天滴溜溜飞下一纸郊天赦来。”清末小说《九尾龟》第二十五回:“这一喜非同小可,好像那寒儒登第,枯木逢春,又好似刑部狱中的囚犯逢了郊天大赦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