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鸣九皋:民俗学人的村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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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龙江布村的狗

赵月梅(日本名古屋大学)

 

对于每一个从事村落研究的学者来说,狗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动物之一。我所关注的布村,是中国黑龙江省一个以蒙古族为主的牧业村落,在那里,狗随处可见。

布村的狗,大多身体魁梧,四肢矫健,并且能够经常跟随主人去野外放牧和捕捉猎物。但在品种上并不属于纯正的牧羊犬类型,而是属于杂种类型的土狗,也被称为“笨狗”。这一点,与他们的主人以及布村在蒙古族整体中所处的地位极其相似,即长期处于边缘、被忽略的位置,具有非典型性的特征。这也很容易让外人把它们与它们的主人,联想成同一个命运共同体。事实上,村里的狗确实是每个主人最信赖的“伙伴儿”。它们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它们的主人。

每次来到布村,我都会住在叔叔家里。记得爷爷在世的时候,叔叔家就有一只名叫“黑子”的狗,整个村子的人和狗都认识“黑子”,原因有两个:一是“黑子”浑身黝黑发亮,没有一点杂毛,这在土狗中是非常少见的,它属于“美男子”级别的狗,因此也欠下了很多风流债,在布村及周边村落留下了很多“子嗣”;二是“黑子”非常善战,在村里没有谁家的狗堪称是它的对手,还在它青少年时,它就在爷爷的指挥下曾经击退过前来袭击羊群的野狼,这在村中几乎人人知晓。

而在家里人看来,除了上述两点,“黑子”还有两个更重要的特点。

“黑子”酒量很好。通常村落里的狗会被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常年被拴在家里看家护院的狗;一种是散放、随时可以跟着主人出行的散狗。“黑子”属于散狗,但是由于它身体高大威猛,又爱管事儿,为了不给邻里造成不便,有时也要把它拴起来才行。而这着实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且办法只有一种,就是用粮食酒泡过的馒头迷倒它。但是“黑子”酒量很好,没有半斤以上的粮食酒,“黑子”是不会醉倒的。

“黑子”非常忠诚,而且只忠于爷爷一人。只要有爷爷的地方就一定有“黑子”。无论是爷爷出去散步,还是去野外放牧,或是去田间务农,“黑子”就像爷爷的影子一样,时刻伴随左右。2001年,爷爷因病过世。因为在北京念书,进入暑假后我才和弟弟前往爷爷坟前祭奠。炎热的夏日,我们姐弟俩在布村荒野异常葱郁的草木中穿行。没有风,却总能看到草木浮动的样子,还能清楚地听到草木被擦动的沙沙声,我们停下来,定睛一看,原来是“黑子”!它一直跟着我们,但和我们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却从未离开过我们。直到我们到了爷爷的坟前,“黑子”才开始逐渐靠近我们。那一刻,过去爷爷和“黑子”形影不离的各种温馨画面不禁浮现在我的眼前。当我们在坟前烧纸祭奠爷爷时,“黑子”不断地在爷爷坟边环绕,还时不时地用它的爪子填补坟上的鼠洞。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真的很难想象这是一只狗所做出来的举动。后来,听叔叔和姑姑们说,每年快要过年的时候,要是哪个亲戚家没有派人去爷爷坟前烧纸祭拜的话,“黑子”就会去谁家住下不走。所以,到了年底大家只要看到“黑子”,就会抓紧时间去爷爷的坟前烧纸祭拜。

爷爷走后,“黑子”一直帮助叔叔守护着爷爷留下的牧群。2008年,当我再次来到布村时,发现爷爷留下的牛羊业已成群,为了满足生产上的需求叔叔家又增添了两只年轻的狗。据说,其中一只叫“小黑”的狗是“黑子”的“儿子”。而“黑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帅哥”了,它老了很多,不仅步履蹒跚,而且牙已掉光,身上也有了杂毛,就连胡子都白了很多。但是它还是会每天跟在牧群的后面,用他自己的方式守护着牧群,继续为这个家庭服务着。那次我在布村逗留了一周左右。一个月后,我通过电话得知了“黑子”死去的消息,尽管心里有过“黑子”命不久矣的预感,但是听到消息的时候,我还是很难过。叔叔说,尽管“黑子”老得挪步都很困难,但还是每天努力跟着牛羊,甚至连晚上也不会离开它们。结果在一个大雨瓢泼的夜晚,“黑子”被一群挤在一起互相取暖的牛羊踩踏而死,连内脏都被踩了出来。谁会想到当年驰骋附近几个村落的明星狗,竟然落得被牛羊踩死的惨痛结局。叔叔按照村里的传统把“黑子”的尸体抛到了野外。尽管生活在这个村落里的蒙古族早已接受了汉族的土葬,但是处理狗的尸体时却仍然保留着传统的野葬形式。人们希望狗的灵魂能够回到自由的大自然中,并会祈祷来世不要再做回狗,不要再受人类的指使、摆布。

在布村,狗的死去或消失是极为悲伤的事情,堪比丧亲之痛。就算过去了三五年或者七八年,还是能从它们的主人那里听到关于它们生前如何尽忠职守的各种大小故事。当然,除了极少部分的狗会像“黑子”一样老死以外,狗的离去方式还包括车祸、疾病、被外地人掳走或宰杀的情况。其中,被宰杀是任何一个村民都无法接受的狗的死因。因此,当有陌生人和陌生车辆出现在村落里时,大家都会提高警惕,迅速确认狗有没有被外地人掳走的事情。而且,村中没有人食用狗肉,至少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屠狗或烹饪与狗肉相关的食物。甚至村民会根据狗的性别将其称为“姑娘”或“儿子”,又按照年龄来划分成“大儿子”“小儿子”或“大姑娘”“老姑娘”,这种情况比比皆是。到了布村,无论你走访的是哪户人家,都总能看到狗的主人与他的狗一起嬉戏玩耍、共同进食或睡觉的情景。通常,吃饭时狗一般会在饭桌的斜下方或内屋门口附近以半蹲的姿势仰望主人,等待主人的奖赏。夜晚,每户人家都会留一只狗在外面看家护院,而白天跟着主人在野外放牧的散狗以及老、弱、病、残的狗,都会被接进屋里,睡在外屋或主人卧室的地面上。

可以说,布村人眼中的狗已经超越了其原本的生物体意义,而被升华为和人类等同的存在。众所周知,在蒙古族过去的“人随畜走”式的传统牧业经济中,狗的敏锐嗅觉、锋利牙齿和急速奔跑的体能优势,降低了人们的野外劳动强度,同时也有效避免了来自猛兽和其他突发性自然灾害的侵袭。当下,蒙古族逐渐走上了借助各种现代设备和科学技术进行牲畜饲养的现代牧业发展的道路,而他们却始终没有舍弃狗,反而对狗仍旧保留着那份特殊的情感,把狗当成自己最亲近的“伙伴儿”,这一点,在布村这座东北偏远的蒙古族村落里得到了充分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