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关于南宋后期陆学在明州地区的兴盛状况,慈湖高弟袁甫(字广微,号蒙斋)说:
宁宗皇帝更化之初,兴崇正学,尊礼故老……于时慈湖杨先生,我先人絜斋先生,有位于朝,直道不阿,交进谠论,宁考动容称善。天下学士,想闻风采。推考学问源流所在,而象山先生之道,益大光明。[40]
关于“甬上四先生”,宋末文天祥(字履善,号文山,1236—1282)曾有一段意味深长的著名品鉴:“广平之学,春风和平。定川之学,秋霜肃凝。瞻彼慈湖,云闲月澄。瞻彼絜斋,玉泽冰莹。一时师友,聚于东浙。呜呼,盛哉!”[41]而宋元之际王应麟撰《广平书院记》,则称舒璘与“沈、杨、袁三先生,道同志合,化东海之滨为洙泗”[42],此尤可见晚宋时浙江一带陆学兴盛的情形。清人李绂(字巨来,号穆堂,1673—1750)亦谓:
盖自淳熙以后,庆元一路,悉宗陆子之学,名公卿良士,莫非杨、袁、舒、沈四君子之弟子。[43]
在朱子当时,已有“如今浙东学者,多陆子静门人”[44]的感叹。随后陈北溪也说:“两浙间年来象山之学甚旺,以杨慈湖、袁祭酒为陆门上足,显立要津,鼓簧其说,而士夫颇为之风动。”[45]“……两浙间年来象山之学甚旺,由其门人有杨、袁贵显,据要津唱之。”[46]刘子健指出,南宋时洛学中心在浙江,朱子学派在浙江树立基础之后,才努力在其他地区倡导学说。[47]在朱子当时,朱学势力主要在福建,故有“闽学”之称。何以朱子、北溪师弟,对浙江一带陆学势力的兴盛如此耿耿于怀?
从地理因素来看,浙江是南宋行在(杭州)所处,为举国政治重心,[48]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位于浙江东部的明州地区,经济繁荣发达,在政治、文化方面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明州于唐开元二十六年(738)设立,由于地处东南沿海交通要道,居于海运和内水干线的交叉部位。自唐后期以来,随着社会经济重心的南移,长江流域取代黄河流域成为全国经济中心,以及海上交通及贸易的日渐勃兴,“海上丝绸之路”逐渐代替陆上丝绸之路,明州成为东南亚贸易圈的主要商埠,其经济与政治地位迅速提升,为唐代四大名港(与交州、广州、扬州齐名)、宋元时三大贸易枢纽之一(另外两个是广州、泉州),系“海上丝绸之路”的主要起讫港口,号称“东南之要会”[49]、“内以藩屏王畿,外以控制海道”[50]。而且,南宋时明州教育兴盛,儒士数量多,是文化发达的地区。[51]有学者指出,当时中外文化交流中,广州、泉州体现出吸纳的特点,明州则以辐射传播为主,[52]由此也可反映出四明一带在南宋的文化中心地位。
宋代四明地区文化昌盛,南渡以来,人才辈出,在南宋中后期逐渐占据政治舞台中心。据载,“自嘉定戊辰(1208)至淳祐辛亥(1251),四十四年之间,四明仕宦甲于海内”[53]。一时有“满朝朱紫贵,尽是四明人”[54]的说法。南宋后期三朝,理宗在位四十年(1224—1264),因青少年时期在四明接受抚育教养,受尊崇陆学的四明学风影响,而且他出身微侧,因为与以史弥远(字同叔,1164—1233)为首的四明政治集团的特殊际遇,以一疏族平民的身份,被拥立入继大统,故而于其治内,对陆学一度持尊崇的态度。宋度宗(1264—1274年间在位)曾回忆做皇太子时,理宗对自己的教诲,“先帝圣训有曰:‘……良心善性,皆本有之。’又曰:‘得圣贤心学之指要,本领端正,家传世守……’大哉先训,朕朝夕服膺。”[55]由其理学论说的只鳞片爪中,也可看出陆学的印记。陆学因四明政治集团的势盛而昌,强化了它在思想界的优势。不难理解,上文提到朱子、北溪师弟对浙江陆学之盛耿耿于怀,正是出于要在国家中心区域争夺“话语权”的努力。
慈湖心学在南宋后期虽然曾经有“笼罩一世”[56]之盛,然而自宝庆二年(1226)慈湖去世之后,其影响日渐衰退。绍定六年(1233),史弥远去世;端平元年(1234)理宗亲政,一新政局,号称“端平更化”,拔用理学名士,其中多为朱学人士,大力褒崇程朱之学,陆学渐次失势。可以说,陆学因四明政治集团的势盛而昌,亦因其势去而衰。[57]到淳祐元年(1241),理宗下诏以周、张、二程、朱子从祀孔庙,褒崇濂洛诸儒,确认孔孟程朱的道统,表彰朱子《四书集注》,正式钦定朱子之学为儒学正统。[58]此后通过科举功令,朱学势力日益强大,而陆学以“尊德性”为主、潜修自得的学风,使象山与陆门诸子在思想界与普通士人中的地位渐趋边缘化。
王应麟曾经说:“朱文公之学行于天下,而不行于四明;陆象山之学行于四明,而不行于天下。”[59]这个论断向来为古今学者普遍征引,但并非南宋后期的全部情形,到了南宋末年,四明地区虽然是陆学的重镇,朱学也已大为流行。生活在元明之际的学者贝琼(字廷琚,号清江,1314—1378),对四明学风之变化,有“以朱变陆”的论断。[60]关于杨慈湖身后的儒学格局,从陆学到朱学的主流演变过程,需要另外进行专门的研究。
[1] 《宋史》卷八八《地理志》四,明州于宋绍熙五年(1194)升为庆元府。按慈溪并非慈湖的出生地。他于绍兴十一年正月二日(1141年2月10日,《慈湖先生年谱》,1:1a),出生在鄞县三江口(即姚江、奉化江、甬江三江汇合之处,今浙江省宁波市区),他的家族也因此被称为三江口杨氏。绍兴三十二年(1162),慈湖二十二岁时,他的父亲为躲避兵乱,自鄞县徙居慈溪,因此占籍成为慈溪人[《慈湖先生遗书》(下文简称《遗书》),18:1a;(清)冯可镛辑:《慈湖先生世系》,1a]。又慈溪县境在现代发生重大变更,1954年,政府为建立集中产棉县,将原慈溪、余姚、镇海三县北部产棉区合并为今县境,县治迁至浒山镇(原属余姚)。旧县境山南部分(占70%强)析归它属,今县境中属旧慈溪者仅有22%(一作21%),旧县城今为宁波市江北区慈城镇(参见慈溪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慈溪市图志》,第3页;宁波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宁波市志》,第11、97页;慈溪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慈溪县志〉编修实录》,第11、121页)。因此,在当代政区意义上严格说来,慈湖已不再是慈溪人,只能说是宁波市人。
[2] 慈湖著作在明代中后期,广为流行于阳明门下诸子及后学中。《钦定四库全书总目》(3:22):“……至于明季,其说大行。”约在嘉靖十三年(1534),阳明门人季本(字明德,号彭山,1485—1563)谓:“甲午秋……然是时方兴慈湖杨氏之书,同门诸友多以自然为宗……余窃病之。”[(明)季本:《赠都阃杨君擢清浪参将序》,《季彭山先生文集》,1;849]王畿(字汝中,号龙溪,1498—1583)亦有“彭山深惩近时学者过用慈湖之敝”之语。[(明)王畿:《云门问答》,《龙溪王先生全集》,5:429;(明)王畿:《王畿集·与阳和张子问答》,5:124]慈湖心学的流行,由当时儒学名流的批评可证。嘉靖十二年(1533)春,罗钦顺(字允昇,号整庵,1465—1547)在故里江西泰和乡间,感慨“今其(指慈湖)书忽传于世”[(明)罗钦顺:《困知记续》,卷下,第85页]。约在嘉靖十八年(1539),湛若水(字元明,号甘泉,1466—1560)亦有“数年之间,其说盛行如炽”之叹[(明)湛若水:《杨子折衷引》,《杨子折衷》书首,7a]。崔铣(字子钟,号后渠,1478—1541)称当时风气为“右象山,表慈湖,小程氏,斥文公”[(明)崔铣:《与太宰整庵罗公书》,《崔氏洹词》,7:411],并严厉斥责道:“杨简者……未久皆绝不传。近年忽梓其书,崇尚之者,乃陋程朱。已朽之物,重为道蠹,彼何人哉?!”[(明)崔铣:《杨子折衷序》,载(明)湛若水《杨子折衷》书首,1a、b]罗整庵《困知记续》卷下凡三十三章,湛甘泉作有《杨子折衷》六卷,专门对慈湖心学加以批驳。关于明代慈湖心学兴起与受到批评的详细情形,参见钱茂伟《论湛若水〈杨子折衷〉的学术价值》,《宁波大学学报》2002年第2期,第63—67页。
[3] “泰山乔岳”四字语出宋陆九渊《语录上》,《陆九渊集》,34:414。
[4] “后朱子时代”语出何俊《南宋儒学的建构》(第298页),原文为“后朱熹时代”。
[5] 杨简、袁燮、舒璘、沈焕并称“甬上四先生”,又称“淳熙四先生”。
[6] (宋)真德秀:《刘阁学墓志铭》,《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43:9a、b。
[7] (宋)魏了翁:《论士大夫风俗》,《鹤山先生大全文集》,16:151。
[8] 《宋元学案》,54:1738。
[9] 有关刘宰生平的考订,参见刘子健《刘宰和赈饥》,《两宋史研究汇编》,特别是第313、321页。
[10] (宋)刘宰:《通鹤山魏侍郎了翁》,《漫塘集》,10:16b。
[11] 关于漫塘的学术倾向,参见刘子健《刘宰和赈饥》,《两宋史研究汇编》,第336—339页。
[12] 刘咸炘:《读学案记》,《推十书·左书》,成都古籍书店影印本,3:120;并参见牟宗三《心体与性体》,第一部,第五章“对于叶水心《总述讲学大旨》之衡定”。
[13] 慈湖《铭张渭叔墓》(《遗书》,5:10b—11a)谓:“某之为国子博士,以言事罢归也。韩侂胄方用事,时论诬善类曰‘伪学’,举子文字,由是大变,不敢为理义之言,如某见为伪学之尤者。”
[14] (宋)俞文豹:《吹剑四录》,《吹剑录全编》,第97页。
[15] 《王子庸请书》,《遗书》,3:8a。
[16] 此札载明杨士奇等编纂《历代名臣奏议》卷六〇《治道》(60:23a—24a),《慈湖先生行状》(下文简称《行状》)曾经节录(《遗书》,18:8b),文字多有异同,当以《历代名臣奏议》所载为正。
[17] 《行状》,《遗书》,18:26b—27a。
[18] (元)脱脱等:《宋史·傅伯成传》(415:12462):“傅伯成晚与杨简,为时蓍龟。”黄震对慈湖心学不以为然[见(宋)黄震《黄震全集·黄氏日抄·题李县尉□□所作》,91:2408,《慈湖遗书新增附录》(3a)题为《题石门李县尉一可所作》],亦称“慈湖为时儒宗”[(宋)黄震:《黄震全集·黄氏日抄·缴申慈湖寿张行实状》,74:2140]。
[19] 参见李才栋《甬上四先生及其后学与书院教育》,《江西教育学院学报》1997年第1期,第67—68页;李先生谓史氏子弟从学于慈湖的,还有史弥圣、史嵩之以及陈埙(史浩外孙)等人。
[20] 按慈湖晚年因不满史弥远所为,而致仕归里。明末人高宇泰《敬止录》(39:660)云:“穆陵(即理宗)即位,慈湖以列卿召对。上问曰:‘闻师相(指史弥远)幼受教于卿。’慈湖对曰:‘臣之所以教弥远者不如此。’上曰:‘何谓也?’对曰:‘弥远视其君如奕棋然。’上嘿然,罢朝以语。弥远对曰:‘臣师素有心疾。’”清人全祖望《碧沚杨文元公书院记》(《全祖望集汇校集注·鲒埼亭集外编》,16:1046)云:“文元之对穆陵曰:‘臣平日所以敎弥远者不如此,弥远之置其君如奕棋。’穆陵为之失色。次日,弥远奏曰:‘臣师素有心疾,乞放归田。’此事行状不敢载,故《宋史》亦失焉。”且因此说“慈湖以忤史氏,累召不出”(《石坡书院记》,《全祖望集汇校集注·鲒埼亭集外编》,16:1048)。而史弥远心腹、号称“三凶”之一的李知孝(字孝章),就曾诋毁慈湖与傅伯成、刘漫塘等当时名士(参见胡昭曦等《宋理宗 宋度宗》,第60页)。
[21] (清)全祖望:《石坡书院记》,《鲒埼亭集外编》,16:11b。
[22] 《默斋记》,《遗书》,2:35b。
[23] 《家记四》,《遗书》,10:27a。
[24] 《谒宣圣文》,《遗书》,4:2a。
[25] 《家记五》,《遗书》,11:16b—17a。
[26] (宋)林惟孝:《跋竹斋墓碑》,载(宋)裘万顷《竹斋先生诗集》,4:7b。
[27] 《偶书》,《遗书》,6:30a、b。
[28] 《愤乐记》,《遗书》,2:32b。
[29] 《偶书》,《遗书》,6:30b。
[30] 《慈溪金沙冈歌》,《遗书》,6:31b。
[31] 《大哉》,《遗书》,6:32a。
[32] 《宋元学案》,63:2043。
[33] 清代王梓才撰《慈湖弟子从祀记》,收录78人。定从祀84人;后冯可镛等修《(光绪)慈溪县志》,又增2人;又徐时榕《慈湖弟子考》收录59人,其中有私淑3人,不见载于王梓才《慈湖弟子从祀记》。是知慈湖门人名氏,多有亡佚不可考者。
[34] (清)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3:21—22。如宋理宗时人陈大猷著《尚书集传或问》,其中论《尧典》“敬”字一条,首举“心之精神谓之圣”,可证慈湖心学的影响。据清四库馆臣考证,陈氏为东阳人,绍定二年(1229)进士(参见《钦定四库全书总目》,11:148)。
[35] 按慈湖于嘉定元年至三年(1208—1210)任职于秘书省(即文中所谓著庭)。
[36] 日本学者伊地智潜隐(1782—1867)撰《汉学纪源》说:“僧俊芿,建久十年(即正治元年,1199)浮海游于宋,明年到四明,实宁宗庆元六年、朱子卒岁之年矣。居其地十二年。其归也,多购儒书回我朝,此乃顺德帝建历元年、宁宗嘉定四年,刘爚刊行《四书》之年也。宋书之入本邦,盖首乎僧俊芿赉回来之儒书。”除佛教经典之外,俊芿还带回儒书256卷、杂书463卷、碑帖76卷(参见郑梁生《中日关系史》,第93页)。
[37] 参见黄宽重《宋日僧侣往来与文物交流》,《史事、文献与人物》,第56—58页。
[38] 见黄宽重《宋日僧侣往来与文物交流》,《史事、文献与人物》,第58页。
[39] 转引自郑梁生《宋代理学之东传及其发展》,《中日关系史研究论集(三)》,第6—7页,并参见第38—39页。
[40] (宋)袁甫:《象山书院记》,《蒙斋集》,13:186—187。
[41] (宋)文天祥:《郡学祠四先生文》;转引自《宋元学案》,76:2554。前此有刘漫塘《杨慈湖赞》云:“水之澄,月之明。先生此心,泬寥太清。”[(宋)刘宰:《漫塘集》,25:14a]文山用其意。
[42] (宋)王应麟:《四明文献集》,1:15b。
[43] (清)李绂:《陆子学谱》,17:2b。
[44] (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113:2751。
[45] (宋)陈淳:《与李公晦一》,《北溪大全集》,23:5a。
[46] (宋)陈淳:《与陈寺丞师复一》,《北溪大全集》,23:11a。
[47] 刘子健:《宋末所谓道统的成立》,《两宋史研究汇编》,第263页。
[48] 参见刘子健《背海立国与半壁山河的长期稳定》,《两宋史研究汇编》,第23—25、28—30页;刘子健:《略论南宋的重要性》,《两宋史研究汇编》,第80页。
[49] (宋)张津等:《乾道四明图经》,1:3b。
[50] (宋)祝穆:《方舆胜览》,7:121,引赵伯圭《告词》。参见李军《宋元“海上丝绸之路”繁荣时期广州、明州(宁波)、泉州三大港口发展之比较研究》,《南方文物》2005年第1期,第76—82页;李小红等《海外贸易与唐宋明州社会经济的发展》,《宁波大学学报》2004年第5期,第8—12、34页;张伟《略论明州在宋丽民间贸易中的地位》,《宁波大学学报》2004年第5期,第13—16页;虞浩旭《试论唐宋元时期明州港的瓷器外销及地位》,《景德镇陶瓷》第9卷第4期(总第86期),第51—54页。
[51] 参见申万里《宋元乡饮酒礼考》,《史学月刊》2005年第2期,第32页。
[52] 参见李军《宋元“海上丝绸之路”繁荣时期广州、明州(宁波)、泉州三大港口发展之比较研究》,《南方文物》2005年第1期,第76—82页。
[53] (清)钱维乔修:乾隆《鄞县志》,27:7a,注出(清)钱维乔《日湖访古录》。
[54] (宋)张端义:《贵耳集》,卷下,第77页。
[55] 《宋史·杨文仲传》,425:12686。
[56] 《钦定四库全书总目》,3:21。
[57] 参见廖寅《论宋理宗继位与四明集团的关系》,《求索》2004年第11期,第244—247页;张金岭《晚宋史研究》,四川大学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博士后出站报告,2002年,第55—61页;胡昭曦等《宋理宗 宋度宗》,第61—63、127—135页。
[58] 参见何俊《南宋儒学建构》,第337页;胡昭曦等《宋理宗 宋度宗》,第139—147页;张金岭《晚宋史研究》,第58—67页。
[59] (元)方回:《送家自昭晋孙自庵慈湖山长序》,《桐江续集》,31:28b;《全元文》,第7册,209:46。参见陈高华《陆学在元代》,李绍强主编《儒家学派研究》,第359页。
[60] 参见罗永忠《戴表元研究》,第10页;晏选军《从延祐开科看宋元之际理学消长与士风变迁》,《湘潭大学学报》2004年第2期,第60—6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