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通往科学民主化之路
在此背景下,若有人胆敢拉近科学与政治之间的距离,科学家、哲学家、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会群起而攻之,并列举无数史实作为反面教材。在他们眼中,“纳粹科学”与“李森科事件”是血的历史教训,足以证明科学的政治化会招致怎样的灾难性后果。在这个问题上,20世纪40年代前后曾经爆发过一场著名的论战。1939年,左派社会学家贝尔纳(John Desmond Bernal)在《科学的社会功能》中提出了“规划科学”方案,试图把科学发展纳入到政治体制之中,以更好地为社会主义事业服务。对此,波兰尼极力抗议。在他看来,科学研究需要自主性,远离政治是科学发展的必要条件。科学共同体是一个高度自治的“共和国”, “任何以指导科学家工作为职责的中心权威都将令科学进程陷入停顿”。最终,这次争论以自由主义的胜利宣告结束,科学的自主性成为常识,以致默顿和库恩在探讨科学的时候完全撇开了政治议题。这与现代宪法的精神多么吻合!
可是,现代宪法并非神圣不可侵犯,科学/政治的二元结构并非来自天堂。为了拆除科学与政治之间的屏障,首先必须纠正思想家们所犯的“年代学错误”,恢复“科学木乃伊”的生机与活力。采取什么路线?走向科学实践(scientific practices)。这意味着放弃希腊以降的超越性理想,将科学视为一项现实的、在世的实践活动。对于这条学理路线,我后面将其概括为“能动存在论”(agential ontology)。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人们视之为瑰宝的科学只是意见?科学家亦身处黑暗潮湿的洞穴?绝非如此。尼采说得对,我们无须在诸二元范畴之间作非此即彼的选择,譬如知识/意见、现象/本质:
我们已经废除了真正的世界:剩下的是什么世界?也许那个虚假的世界?……但是不!连同那个真正的世界,我们也把那虚假的世界废除了!
换言之,应该从超越性走向内在性,并基于内在性重新理解原有的超越性,比如实在性、合理性、真理等。
这条科学实践之路既不同于康德以降的认识论范式,也不同于社会建构论(social constructivism)。从康德到逻辑实证主义,认识论无一例外地将自己的任务规定为辩护(justification)。它的主旨是努力为科学的合理性和普遍性奠基,以确保科学超越意见。社会建构论则反其道而行之,它宣称知识是社会建构的,科学只不过是众多意见之一而已。它们表面上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实际上均采取了“超越性解释”。转向科学实践意味着认同“内在性解释”:任何对科学的说明均须基于科学实践本身,关于科学的话语与科学自身的话语是同一的。借用德勒兹(Gilles Deleuze)的话说,我们寻找的是“地基”(foundation)而非“根据”(ground):
我们必须区分根据与地基。地基与土壤(soil)有关:它表明某物是如何建立在土壤之上的,它是如何占据和拥有土壤的;相反,根据来自天堂,它从制高点下降至地基,然后借所有权(ownership)之名去衡量占有者与土壤。
落实到现代宪法,这意味着科学/政治的二元结构根本不具有先天性,而是历史性的实践产物,它绝不应该作为理解科学实践与政治实践的出发点。而且,正如《利维坦与空气泵》所揭示的那样,这一历史构造本身就是政治的,是将科学祛政治化、政治祛科学化的过程。毋庸赘言,这绝不等于将科学还原为政治,将知识还原为权力,因为诸如此类的还原已经预设了现代宪法,注定会陷入荒谬境地。
倘若如此,以现代宪法的名义拒绝对科学作政治学考量变得不合时宜了。那么,这是否意味着科学具有政治性呢?在此,必须区分两种政治观念:“洞穴政治”与“宇宙政治”(cosmopolitics)。在柏拉图看来,政治是洞穴人的把戏,是赤裸裸的权力与利益的较量,有待科学去拯救。基于洞穴政治,科学政治学只能作出如下选择:或者将科学打入洞穴,或者使科学远离洞穴。既然我们已经放弃了科学/政治的二元结构,便没有理由保留柏拉图的政治观念。亚里士多德提供了另一种选择:人天生是一种政治动物,在城邦共同体之外不存在任何超越性立足点。所谓政治,本质上涉及我们如何共同生活,如何内在性地构造理想的公共世界(common world)。科学是政治的,这首先意味着它参与着公共世界的构成,重构着共同体的秩序,并为共同体的其他能动者(agents)所不断重构。从这个意义上说,科学非但没有超越政治,反过来恰恰内在于政治——后亚里士多德式的“宇宙政治”。这就是“宇宙政治中的科学”(science in cosmpolitics)。
进一步看,倘若《理想国》的政治规划——将政治合法性奠基于知识合理性——不再合乎时宜,如何重构科学的政治合法性?为此,必须首先对科学进行政治批判,使之真正安于内在性位置。本书主张,科学的政治批判不应采取先验批判的方式,而应当是参与性的、实践性的。参与性批判不仅有望为科学的政治合法化提供根据,而且将为科学民主化构想奠定基础。根据这一构想,科学的政治合法化本身包含着科学民主化诉求,这最终将为我们缓解科学与民主的张力指明学理方向。作为宇宙政治共同体的成员,科学应当在“城邦”之中赢得自己的政治位置,而不能以真理之名免除政治责任。
以上是本书的路线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