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的美术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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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持续思考

随着这个路径继续考虑中国美术自身材料对讨论“空间与图像”能够提供何种素材和概念,我们可以反思很多美术史中的问题。由于这些问题常常非常广大,对它们的探讨需要在长期和缜密的研究中向着个案分析和理论探讨两个方向推进,我这里只能点到而已。

一个重要的题目是书法和空间的关系。中国古人早已将“书”和“图”做了联系。据张彦远(815—907年),南朝的颜延之(384—456年)就称字学(书法)为“图识”,与“图形”(绘画)和“图理”(卦象)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俞剑华注,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7年,第1—2页。用空间概念研究作为“图识”的书法至少可以在两个基本层次上进行,传统书论中分别称为“结体”和“章法”。结体讲的是字的点划安排与形势布置,亦称“间架”,借用这个建筑术语指明汉字作为一种空间构成(spatial structure)的性质。董其昌(1555—1636年)说“欲学书先定间架”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印晓峰点校,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53页。,意思是虽然书体有篆、隶、楷、行、草之别,每种书体又有不同风格,但所有这些变化都必须遵循“间架”或空间结构的基本规律[图1.52]。“章法”的含义则接近于一般所说的整幅作品的构图,也称“分行布白”。胡抗美在其近著《中国书法章法研究》中以现代语言将其定义为“笔墨造型、空白造型及其组合关系的综合,其中包含书法空间构成和时间节奏的一般规律”胡抗美,《中国书法章法研究》,北京:荣宝斋出版社,2014年,第14页。。传统书论中有很多对于章法的描写和评论,如董其昌认为王羲之(303—361年)《兰亭序》的章法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带而生,或大或小,随手所如,皆入法则,所以为神品也。”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印晓峰点校,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7页。[图1.53]徐渭(1521—1593年)评李邕(678—747年)书法时说:“遇难布处,字字侵让,互用位置之法,独高于人。”徐渭,《文长论书》,引自《明代书论》,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2年,第265页。[图1.54]均可作为我们分析书法构图空间的参考。

图1.52 《间架结构摘要九十二法》

首页,黄自元著,1884年。

图1.53 王羲之《兰亭序》卷

唐冯承素摹,故宫博物院藏。

图1.54 李邕《古诗十九首》

唐,公元8世纪。

另一个从中国美术自身材料出发探讨“空间与图像”的可能课题是图像与绘画媒材的关系。去年我在复旦大学做的“全球景观中的中国古代艺术”讲演系列中,以一讲专门讨论传统中国艺术中的手卷画,提出在研究这类绘画时应将其“媒材特点”置于图像和风格之先。此讲演汇编图书现已由三联书店出版。见巫鸿,《全球景观中的中国古代艺术》,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这个论点也适用于对图像和空间关系的讨论。一种类型的手卷构图以某种自然或人造形象作为画卷的“内部界框”(internal frames),构成一系列相互衔接的空间单元(“spatial units”或“spatial cells”)。对这种空间构成形式最成功的运用实例当推五代画家顾闳中(910? —980?年)的《韩熙载夜宴图》[图1.55],以一系列屏风区分和连接起四个空间单元,从正在举行音乐表演的客厅到“男女杂糅”的内宅,建构出一个想象中的视觉旅程。另一类手卷的空间构图则强调“游”与这种绘画媒材的关系,突出的例子包括传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南唐赵幹(10世纪)的《江行初雪图》和北宋张择端(1085—1145年)的《清明上河图》等。以现藏于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的唐寅的《大还图》为例[图1.56],画卷开始处是一带高山,山脚下石阶隐约可见。接下来一块巨岩屏蔽着两间茅舍,一个士人正在茅舍中伏案小憩。观者继续展卷观画,浓墨绘成的山石突然消隐,淡墨轻染的一带远山则向左方延伸,山上方的天空中飞翔着一个微小的士人,正回眸远望着睡眠中的自己。通过巧妙地使用手卷的媒介特质,画家把若干空间(包括入山、山间、茅舍、出山、天际翱翔)水乳交融地联系在了一起,同时也把“做梦”表现为一个展卷读画中的时空旅行过程。

图1.55 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

宋摹本,故宫博物院藏。

图1.56 唐寅,《大还图》

明,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藏。

以上这两个题目:一个聚焦于书法中的空间构成,另一个考虑中国特殊绘画媒介中的空间表现——进一步引出了图像、空间和时间的关系。书法中的空间创造必须是在时间过程中完成的,而手卷画的一个基本媒材特质则是“读画”的时间性。实际上,与以架上绘画为主的文艺复兴以后的西方绘画相比,中国绘画和书法自始至终都具有强烈的时间性,这是在研究中国美术图像和空间关系时需要密切注意的一个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