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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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摔破的罐子

格兰古瓦慌不择路,撒腿狂奔,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脑袋多次撞上墙角,一路跨过无数阴沟,穿过无数小巷、胡同和街口,从菜市场那迂回曲折的古老石道上寻找逃跑之路,在莫名惊恐中踏遍了文献里美丽的拉丁文所说的tota via, cheminum etviariatota via, cheminum etviaria:拉丁语,意为“一切道路,大街小巷”。 。然后,我们的诗人突然停下来,首先是因为他喘不过气来,其次是因为他脑海里刚冒出一个两难的问题,好像被揪住衣领一样无法甩开。他用手指按住额头,自言自语道:“皮埃尔·格兰古瓦大师,我觉得您这样瞎跑委实没有头脑。您怕小捣蛋们,他们也同样怕您。听我说,我觉得您向北逃的时候,您听到他们的木鞋声响是往南去的。然而,二者必居其一:或者他们逃跑了,那么他们仓皇之中必定把草垫子留在原地,正好给您当床铺。您从今天早晨起就忙着寻找过夜的床铺,圣母娘娘显灵给您送来了,以报答您为她献上的这出极受欢迎的圣迹剧;或者孩子们没有逃跑,那么他们必定会点燃草垫子,那岂不是您求之不得的一堆好火,正好供您享受,烘干衣服,暖暖身子。无论是哪种情况,好床还是好火,这草垫子都是上天赐予的礼物。也许正是为了这个缘故,莫贡塞伊街拐角处的慈悲的圣母玛利亚才让厄斯塔什·穆邦升天的。您这样落荒而逃,活像比卡迪人遇到法国人那样,却把自己之前寻找的东西抛在背后,岂非神经错乱!您真是个傻瓜!”

于是他转身往回走,用心辨别、摸索方向,张大鼻孔用力嗅闻,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竭力想要找回那张圣母赐福的草垫子。可是却白费力气,没有找到。只见房屋纵横交错,大街小巷盘根错节,他左右为难,迟疑不定,在那错综复杂而又黑咕隆咚的街巷里进退两难,举步维艰,即便陷入图尔内尔宫图尔内尔宫:位于巴黎,结构复杂,有“迷宫”之称。1557年,法王亨利二世在此被谋杀。 的迷魂阵里,也不见得会如此狼狈。他最终失去耐心,煞有介事地喊道:“该死的十字路口!都是魔鬼仿照他的爪子造出来的!”

这样喊过之后,他心里舒坦多了。这时,他正好看到在一条狭长小巷的尽头好像有红光在闪烁,顿时来了精神,说道:“谢天谢地!就在那里!是我的草垫子在燃烧。”于是他把自己比作在黑夜中迷失的船夫,虔诚地用拉丁文补充说道:“Salve, salve, maris stella!Salve, salve, maris stella:拉丁语,意为“致敬,致敬,导航星”。

至于这句祷文是献给圣母还是献给草垫子的,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这条小巷是斜坡路,路面没有铺石块,而且越来越泥泞,越来越倾斜。他刚走了没几步,就发现了某种十分奇怪的现象。这条小巷并不荒凉。一路望过去,这里那里,有什么模糊不清、奇形怪状的东西,全都匍匐着朝巷子尽头那闪烁的微光爬去,就像笨重的昆虫,在黑夜中爬过根根草茎,爬向牧童的篝火。

不名一文之人最敢冒险。格兰古瓦继续往前走,很快就赶上了爬得最慢、落在最后的那条毛毛虫。走近一看,原来是个无腿的可怜虫,全凭双手撑地往前挪动,好像一只受伤后只剩下两条腿的蜘蛛。当他从这只人面蜘蛛身旁经过时,听见它可怜兮兮地哀号道:“La buona mancia, signor!La buona mancia!La buona mancia, signor!La buona mancia:意大利语,意为“行行好吧,老爷!行行好吧”。

“要是我听得懂你在说什么,就让魔鬼把我同你一起抓去吧!”格兰古瓦说道。

说完他就径自走了。

他又赶上了另一个蠕动不已的毛毛虫。原来是个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全靠一套结构复杂的拐杖和木腿支撑身体,看上去活像一副自动移动的泥瓦匠的脚手架。格兰古瓦满脑子都是古色古香的典雅譬喻,遂在心里把他比作火神伏尔甘的三足鼎。

格兰古瓦经过时,这口移动的三足鼎向他脱帽致敬,不过他把帽子举到格兰古瓦下巴跟前便停住了,宛若托着一个刮胡子用的盘子,同时冲着他的耳朵嚷道:“Señor caballero, para comprar un pedaso de pan!Señor caballero, para comprar un pedaso de pan:西班牙语,意为“骑士老爷,行行好,给点钱买块面包吧”。

“看来这家伙也会说话,”格兰古瓦说,“可这话实在难懂。要是他懂,他比我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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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帽子举到格兰古瓦下巴跟前便停住了,宛若托着一个刮胡子用的盘子。

忽然他灵机一动,拍了拍脑门说:“对了,今天上午他们说的‘爱斯梅拉达’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想加快脚步,但觉得又有什么东西挡住了他的去路。这个东西,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个人,原来是个瞎子,身材矮小,蓄着胡须,长着一张犹太人的脸,手中的棍子在四周乱戳,一只大狗给他引路,只听见他带着匈牙利口音,齆声齆气地冲着格兰古瓦说道:“Facitote caritatem!Facitote caritatem:拉丁语,意为“行行好吧”。

“太好了!”皮埃尔·格兰古瓦说,“总算有一个会讲基督的语言了!想必是我天生一副乐善好施的面容,所以他们才这样求我布施,可我却囊中羞涩,不名一文。朋友(说着他转身面对那瞎子),上星期我刚卖了我最后一件衬衣,既然你只懂西塞罗的语言,我就用拉丁语再重复一遍:Vendidi hebdomade nuper transita meam ultimam chemisam。Vendidi hebdomade nuper transita meam ultimam chemisam:拉丁语,意为“上星期我刚卖了我最后一件衬衣”。

说完,他转身继续赶路。可是瞎子也开始加快脚步,接着那个无腿人,还有那个缺胳膊少腿的家伙,也匆匆赶上来,讨饭钵与拐杖同铺石路面相碰,叮当作响。三个人跌跌撞撞地紧跟在可怜的格兰古瓦身后,向他唱起了讨饭歌:

“行行好吧!”瞎子用拉丁语唱道。

“行行好吧!”无腿人用意大利语唱道。

那个缺胳膊少腿的接过乐章,用西班牙语反复唱道:“给点钱买块面包吧!”

格兰古瓦捂住耳朵,喊道:“啊!真是巴别塔巴别塔:据《圣经》记载,巴别塔由挪亚后裔所建。洪水大劫后挪亚的子孙成群来到示拿这个地方,决定在此地建城和建一座通天高塔。建造速度之快,连上帝也感到不安了,遂把他们的语言变乱,使他们相互听不懂,致使这座高塔半途而废。“巴别塔”转义为“语言混乱的地方”。这里是指那几个乞丐操不同的语言,难以理解。 啊!”

他拔腿就跑,瞎子、瘸子和无腿人也都跟着跑起来。

他越往街巷深处跑,他周围的无腿人、瞎子、瘸子就越多。还有许多断臂人、独眼龙、满身是疮的麻风病患者,一个个从屋子里、从附近的小巷中、从地窖的气窗里钻出来,嗥叫着,嘶吼着,尖叫着,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地朝着亮光涌去,活像雨后的蛞蝓在泥浆中涌动。

那三人对格兰古瓦一直穷追不舍,他不知道这样下去会有什么下场。他张皇失措,在那群人中间乱窜,绕过一个个瘸子,跨过一个个无腿人,在这蚂蚁窝似的残疾人群里举步维艰,就像被螃蟹群困住的那位英国船长。

他想往回走,可是为时已晚。这一大群人已经堵住了他的退路,那三个乞丐又缠着他不放,他只好继续往前走,既是被这股不可阻挡的洪流推着,也是出于恐惧和眩晕,觉得这一切仿佛是场噩梦。

他终于抵达小巷尽头。出了巷子便是一个极为开阔的广场,只见火光星罗棋布,在茫茫夜雾中摇曳闪烁。格兰古瓦冲进广场,指望仗着腿快,能甩掉那三个穷追不舍的残疾恶魔。

“Ondè vas, hombreOndè vas, hombre:西班牙语,意为“你这家伙,看你往哪跑”。 !”那个缺胳膊少腿的大声吼道。他扔下拐杖,迈开两条完好无损的大腿紧追上来,其整齐均匀的步伐是巴黎街头见所未见的。

这时,那个无腿人也站了起来,把沉重的铁皮大碗扣在格兰古瓦头上,瞎子则睁开双眼瞪着他,目露凶光。

“我这是在哪儿啊?”诗人万分惊恐,问道。

“奇迹宫奇迹宫:是中世纪巴黎的一个街区,乞丐、无赖、流浪汉的集居地。他们装成各种残疾人去乞讨,回来后“奇迹”般的恢复正常,仿佛上帝显灵,把他们治好了,因此得名。 。”第四个幽灵靠过来,答道。

“我发誓,”格兰古瓦又说,“我真的看到瞎子不瞎了,瘸子不瘸了,可是救世主在哪里呢?”

众人报以一阵狞笑。

可怜的诗人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果然身处可怕的奇迹宫,好人是从来不会在这个时间到这里来的。这里是个魔圈,大堡的军官和市府的警卫一旦贸然进去,便会粉身碎骨,有进无出;这里是盗贼的渊薮,是巴黎脸上的毒瘤;这里是阴沟,充斥各国首都大街小巷的恶棍、乞丐和流浪汉之流,每天早晨从这里流出去,晚上又流回来;这里是骇人听闻的蜂窝,所有为害社会的胡蜂每晚都带着战利品返巢;这里是弄虚作假的医院,吉卜赛人、还俗的修士、失足的学生,各种国籍的无赖,各种宗教的败类,白天敷上假伤疤沿街乞讨,晚上摇身一变成为强盗。总之,这里是巨大的化妆间,巴黎街头上演的盗窃、卖淫和谋杀这种亘古常新的喜剧里的所有演员,在那个年代,都在此处上妆和卸妆。

这是一个辽阔的广场,形状不规则,地上铺的石块高低不平,与当时巴黎所有的广场别无二致。广场上生起了堆堆篝火,火堆周围聚集着一群群奇怪的人,他们到处闲晃,吵吵嚷嚷,只听见阵阵尖笑声,孩子的啼哭声,女人的说话声。众多晃动的脑袋与手掌,在火光的映照下,幻化出千奇百怪的剪影。地面上火光摇曳,不时地夹杂一些模糊不清的巨大黑影,那是一条像人的狗或像狗的人经过。这里和群魔殿一样,人种和物种的界限似乎不复存在。男人、女人、畜生、年龄、性别、健康、疾病,似乎在这里不分彼此,一切都混杂、融合、重叠在一起,合而为一,每个人都兼而有之。

借着摇曳的微弱火光,格兰古瓦在慌乱中辨认出,辽阔广场的周围尽是些破旧丑陋的房屋,座座都有一两个透亮的窟窿,门脸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皱皱巴巴、坑坑洼洼。在格兰古瓦看来,黑暗中这些房屋就像许多老妪的大脑袋,围成一圈,怪异而又乖戾,眨着眼睛注视着群魔乱舞。

这仿佛是个新世界,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奇形怪状,蛇行蚁聚,光怪陆离。

格兰古瓦越来越害怕,那三个乞丐就像三把钳子把他紧紧夹住,周围又有一群陌生的面孔起伏不定,狂吠不止,把他的耳朵都震聋了。多灾多难的格兰古瓦竭力振作精神,想弄清楚今天是不是礼拜六在中世纪,礼拜六是安息日,是巫魔狂欢的日子。 。但这是徒劳的,他的记忆和思维的线索已然中断。他怀疑一切,在所见与所感中飘忽不定,不断反问自己这个难以解答的问题:“如果我存在,这一切是否存在?如果这一切存在,那我是否存在?”

就在这时,从他周围嘈杂的人群中响起一声清晰的喊声:“带他去见国王!带他去见国王!”

“圣母玛利亚啊!”格兰古瓦自言自语,“这里的国王肯定是只公山羊!”

“去见国王!去见国王!”众人齐声附和。

大家争相过来拽他,然而那三个乞丐死活不肯松手,硬把他从其他人手中夺过来,大声吼道:“他是我们的!”

诗人那件上衣本就破旧不堪,经过这番拉扯,彻底玩完了。

当他穿过这可怕的广场时,头晕目眩的感觉渐渐消失了。才走几步,他就感到自己又回到现实中来了。他开始适应这里的气氛。最初,从他那诗人的头脑里,或者更简单更直白地说,从他那空空的肚子里,升起了一股烟雾,也可以说是一股水汽,在他与周围物体之间弥漫,让他只能隐隐约约看见这些物体,因此坠入了迷雾缭绕、黑暗重重的梦魇中,那里所有轮廓都在颤抖,所有形体都在扭曲,所有物体都在聚集,变得硕大无比,物与人都在膨胀,化为妖魔鬼怪。这一阵幻觉过后,他的目光逐渐不再迷惘,不再放大一切。周围的真实世界渐渐清晰明朗,不断撞击着他的双眼、双脚,他起初信以为真的种种恐怖的诗情幻景,在这种撞击之下逐一破碎。这才清楚地看到,他并不是在冥河中涉足,而是行走于污泥中;推搡他的并非魔鬼,而是盗贼;攸关的不是他的灵魂,而是他的性命(既然他缺少在强盗与好人之间充当最有效调解人的那个宝贝:金钱)。最终,待他从近处更加冷静地观察这狂欢场面时,不料从群魔会一头栽进了小酒馆。

所谓奇迹宫,无非是个小酒馆,不过是被鲜血和葡萄酒染红的盗匪们的麇集之所。

抵达目的地之后,那群衣衫褴褛的押送人员终于放开他,此时,映入眼帘的景象并不利于他重回诗境,哪怕是地狱的诗境。眼前的小酒馆是比任何时候都更明白的严峻事实。要不是在讲十五世纪发生的事情,我们就可以说,格兰古瓦一下子从米开朗琪罗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1475-1564):意大利十六世纪雕刻家、画家和诗人。画作大多以神鬼为主题。 时代跌入了卡洛卡洛(Callot)(1592—1635),法国雕刻家、画家。他的作品常以下层社会的生活为题材,如集市、乞丐等,恰好与米开朗琪罗常以神鬼为主题的画作形成对照。 时代。

一块巨大的圆形石板上燃着熊熊烈火,火上架着一口三足鼎,此刻三足鼎内空空如也,火焰从烧红的鼎足之间窜出来。几张被虫蛀得破破烂烂的桌子,横七竖八地随便摆放在火堆周围,没有任何一个略通几何学的人肯费点心思来调节它们的间距与位置,或者稍加注意,至少使它们的相交角度不那么怪异。桌上有几个闪闪发光的罐子,里面装满了葡萄酒和草麦酒草麦酒:古代高卢人常喝的一种由小麦和青草酿成的类似啤酒的饮料。 ,罐子周围围着许多酒鬼,因为映着火光,也因为酒喝多了,个个红光满面。其中有个快活的大肚汉,正搂着一个胖乎乎的妓女,亲吻得嗞嗞作响。还有个假士兵,用他们的黑话来说,一个残废丘八,一边吹着口哨,一边解开假伤口上的绷带,以舒展一下他那强健有力、却从早晨起就被千缠万裹的膝盖。对面是个病鬼,他正用白屈菜汁和牛血炮制次日要用的“伤腿”。再过去两张桌子,有个假扮香客的强盗,一身朝圣打扮,一板一眼地吟唱《圣后》悲歌,当然没有忘记用唱圣诗的腔调,同时还带着鼻音。另一处,有个小乞丐正向一个老家伙讨教如何装羊癫风,后者向他传授咀嚼肥皂、口吐白沫的诀窍。旁边,有个假装患水肿的正在给自己消肿,臭得同桌的四五个女拐子忙不迭捂住鼻子,她们正在争夺当晚偷来的一个小孩。凡此种种场景,正如两个世纪后索瓦尔所言,“在国王及其朝臣们看来十分滑稽,于是便成了国王解闷的笑料,还作为四幕皇家芭蕾舞剧《黑夜》的前奏,在小波旁宫的剧场里上演。”一个曾在一六五三年看过这场演出的人补充说:“奇迹宫里诸般变幻莫测的景象,从未这样被演绎得如此惟妙惟肖。邦斯拉德邦斯拉德(Benserade,1613-1671):法国诗人、戏剧家。为路易十四及其宫廷编写了不少芭蕾舞剧,深得路易十四喜爱。 还为此撰写了相当优雅的诗句呢。”到处都听得见粗野的笑声和淫荡的歌声。人人都只顾自己说长道短,骂骂咧咧,全然不管别人在说什么。酒罐子相互碰得叮当直响,争吵便随之而起,摔碎的罐子把本就破烂不堪的衣裳划得更加破破烂烂。

一条大狗盘尾蹲踞,望着火堆。有几个孩子也来凑热闹。那个被偷来的孩子,哭哭啼啼,吵吵嚷嚷。另一个四岁的胖小子坐在高板凳上,双脚悬空,下巴勉强够着桌边,一声不吭。还有个孩子,一本正经地用手指头把蜡烛淌下来的蜡油涂抹在桌上。最后还有个小不点儿,蹲在泥里,几乎整个身子都埋在锅里,用瓦片在锅里刮来刮去,那声音让斯特拉迪瓦里乌斯斯特拉迪瓦里乌斯(Stradivarius,1644-1737):意大利著名的弦乐器制造家。 听了,准会晕过去。

火堆旁边有个酒桶,桶上坐着一个乞丐。这就是坐在龙椅上的国王了。

押着格兰古瓦的三名乞丐把他带到酒桶前,狂欢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只有那个小孩仍在刮他的铁锅。

格兰古瓦不敢喘气,也不敢抬头。

“Hombre, quita ta sombreroHombre, quita ta sombrero:西班牙语,意为“伙计,摘掉你的帽子”。 。”揪住他的那三个家伙中有一个喊道。还没等他弄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那人就把他的帽子抢走了。这尖顶帽虽说破烂,但遮遮太阳、挡挡风雨还是可以的。格兰古瓦感叹了一声。

这时,酒桶之上的国王对他发话了:

“这小子是怎么回事?”

格兰古瓦打了个寒噤。这声音虽因带有威胁而变粗了,但仍使他想起了另一个声音。今天上午,正是这个声音齆声齆气地向观众乞讨“可怜可怜吧”,给了他的圣迹剧第一波打击。他抬头一看,果然是克洛潘·特鲁耶夫。

克洛潘·特鲁耶夫佩戴着国王的徽记,那身破衣烂衫依然如故。胳膊上的疮口已然消失,手里拿着一根白色皮鞭,就是执仗吏用来维持秩序的那种鞭子,名叫“布莱伊”。头上戴着一顶顶上合拢、四周加檐的帽子,但很难区分这是王冠还是童帽,因为二者极其相似。

然而,不知为什么,格兰古瓦认出奇迹宫的国王就是司法宫大厅里那个该死的乞丐时,心里反而产生了一丝希望。

“先生……阁下……陛下……”格兰古瓦结结巴巴,对他的称呼逐步升级,到了顶点后,再也不知道该如何上升或者如何下降,终于问道,“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阁下,陛下或者伙计,随你怎么称呼。不过得快点!你有什么要为自己辩护的吗?”

“为自己辩护!”格兰古瓦心想,“我可不喜欢这个说法。”于是,他结结巴巴往下说:“我就是今天上午那个……”

“别磨牙了!”克洛潘打断他说,“报上你的名字,小子,别废话!听着!你面前站着的是丢纳丢纳(Thune):五法郎银币,是法国古币,这里指乞丐乞讨的银币。 王,丐帮帮主的传人,黑话王国至高无上的君主;那边头上缠着破布的黄脸老头是埃及和波西米亚公爵,名叫马蒂亚·亨加迪·斯皮卡利;那个只顾和婊子打情骂俏,不听我们说话的胖子,是加利莱帝国的皇帝纪尧姆·卢梭。我们三个是你的审判官。你不是黑话王国的人,却闯入黑话王国,你侵犯了我们城邦的特权,理应受到惩罚,除非你是‘卡蓬’‘法兰米图’或‘里弗德’,用你们正人君子的行话来说,就是小偷、乞丐或者流浪汉。你算不算这号人?为你自己辩护吧!报出你的身份。”

“哎!”格兰古瓦说,“我没有这个荣幸。我是作者……”

“这就结了,”特鲁耶夫抢过话头,“你要被绞死!道理很简单,正派的市民先生们!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们用来对付流浪汉的法律,流浪汉们也用来对付你们。如果说这个法律狠毒,那是你们咎由自取。应该时不时地让大家伙看看正人君子套着麻绳项圈龇牙咧嘴的模样,这样绞刑才有看头。来吧,朋友,把你这身破衣烂衫痛痛快快地脱下来,让这些女人们瓜分吧。我要把你绞死,好让流浪汉们乐呵乐呵。你呢,就把钱包交给他们,给他们买酒喝。如果你还有什么花样要耍,那边的石臼里有个像模像样的石头上帝,是我们从圣皮埃尔奥伯教堂偷来的。给你四分钟时间做祷告,好把你的灵魂交给他。”

这番演说委实精彩。

“说得好,我以灵魂起誓!克洛潘·特鲁耶夫布道就像圣父教皇一样。”加利莱皇帝一边喝彩,一边砸破酒罐去垫桌子。

“各位皇帝和国王陛下,”格兰古瓦镇定地说(不知怎的,他又恢复了沉着冷静,说话斩钉截铁),“你们不会想到,我叫皮埃尔·格兰古瓦,我是诗人,今天上午在司法宫大厅上演的圣迹剧就是我写的。”

“啊!是你呀,先生!”克洛潘说,“我也在那里,我以上帝的脑袋发誓!好吧,伙计,你上午把我们给烦透了,难道这能作为你今晚不被绞死的理由?”

“我恐怕难以脱身了。”格兰古瓦心想。不过他还要再努力一次,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诗人就不能算作流浪汉。伊索就是流浪汉,荷马当过乞丐,墨丘利墨丘利(Mercurius):古罗马神话中的商业神,即希腊神话中的赫尔墨斯。掌管商业、交通、畜牧、演说,以及欺诈和盗窃。 本是小偷……”

克洛潘打断他说:“我看你是想用这些难懂的话来糊弄我们。乖乖等着被绞死吧,少他妈装蒜!”

“对不起,丢纳王阁下,”格兰古瓦寸土必争地反驳道,“绞死我是应该的……但请稍等片刻……听我说……您总不能不听我辩白就判我死刑吧……”

可是他周围的喧嚣声盖过了他可怜的申辩。那个刮锅的小男孩越刮越来劲。最要命的,是一个老太婆刚把一口盛满油脂的煎锅放在烧红的三足鼎上,油脂受热后噼啪直响,就像一群孩子吵吵嚷嚷地追赶戴假面具的人。

这时,克洛潘·特鲁耶夫好像与埃及公爵和加利莱皇帝商量了一会儿,那皇帝早已烂醉如泥。然后他厉声喝道:“大家静一静!”然而,那铁锅和煎锅都不买他的账,继续它们的二重唱,气得他跳下酒桶,一脚踢翻铁锅,连锅带人滚出去十步开外,又一脚踢翻煎锅,满锅的油脂全都泼在了火上。然后,他庄严地重返宝座,全然不顾那孩子抽抽噎噎的哭声以及那老太婆的低声埋怨声——她的晚饭已化作美丽的白色火苗。

特鲁耶夫做了个手势,公爵、皇帝、帮凶乞丐和麻风病乞丐们,都走过来在他身边围成一个马蹄形半圆,格兰古瓦一直被死死揪住,占据马蹄形的中心。这些站成半圆的人全都衣衫褴褛,戴着假首饰,手拿叉子和斧头,一个个醉得站都站不稳,赤裸着粗壮的胳膊,面孔肮脏而憔悴,显得很迟钝。在这个丐帮圆桌会议中央,克洛潘·特鲁耶夫君临天下,俨然元老院的议长、贵族院的国王、红衣主教会议的教皇。首先是因为他坐在酒桶之上,居高临下;其次是因为他的神情带有说不出的傲慢、凶残和可怕,眼睛直冒绿光,若说流浪汉之流皆具野兽特征,他那张剽悍面孔却毫无粗鄙之相,在这群丑八怪中显得出类拔萃,堪称猪头中的猪头。

“给我听着,”他用满是茧子的手抚摸着畸形的下巴,对格兰古瓦说,“我没有理由不把你绞死。确实,看来你对此很反感,其实很简单,无非是你们这些市民还不习惯罢了,你们把绞刑想得太玄乎了。说到底,我们对你没有恶意,眼下有个法子可叫你暂时脱身,你愿意入伙吗?”

格兰古瓦原本以为在劫难逃,已经听天由命了,现在听到这个建议,他的反应可想而知。他忙不迭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说道:

“我当然愿意,愿意之至!”

“你同意加入小刀会小刀会:指扒手党,后文丐帮攻打圣母院,即以“小刀闲游”为代号。 ?”克洛潘接着问道。

“是的,千真万确!”格兰古瓦回答。

“你承认自己是自由市民的一员吗?”丢纳王再问。

“自由市民的一员!”

“黑话王国的子民?”

“黑话王国的子民!”

“流浪汉?”

“流浪汉!”

“真心实意?”

“真心实意!”

“我得告诉你,”国王接着说,“即使这样,你还得被绞死。”

“该死!”诗人道。

“不过,”克洛潘不动声色地往下说,“不是现在,要晚点把你绞死,仪式要搞得隆重一些,由巴黎市出钱,派几个正人君子,把你吊在漂亮的石头绞刑架上。这对你而言多少是个安慰。”

“但愿如您所言。”格兰古瓦答道。

“还有其他好处。作为自由市民,你无须像巴黎市民那样缴纳清洁费、济贫捐和街灯税。”

“但愿如此,”诗人说道,“我同意。我就当流浪汉、黑话王国的子民、自由市民、小刀会的好汉,您让我当什么我就当什么。其实我早就是了,丢纳王先生,因为我是哲学家,如您所知omnia in philosophia, omnes in philosopho continenturomnia in philosophia, omnes in philosopho continentur:拉丁语,意为“哲学无所不包,哲学家什么都干”。 。”

丢纳王皱了皱眉头。

“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朋友?你说的是哪门子匈牙利犹太人的行话?我不懂希伯来语。当强盗的,就不是犹太人。我早已不屑小偷小摸了,现在我改杀人了。割喉咙,我干;割钱袋,我不干。”

克洛潘越说越生气,越说越不连贯,格兰古瓦好不容易插进几句话表示歉意:“请原谅,阁下。这不是希伯来语,而是拉丁语。”

克洛潘勃然大怒:“给我听着,我可不是犹太人,我以犹太人的肚子发誓,我要绞死你!还有你身边那个卖假货的犹大,我巴不得有一天能看到他像一枚伪币那样被钉在柜台上示众。”

他边说边指着那个满脸胡子的小个子匈牙利犹太人,也就是曾凑到格兰古瓦跟前,用拉丁语对他说“行行好”的那个人。他不懂其他语言,看见丢纳王冲他大发雷霆,觉得十分惊讶。

克洛潘阁下终于平静下来,对我们的诗人说:

“小子!这么说你愿意当流浪汉?”

“当然!”诗人回答。

“光愿意还不够,”脾气暴躁的克洛潘说,“好的愿望并不能为汤羹添加一片洋葱,只对进天堂有点用处;然而,天堂和黑话王国是两码事。要想进黑话王国,你就得露一手,所以你去掏假人的钱包吧!”

“您让我掏什么我就掏什么。”格兰古瓦说。

克洛潘做了个手势,几名乞丐从圈子里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他们搬来两根木桩,木桩下端装有两根宽木板构成的十字构架,便于把木桩固定在地面上。他们又在两根木桩的顶端之间架起一根横梁,这样,一个既轻便又漂亮的绞刑架就做成了。格兰古瓦看到一眨眼的工夫,面前就竖立起了一个绞刑架,不由十分叹服。而且样样齐备,甚至还有绞索,正在横梁下面悠悠晃动。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格兰古瓦惴惴不安,暗自思忖。这时他听到一阵铃响,顿时放心了。原来是乞丐们把绳子套在假人的脖子上把他吊起来。这个假人类似吓唬鸟儿的稻草人,穿着红衣裳,浑身挂满大小铃铛,足够给三十匹卡斯蒂利亚卡斯蒂利亚:西班牙地名,当地人喜欢赶骡子,骡子身上挂着许多铃铛。 骡子披挂的了。这千百个铃铛随着绳索的晃动响了一会儿,而后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没声了。与此同时,假人也已遵循取代了滴漏和沙漏的钟摆的运动规律,静止不动了。

这时,克洛潘指着假人脚下一张晃晃悠悠的旧凳子,对格兰古瓦说:“站上去!”

“天杀的!”格兰古瓦抗议道,“我会摔断脖子的。您这张凳子就像马西亚尔马西亚尔(Martial,公元43-104):拉丁诗人。 的二行诗一样,长短不一,一只脚是六音步,另一只是五音步。”

“上去!”克洛潘再次命令。

格兰古瓦踏上板凳,脑袋和胳膊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站稳了。

“现在,”丢纳王接着说,“你用右脚勾住左腿,踮起左脚尖。”

“阁下,”格兰古瓦说,“您这不是存心让我断胳膊断腿吗?”

克洛潘摇了摇头。

“听着,朋友,你话太多了,这两句话就能说清楚。你照我说的那样去做,踮起脚尖站直,这样你就可以够着假人的口袋;你把手伸进去,把里面的钱包掏出来。如果一个铃铛都没响就把钱包掏出来了,那就成功了,你就可以当流浪汉,接下来只需连续揍你八天就行了。”

“上帝的肚子!我一定当心,”格兰古瓦说,“可万一碰响了呢?”

“那你就得被绞死。明白了吗?”

“一点也不明白。”格兰古瓦答道。

“我再说一遍。你去掏假人的口袋,把里面的钱包取出来。在整个过程中,只要有一个铃铛响了,你就要被绞死。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然后呢?”格兰古瓦应道。

“如果你能掏走钱包而不碰响铃铛,那你就可以当流浪汉了,但你还要连续挨揍八天。现在,你听明白了没有?”

“没有,阁下,我又糊涂了。这样做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不是被绞死就是挨揍……”

“你不是当上流浪汉了吗?”克洛潘接着说,“当流浪汉,不就是好处吗?我们揍你也是为了你好,让你今后扛得住揍嘛!”

“万分感谢!”诗人回答。

“行了,快点吧!”国王边说边用脚把酒桶踩得像大鼓一样咚咚直响。“快点掏吧,掏完就完事了。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要是我听到一声铃响,你就得站到假人的位置上去。”

众乞丐对克洛潘的这番话报以热烈掌声,随即围着绞刑架站成一圈,残忍地大笑着。格兰古瓦恍然大悟,既然他让他们如此开心,那么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他的。因此,除了顺利完成他被迫去干的那种可怕勾当,他再也没有别的希望了,可是那成功的可能微乎其微。他决心豁出去了,不过在动手之前,他先向那个假人虔诚地祈祷了一番,心想着也许它比这帮流浪汉们容易受感动些。在他看来,那些数不清的长着小铜舌的铃铛,像毒蛇一样张着嘴巴,随时准备发出嘶嘶的响声,咬他一口。

“唉!”他低声说,“我的性命竟取决于这些小铃铛,哪怕当中任何一只轻微的颤动都会要了我的命!”他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唉!小铃铛啊,千万别响;小铃铛啊,千万别晃;小铃铛啊,千万别抖!”

他试图再做一次努力说动特鲁耶夫。

“万一突然刮风呢?”他问。

“你一样要被绞死。”特鲁耶夫毫不犹豫地说。

眼看既无退路,又不能缓刑,搪塞又搪塞不了,他只好横下心来,抬起右脚勾住左脚,踮起左脚尖站直身子,伸出一只胳膊;可正当他的手够着假人时,他那只有一只脚支撑着的身体,在那只有三条腿的板凳上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去拽假人,当下失去平衡,结果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假人被他一推,先是打了个转,随后在两根木柱之间威严地晃来晃去,身上千百只铃铛响成一片,震得他昏头昏脑。

“倒霉!”他摔倒时喊了一声,趴在地上就跟死了似的。

然而,他还听得见铃铛在他头顶轰鸣,流浪汉们发出魔鬼般的狂笑,还有特鲁耶夫的说话声:“给我把这个窝囊废拉起来,狠狠地绞死他!”

格兰古瓦从地上爬起来。已经有人把假人卸下来,给他腾出了位置。

乞丐们逼他站上板凳。克洛潘走过来把绞索套在他的脖子上,拍拍他的肩膀说:“永别了,朋友!现在你再也逃不掉了,哪怕你肚子里的鬼点子和教皇一样多也没有用了。”

格兰古瓦想喊“饶命”,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环顾四周,明白自己已毫无希望:所有人都在大笑。

“贝勒维尼·德·雷托瓦尔,”丢纳王朝一个身材魁梧的流浪汉喊道,后者应声出列,“爬到横梁上去。”

贝勒维尼·德·雷托瓦尔敏捷地爬上横梁。过了一会儿,格兰古瓦抬头看到他已蹲在横梁上,吓得魂不附体。

“现在,”克洛潘·特鲁耶夫接着说道,“等我一拍手,红脸安德烈,你就拱膝盖把板凳推倒;弗朗索瓦·尚特-普吕纳,你就抱住这小子的脚往下拽;还有你,贝勒维尼,你就压住他的肩膀;你们三个人要同时行动,听见没有?”

格兰古瓦浑身哆嗦。

“准备好了吗?”克洛潘·特鲁耶夫向那三个乞丐问道。他们已准备好扑向格兰古瓦,就像三只蜘蛛准备扑向一只苍蝇。克洛潘不紧不慢地用脚尖把几根还没烧着的树枝踢进火堆,在这期间,可怜的格兰古瓦胆战心惊地等待着。“好了没有?”克洛潘又问,他张开双手准备击掌。再过一秒钟,事情就了结了。

但是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了下来。“等等!”他说,“我倒忘了!……按照惯例,我们在绞死一个男人前,先得问问有没有女人要他。伙计,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你要么娶女乞丐,要么被绞死。”

吉卜赛人的这条法律,不管读者觉得它有多奇怪,它今天仍被原原本本地记载在古老的英国法典里。诸位可参阅《柏林顿的注疏》一书。

格兰古瓦松了口气。半个小时以来,这是他第二次死里逃生,因此不敢抱太大的希望。

“喂!喂!”克洛潘又爬上酒桶,喊道,“女人们,娘儿们,上到巫婆,下到巫婆的母猫,你们当中有哪个骚货要这个淫棍?喂!柯莱特·夏洛!伊丽莎白·特鲁婉!西蒙娜·若杜伊娜!玛丽·皮埃德布!托娜·隆格!贝拉德·法努埃尔!米歇尔·热娜依!克洛德·隆日-奥蕾依!马杜琳娜·吉罗鲁!喂!伊莎博·蒂埃里!你们都过来,好好看看!白送你们一个男人!谁要?”

格兰古瓦正在落难之中,那模样可能不怎么招人喜欢。这些女人对克洛潘的提议几乎无动于衷,不幸的格兰古瓦听见她们回答:“不要!不要!绞死他,让我们大家乐呵乐呵!”

不过还是有三个女人从人群中走过来,对他嗅嗅闻闻。第一位是个国字脸的胖妞。她仔细地查看了哲学家身上那件寒酸的上衣。这上衣破得很厉害,上面的窟窿比炒栗子的大勺还要多。她做了个鬼脸,嘀咕道:“一面破旗!”然后问格兰古瓦:

“你的斗篷呢?”

“丢了。”格兰古瓦答道。

“你的帽子呢?”

“被人抢走了。”

“你的鞋子呢?”

“快没鞋底了。”

“你的钱包呢?”

“唉!”格兰古瓦支支吾吾,“身无分文。”

“那你就让他们绞死吧,说声谢谢!”女乞丐说完便掉头走了。

第二个又老又黑,满脸皱纹,奇丑无比,即使在这奇迹宫里也丑得引人注目。她围着格兰古瓦转来转去,吓得他直发抖,生怕她要了他。不过,她低声说了句“太瘦了”,便走开了。

第三位是个年轻的姑娘,还算鲜嫩,也不太丑。可怜的家伙低声向她哀求道:“救救我吧!”姑娘面带怜悯,端详他片刻,然后垂下眼睛,揉着裙子,犹豫不决。格兰古瓦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这可是他的最后一线希望。“不行!”姑娘终于表态,“不行!纪尧姆·隆格汝会揍我的。”说完便退回到了人群中。

“伙计,”克洛潘说,“算你倒霉。”

然后,他站在酒桶上,喊道:“没有人要吗?”他模仿拍卖员的腔调,逗得大家乐不可支。“没有人要吗?一——二——三!”随后他转向绞刑架,点了点头,“成交!”

贝勒维尼·德·雷托瓦尔、红脸安德烈和弗朗索瓦·尚特-普吕纳一齐靠近格兰古瓦。

就在这时,乞丐群中响起一片喊声:“爱斯梅拉达!爱斯梅拉达!”

格兰古瓦不由一颤,扭头朝喧哗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人群向两边闪开,给一位纯洁无瑕、光彩照人的美人儿让出一条通道。

原来是那位吉卜赛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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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要绞死这个人吗?”她郑重地问向克洛潘。

“爱斯梅拉达!”格兰古瓦喃喃自语,心中惊讶万分,激动不已,这个咒语般的名字猛然勾起了他对白天种种遭遇的回忆。

这位世所罕见的尤物,其美貌和魅力颠倒众生,连奇迹宫也不能例外。她所到之处,男女乞丐纷纷退避两厢;其目光所及之处,他们粗野的面孔顿时容光焕发。

她步履轻盈地走近受刑者。漂亮的小山羊加利跟在她后面。格兰古瓦面无人色。她默默打量了他片刻。

“您要绞死这个人吗?”她郑重地问向克洛潘。

“是的,”丢纳王回答,“除非你要他做丈夫。”

她噘了噘嘴,娇态可掬。

“我要了。”她说。

格兰古瓦至此坚信不疑:他从上午起就一直在做梦,眼下这梦还在继续。

这个转折固然美妙,但未免太突然了。

有人解开绳索,让诗人从板凳上下来。他过于激动,站不起来,只好坐了下来。

埃及公爵一言不发,拿来一只瓦罐。吉卜赛女郎把瓦罐递给格兰古瓦,对他说:“把它摔到地上!”

瓦罐碎成四片。

“兄弟,”埃及公爵伸出双手按住他俩的额头,说道:“她是你的妻子;妹子,他是你的丈夫。婚期四年。礼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