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梦中的道德感
我把道德和情感是否进入梦境以及在什么样的程度进入梦境这一特殊问题与梦的心理学问题分开来论述是有道理的,因为在我尚未对梦进行深入研究之前,这些原因也看得不清楚。在这方面,我们也同样会遇到一些截然相反的观点。说来也怪,我们发现在涉及心灵在梦中的其他功能的观点上,不同作者的看法是那样的相左。一些人认为道德在梦中是没有支配地位的,而另一些人也以同样坚定的态度认为,人的道德特点在梦中也是如白天一样存在的。
借助于梦的普通经验,我们毫无疑问地会认为前者的观点是正确的。耶森写道:“在梦中我们不会变得更好更有道德。相反,超我在梦中似乎保持了沉默,因为我们在梦中没有同情,还可能干最坏的事,如盗窃、暴力或谋杀,对这些我们都感到无动于衷,并没有悔恨。”
拉德斯托克说:“应记住,在梦中无论是联想的产生还是思想的联结,都不会涉及反省、常识、审美情趣或道德判断。判断是十分微弱的,而道德的冷漠居主宰地位。”
沃凯尔特说:“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在梦中关于性的问题更是不受控制的,梦者自己根本没有羞耻之心,更不必说道德感和判断;甚至他看见任何别人,其中包括他最尊敬的人,在发生着性行为,对于这些在清醒时他只要想一想都会感到可怕。”
与上面观点完全相反,我们会发现叔本华等人认为每个人在梦中无论是行为还是谈话都完全与他的性格一致。费舍尔(K.P.Fischer)认为主观情感或愿望、情绪和热情可以在梦境中自然展现出来,而且人们的道德特征也在他们的梦中反映出来(见斯皮塔)。
哈夫纳说:“几乎很少有例外……一个有道德的人在梦中也表现得道德高尚,他总是远离仇恨、忌妒、气愤和其他不良的事情;但是一个罪恶的人也规律般地在梦中得到与白天时同样的影像。”
肖尔茨说:“梦反映真实;在梦中我们逐渐了解真实的自己,尽管我们对世人蒙上伪装(无论我们是受尊重还是受屈辱)……正直的人在梦中也不会犯罪;或者说,如果他犯了罪,也会感到恐惧,正如对于任何违反他本性的事情一样感到恐惧。那位罗马皇帝处死了一个人,因为此人做了个梦,梦中他谋杀了皇帝,皇帝认为处死他是有道理的。如果这样推理,一个人梦中能做的事,他清醒时也会做得出的。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我做梦都想不到’,用来指那些从来不占据我们心灵和脑海的某些事情实在是太有道理了。”(柏拉图从另一个角度认为,最好的人是那些只梦见别人在清醒时所做的事的人。)
斯皮塔曾引用普法夫(Pfaff)的话,改动了大家所熟知的一句俗语:“告诉我你的梦,我就知道你的内心。”
梦的道德问题是希尔德布兰特所关注的中心问题,我从他的一个小册子中引用了不少东西,因为在所有关于这一问题的著述中,我感到它是形式上最完美、内容上最丰富的一本书。希尔德布兰特也写下过一条规律,即生活越纯洁,梦也就越纯净;生活越肮脏,梦也就越污秽。他坚信人在梦中仍然持有道德本性。他写道:“即使是最严重的运算错误,即使是对科学规律最浪漫的违反,或者最可笑的年代错置,也不会引起我们的怀疑或使我们不安,但我们从来不会忽视好与坏、正与误、道德与罪恶的区别。无论白天我们周围的事物在梦中有多少遗漏,康德的类别区分的必要性意识却如影随形,一刻也不离开我们,哪怕是在睡梦之中……但这仅可以为这一事实所解释,即在人的本性和道德观中最基本的那些东西相当牢固地植根于人的思想,虽然想象、推理、记忆和其他功能在梦中都受影响,但它们不受变化影响。”
随着对这一题目探讨的不断深入,这两种不同看法的作者们也开始显示出明显的观点转变或不一致。那些主张人的道德人格在梦中不再发挥作用的作者,从严格的逻辑上来说应对不道德的梦不感兴趣。他们可能会把任何探讨梦者应对梦负责的问题的努力都排除在外,也不会再去从自己梦中的邪恶去推导自己性格深处有邪恶的痕迹,正如他们会信心十足地反对从混乱无序的梦中推导现实生活中的智力活动,认为这是没有意义的努力一样。而另一些认为“类别区分必要性”意识会延伸到梦中的人,也应理智地接受这一观点,即产生不道德的梦的责任也可能不是由他们本质的恶引起的。我们为他们着想,希望他们不要做那些该受斥责的梦以动摇他们对自己人格道德的坚定信念。
不过,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那么确定自己到底好到或坏到什么程度,也没人可以说自己从没做过一个不道德的梦。不论他们在梦的道德问题上有何等的对立,两种作者都对梦的不道德问题的来源做了解释。但是,对这种来源应从心灵的功能上去寻找,还是从躯体原因对心灵的不良影响上去寻找,新的分歧又出现了。于是,事实的逻辑强制性又迫使这两种不同意见(即道德对梦的责任性与非责任性)的支持者又在承认梦的不道德性是有着特殊的精神源这一点上联合了起来。
那些认为人的道德观也同样存在于梦中的人也十分小心地避免断言人的道德完全对梦负责。例如,哈夫纳写道:“我们对梦不负责任,因为我们的思想和意志在梦中已被夺去了,而它们是我们生活所拥有的真理与现实的唯一基础……正因为如此,梦中的愿望与行为就无所谓道德与邪恶。”不过他又接着写道,人应对他们罪恶的梦负一定责任,因为至少是他们间接地使这样的梦产生。他们有义务对心灵做一番道德的洗涤,这在睡前尤为必要。
希尔德布兰特在道德对梦的道德内容责任方面既反对又接受,他做了一个十分深入的分析。他认为在考虑梦的不道德情况时,我们应体谅它们在表达时的那种戏剧化形式,即把思维极其复杂的进程凝缩到一个非常短暂的时间,而且还要考虑到它们所进行的方式,他甚至承认,梦的观念成分变成如此混乱甚至失去意义。但是,在考虑道德对梦中的罪恶、错事负责这一观点应受批判时,他承认自己是相当犹豫的。
“当我们急于否认与被指责的事有关系时(特别是当此事牵扯目的、企图时),我们常说:我连做梦也不会想到去做这件事。我们这么说,一方面是觉得梦境是我们能对自己思想负责的最遥远和最偏僻的区域,而且在那里我们的思想又是与现实的自我联系那么松散,以致我们很难认为那些思想竟是我们自己的;但无论如何,如果我们有必要明确地否认在这一区域存在着这样的思想,我们又同时是在间接地承认,如果不是它延伸得那么远,我们的自我辩解也不那么周全。因此,我认为梦中的我们是在说实话,尽管是无意识的。”
“梦中的行为没有经过白天中的任何原始动机(无论是愿望、欲望或冲动)的支使是不可能的。”希尔德布兰特继续说道,我们必须承认,这种原始的冲动不是梦创造出来的;梦只是复制并把它编织出来,梦只是把我们内心中的一小片历史材料以夸张的形式细致地表述出来,它只是把耶稣基督使徒(Apostle)的那句话“仇恨他兄弟的人就是凶手”加以戏剧化。而醒来之后,我们意识到了道德的力量,我们会对梦中所编造出来的罪恶情节付之一笑,但对产生这些情节的原始材料本身却始终笑不起来。我们感到应对梦中的错误负责,当然不是负完全责任,但应负部分责任。“简言之,如果我们在这一几乎无可置疑的场景中理解耶稣的话‘恶念源于心’,就很难不相信梦中所产生的罪恶至少也带有一丝犯罪感。”(希尔德布兰特)
于是,希尔德布兰特发现梦中不道德的源头在于罪恶冲动的萌芽或暗示,它在白天以诱惑的形式经过我们的心灵;而他毫不犹豫地把这些不道德的因素都列入对自己的道德价值衡量之中,所以历代那些虔诚和神圣的人都因为有过这种一闪而过的念头而视自己为可怜的罪人[22]。
当然,这种不协调的想法无疑是普遍存在的,大多数人都会有这种情况,倒不一定在伦理范畴之中,而是在其他领域。但有时人们没有很严肃地评判它们。斯皮塔曾引用过泽勒尔(Zeller)的一些话,与此十分有关。“心灵很少组织得那么令人愉快,在任何时刻都具有完全的力量,使我们正常的和清晰的思路不被一些无关紧要的和稀奇古怪的以及非理智的东西所打断。的确,伟大的思想家们已不得不抱怨这种梦幻一般既可笑又令人难以忍受的乌七八糟的念头,这些念头打扰了他们深入的反省、最严肃和最真诚的思想。”
希尔德布兰特的另一段话对这种不协调念头的心理学地位有更大的启发性。其大意是,梦偶尔可以让我们窥见到人类本性最深入和最隐秘的地方,这些地方我们白天的思维活动很少深入进去。康德(Kant)在他的《人类学》中也表达了几乎相同的思想。他说梦的存在目的就是向我们揭示隐藏起来的人性,它向我们揭示的不是我们现在如何,而是我们如果在不同环境下成长起来可能会成为的样子。拉德斯托克也说梦只不过常常揭示出那些我们自己不愿意承认的事情,所以,说梦是说谎者、是骗人的,是不公平的。埃尔德曼(Erdmann)写道:“梦从来不告诉我应该怎样去看待一个人,但我有时非常吃惊地发现,在梦中可获知对一个人的看法和感受。”费希特也表示了类似的观点:“梦的确给人们的整个气质禀性做了一个比清醒中自我观察更为真实的反映。”
我们将会看到,我们道德意识难以相信的冲动的出现仅是与我们已知道的事实相类似而已,这一事实是:梦已进入我们的意念材料中,而这种材料在清醒时是不出现的,或出现也起不了多大作用。所以贝尼尼写道:“我们的某些愿望似乎在一段时间内被压抑或消灭,这时又被唤醒,一些我们平时不会想的人或物又出现在眼前。”而沃凯尔特说:“已进入我们清醒意识中的一些想法几乎不为我们所注意,甚至再也想不起来,可是常常通过梦展示出来。”最后,就这一点,我们又想到了施莱尔马希尔的论断,即入睡时人们伴随着“不随意观念”或意象。
这样,我们可以把整个观念材料归在“不随意观念”标题之下进行分类。这些材料的出现不像在不道德梦和荒诞梦中那样引起我们很大的困惑。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区别:在道德领域里这种不随意观念与我们平时的道德态度相抵触,而另一些则仅仅令我们感到奇怪和陌生。目前人们尚未在此基础上对这一问题做进一步研究。
接下来提出的问题是,在梦中出现这些不随意观念的意义是什么,以及夜间出现这些道德不和谐的冲动对清醒以及梦中心理的启发性。此处又出现了新的意见分歧和另外一批权威。希尔德布兰特和其他一些与他基本观点相同的人的思路自然会产生这样的看法,即这种不道德的冲动即使在白天也具有某种力量,尽管这种力量因受管束而不能变成行为。但在睡梦中,它就引出一些行动来,而我们白天时受到心理压抑,意识不到这种冲动的存在。这样,梦就揭示了人的真正本性,尽管不是他的全部本性,并构筑了一种把隐藏起来的内心世界通向我们认识的途径。正是依靠这样的一些前提,希尔德布兰特才能提出梦的预警作用(力量),它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向心灵中道德薄弱的地方。正如医生所承认的梦能够把观察不到的身体上的疾病变为人们可以意识到的。所以斯皮塔在说到影响大脑的兴奋源时(如青春期),一定也是接受了这种观点。他对做梦者承诺说,如果白天过着严格的道德生活,每当犯罪的念头刚一萌起就小心地把它压抑下去不让它变为行动,就能充分发挥自己的力量。根据这种观点,我们可以把“不随意观念”定义为在白天中“被压抑”的观念,我们将不得不把它们的出现看作一种纯精神现象。
另一些作者则认为刚刚这一结论是不合理的。耶森就认为这种不随意观念无论在白天还是在梦中,在发烧或谵妄状态中,“都有一种自主活动被迫休息的特点,和或多或少由内在冲动引起的机械性连续的观念和意象的特点”。所有不道德的梦,对梦者的精神生活来说,根据耶森的说法,都证明在某些时候他有对这一理念内容的觉察;当然没有是梦者自己的精神冲动的证明。
而另一位作者默里似乎也给梦的形成赋予了一种能力,这种能力当然是为了把梦分解成为组成成分,而不是为了对精神活动做任意破坏。他在写那些逾越道德界限的梦时说:“那是我们的冲动在说话,在指导我们的行动,而理智却无法把我们拉回去,尽管有时它会警告我们。我有时也出毛病,产生邪恶的冲动,在我清醒时我能抵御它们,而且常常是制服它们。但在夜里我却向它们屈服,甚至在它们的压力下行事,也不感到害怕,也不后悔。……我感到在我脑海里展现的图景构成的梦是一种冲动所促成,但我不在场的意志却又无法把它们驱走。”
没有一个相信梦具有揭示人的非道德倾向(尽管这种倾向被压抑着和隐藏着)的作者会比默里揭示得更清楚精确了,他说:“在梦中一个人的自我暴露地站在那里,完全是原始、赤裸裸的毫无装饰的样子,一旦他摆脱了意志的控制,他立刻就变成了各种激情的玩物。可是在白天,良心、荣誉感、恐惧等把他同各种激情隔离开来,并把他保护起来。”在另一段中我们还可以看到这样的一些描述:“梦所揭示的人是原始本性的人。可以说人进入梦中就是回归到自然状态。一个人的心灵受到后天习得的观念侵蚀越少,他在梦中受到与之性质相反的冲动的影响就越大。”他还以自己的梦为例继续说明这一问题,说他在梦中就很少成为这种迷信的牺牲品,对于这种迷信,他在著作中曾予以强烈抨击。
默里的这些深刻反省失去了对梦生活探讨的价值,因为他把自己如此仔细观察的现象仅仅看作“自主心理”(automatisme psychologique)的证据。根据他的观点,正是这种自主心理支配着梦,并构成精神活动的对立物。
斯特里克尔写道:“梦并不仅仅是幻觉。例如,如果一个人说在梦中很怕强盗,强盗的确是想象的,但是恐惧是真实的。”这句话使我们注意到,梦中情感不能同梦的内容残留物以同样的方法来判断;而且我们面临这样一个问题,即发生在梦中的精神过程哪一部分被看作真的,也就是说,哪一部分有必要被归为清醒生活的精神过程[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