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的创造力和事物的起源:“道生之”
老子的世界观或宇宙观,又被称为本体论、本根论或者形而上学。对于这些概念,我们只求其最大的公约数而不用去纠缠其具体的细节。对于哲学概念就像对人、对事那样,有时候适当的模糊未必不是明智之举。我所说的老子世界观或宇宙观,是指老子对万物的根源及其本性的思考和探讨。道家人士的好奇心和求知欲首先是投向高深的地方(“玄之又玄”),他们热心追问和探索宇宙及万物的奥秘,渴望回答万物和人类从哪里来这一根本性、根源性的哲学问题。它是从老子开始的,这也是道家哲学最有特色的地方之一。不幸的是,老子其人其学一直受到严重的怀疑。这些怀疑振振有词,言之凿凿,然求其实也非。[1]保存在先秦许多文献中的老子其人其言,是大传统中的历史记忆,它是无论使用什么智力和技巧都否定不掉的。[2]老子是道家哲学的开创者,他的世界观是他的哲学的主干和根干部分,它包括不同的方面,宇宙生成论是其中的一个方面。
老子(或整个道家)解释宇宙和万物起源的学说一般被称为宇宙生成论,它不同于古希腊哲学或中国哲学中用不同元素解释万物的构成论。宇宙生成论特别强调“生”(还有“化变”“变成”等)的概念。老子的一个直接表述是“道生之”(《老子》第51章)。“之”是这个句子的宾语,又是一个代词,它指的是“万物”或“物”。“生”的本义是草木从土壤中长出。某些动物和人类的生育(胎生)是从母体中孕育出来的。老子探寻宇宙和万物的起源可能受到了动物世界的生育启发,他可能这样想,既然某些动物都有它们的生育者,那么万物是不是一样,它们来到这个世界,也有它们的创生者和生育者,它们不是来无踪影可寻。他想象宇宙和万物是被一个伟大的母体产生出来的。我们这样推测的根据是,母性是老子之道的重要隐喻。这里的母性当然不是常识性的龙生龙、凤生凤的母性和母体,它是能生出一切的超常的母性和母体。《老子》第1章的“有名万物之母”的“母”,第25章的“可以为天地母”的“母”,还有第52章的“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的“母”,等等,它们都是被用作超常生育者的隐喻。除了直接用“母”隐喻道的生育力,老子还用“玄牝”、“玄牝之门”和“谷神”等作为“道”的隐喻:“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老子》第6章)老子说的“玄牝”和“谷神”无疑也是母性,它同“母”的隐喻一样是指道的伟大创造力。由此可知,道家之道的伟大生育力,具有阴性的特征,它是牝、雌、母,而不是阳性的牡、雄、公,它同儒家侧重于从阳性的天(“天生庶物”)、从天地阴阳的相互作用(“天地合而万物生”)解释万物的起源不同。
不管是谷神、玄牝,还是母,老子都将它们作为“道”的隐喻,以表示抽象的道的生育力,表示道的根本性和创始性:“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老子》第4章)与此同时,老子还用抽象概念去表示“道”的根本性和根源性意义,其中一个是“宗”,一个是“奥”。《老子》第4章称道为“万物之宗”:“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第62章称道为“万物之奥”:“道者万物之奥。”“宗”有“本原”的意思,它同根本意近;“奥”的意思是根本。帛书本“奥”作“注”,即“主”。“主”也有根本的意思(类如《周易·系辞上》的“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的用法)。相对于被生的万物来说,能生的道不是一般的可说、可言之道,它是非同寻常的“恒道”,是最高的根本和根源,是最伟大的创造力。
《老子》第51章的“道生之”只是说道生万物,它没有具体说道如何创生万物。《老子》第42章描述了道产生万物的过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从道到一、从一到二、从二到三、从三到万物,它是一层一层地生出和创生的。理解这一生成论的主要困难是“一”、“二”和“三”是指什么,再就是为什么从“三”就能一下子产生万物。《淮南子·天文训》最早对此提出了具体的解释:“道(曰规)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为阴阳,阴阳合和而万物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照《淮南子》的解释,“二”是“阴阳”,三是“阴阴合和”。“一”是什么,《淮南子》没有说,一般认为它应该是指未分化的“气”。还有一个问题,按老子的说法,“一”是从道产生出来的,《淮南子》说“道始于一”,认为道从“一”开始,而一又不生,只是分为二。这一解释不通,因为老子明明说一产生了二(“一生二”)。《淮南子》解释的可取之处,是它将“阴阳”概念应用到了老子生成论中。如果“一”是混而未分的“气”,“阴阳”就应是两种不同的气(能量)。这是完全可能的。根据是这一章的后两句的“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按照这两句话,万物都具有阴阳二气,逆推的话,产生它们的三、二和一都可以从气和阴阳之气上去看。老子的“道”是最高的实有和实在,它具有造就一切的无限性和可能性,它原本就应是最高的能量,将它同本原性的气或“太初之气”、“元气”联系起来去想应该是可取的思路。
这就涉及老子的道为什么能够成为创生万物的根本和本原的问题,涉及老子对“道”的更具体的描述和想象。按照上述,老子将道看成是万物之母和玄牝,认为道是宗和主,认为道具有超常的无限能量和创生能力,但这些仍然是比较抽象的说法,《老子》中好几章对道的实在有更具体的描述:
老子的“道之为物”和“有物混成”的表述最为引人注目,围绕它们产生了许多争论。可以肯定的是,老子所说的“物”不能被理解为具体的事物或具体的东西。借用《庄子》的“物物而不物于物”的表述,老子的道是让所有物成为可能和现实的超级之物。“有物混成”的“物”,郭店简本作“状”。这里所说的“状”同样不是一般性的“状态”,它是超级的动能状态。老子描述道的其他谓词——“象”“精”“真”“信”等,同样都要从超常的意义上去看待。我们还可以肯定的是,不管道是“物”“状”,还是“精”“真”等,老子用这些词语都是要昭示“道”是“有”,它是最高的实有和实在,它绝不是纯粹的虚无。
为了昭示道的实有不是一般性的具体事物的有,老子运用了独特的否定性的论说方式,之后这种方式被庄子大大发展了。我所说的否定性方式是指老子否定对“道”的任何感知性论断。按照常识和经验认知,肯定一种东西和事物是存在或有,那就意味着我们能够接触到它,能够感知到它。据此而言,如果道也是实有和实在,它怎么能够处在我们的感知之外?否则,又怎么可以判断它是实有和实在呢?经验论哲学的一个基本信条是,不被感知的就不存在。这也是它质疑和否定超出经验之外事物存在的主要依据。如果有一个人,他信誓旦旦地向一位经验论者讲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灵和超出经验的实在,那一定是徒劳的。为了说明道的实在性,庄子有时也采取经验的立场。他向东郭子讲“道”,东郭子问他道在何处,庄子说“道无所不在”,东郭子大惑不解,他要求庄子为他求证一下。显然,东郭子是从经验的立场看问题,庄子说道无所不在,也是从现实中看道。但庄子不是狭隘的经验论者,他的“道”还有根源性的意义,他的论证更多是使用否定性的(超出感知的)方式,它源于老子。老子认为道是实有和万物的根源,也正因如此,它没有具体事物的可感知性:
道的存在超出了视、听、触的范围,它不能迎接,也不能跟随,它是“无状”“无物”。道不能被感知,因为它不是具体的事物和东西。为了说明道不可感知而它确实又是有和实在,老子又使用反论或矛盾式的表述,说道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道无形、无象,因此,它不可说,它也没有具体事物那样的名称,它是“无名”(“道隐无名”),这是道的又一种否定性表述。“道无名”和“道”这个名,道不可说和说道无名,也是反论和矛盾式表述。如果不说它是逻辑上的矛盾,那可以这样来理解,即道不可说、不可名,这就是言说道的一种方式。
老子言说道的又一个否定性方式是直接用“无”这一概念,王弼将它推到了无以复加的高度。老子的“无”的真实意义,是指道造就了一切具体事物而它又没有任何具体事物的具体性。王弼对老子“无”的充分发挥就在这里。传世本“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第40章)这句话,过去被看成是“无”高于“有”的主要证据。但郭店简《老子》为这句话增加了变数,它作“天下万物生于有,生于无”。因为没有重文符号,包括我自己在内的部分学者一开始就认为这可能是它的原貌;与此不同的做法是以传世本为标准,认为它可能是抄写中的疏失所致。现在我仍然坚持之前的判断,但我为它提出的解释与之前有所不同。之前我是将它同第2章的“有无相生”统一起来。在对第1章的进一步思考中我获得了一个启发,这句话可以同第1章的“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恒)有,欲以观其徼”相互理解。在经过一段犹豫不决之后,我坚定了王安石对这句话的句读方法。只有帛书本在“欲”之后加上了一个“也”字,这不表明原文就一定有“也”字,更不等于说“有欲”和“无欲”的对举就是老子的原意。在先秦典籍中,“欲以”这种用法很多,早一点的如《左传·宣公十八年》的“公使如楚乞师,欲以伐齐”,《哀公十一年》的“季孙欲以田赋,使冉有访诸仲尼”;晚一点的如《孟子·告子下》的“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不欲为苟去”,《庄子·齐物论》的“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庄子·大宗师》的“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韩非子·外储说右上》的“有道之士怀其术,而欲以明万乘之主”,等等。《老子》中的“欲以”也应连读。更关键的是,在义理上,老子是不是将“有无”视为一对重要的范畴。我认为老子是“有无”观念的创立者,正如他创立了“自然”和“无为”等一些哲学概念一样。郭店简本的“天下万物生于有”与第1章的“有名万物之母”和“常(恒)有,欲以观其徼”都是强调道的“实有”的方面,郭店简本的“生于无”的“无”同“无名天地之始”和“常无,欲以观其妙”,都是强调道的“无”的方面。道的有和道的无是道的两个方面,它们都属于道,都出于道。第2章的“有无相生”指的是具体事物之间的相互转化,它同道的最高的有和最高的无不同。道的有和无是统一的,它是道能够创生万物的根据。“天下万物生于有,生于无”,是说天下万物既是道的有生出的,也是道的无生出的。
老子是道的本根哲学的开创者,也是宇宙生成模式的开创者,他的影响力从道家后来涌现出的各种本根论和各种宇宙生成模式可知。除了传世文献外,新出土文献所见的几个宇宙生成新模式令人惊异和兴奋。这些生成模式各有特点,但它们都属道家的宇宙生成论谱系。作为生成者的最高本体——太一、一和恒[3],实质上它们都可以说是道。道与万物的关系,或者太一、一、恒同万物的关系,从发生学上说,就是创生与被创生的关系。[4]
注释
[1]有关这方面的问题,参见池田知久:《道家思想的新研究——以〈庄子〉为中心》,2~19页,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9。
[2]有关这方面的辩驳,参见陈鼓应:《老庄新论》,5~28页,台北,五南图书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
[3]有关《恒先》的“恒”的意义,参见王中江:《终极根源概念及其谱系:上博简〈恒先〉的“恒”探微》,载《哲学研究》,2016年第1期,35~44页。
[4]有关早期道家宇宙生成论的总体考察,参见王中江:《出土文献与先秦自然宇宙观重审》,载《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5期,67~8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