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以党驭军论
以党驭军之说,吾人闻之有年矣。最近汪精卫致覃振书,仍称“直至今日弟仍认定吾辈若不能以党驭军,则终无办法。故此后新旧忠实同志之合作,应以如何始能以党驭军为悬前待决之根本问题。于此奏刀,则其他皆可迎刃而解”。斯真党人之公言,亦国民之共同心理。然军人亦人也,何以易于成阀,何以必有赖于制驭,此其间盖必有原因在也。
夫以党驭军之说,来自俄国。然俄固以党治国者,军当然在内。其在英美法日,以法治国,军亦当然在内。是故此事之根本问题,仍在国家是否为真党治,抑能否行真法治。苟其能之,治军不难。苟其不能,则军之不能驭,固自有其理由。若不溯本穷源,觅一解决之道,则终于烦闷苦痛,循环相阨而已。
夫苏俄以党治国,堪称模范。查其以八十万共产党员治理一亿四千万之民众,党纪肃然,反动匿迹,所以然者,固由有公正廉明之领袖,与忠实努力之党人,为其施行一党专制之原动力。而彼邦利用民族独立主义,使向受帝俄压迫之各种弱小民族,胥能充分享受自治权,同时仍以各邦族之共产党人,高据〔踞〕于上,与中央息息相通,握其枢纽,持其大体,所谓以民族主义为经、以共产主义为纬者,实为苏俄一党专制能见成功之重要原因。彼邦现在国家组织,乃系民族的联邦制度。除外交军事交通等极重要政务,集权中央之外,举凡内务、教育、司法、农林等事务,各邦皆能自由处置。此则更以地方分权之法,消息伸缩于民族主义共产主义之中,用能结合许多不同的民族,进行治理。其于军队,有所谓赤卫军与常备兵两种。赤卫军乃共产党中央集合忠实的党员所组成,隶属于“克柏乌”即国防侦缉部,实力最为强实。常备兵则仍系旧时军制焉。缘赤卫军本在整个的党统驭之下,故以党驭军,在苏俄制度上,乃为当然之事。然正惟其党务有严整之统系,政治有巧妙之组织,乃能发挥以党治国以党驭军之效率。他国欲加师法,宜于整个的党政组织,先有通盘贯串之研究与准备,然后乃可各方照顾,首尾相应。不能节取一义,或囫囵模效,致贻是丹非素画虎类犬之讥。不可不慎也。今世党治之外,法治是为普通,即以国家根本大法定军权归属,以法律形式置军令机关。自军队之编成至军令之发布,胥有法焉,为之节度支配,军队不供私用,武力属诸国家。虽在事实上德国从前曾有军人掌权,日本往岁曾有军阀柄国,然皆只能活动飞跃于法律范围之内,不能超越乎法律之上。此其间为之防维制止者,第一为法律制度之有效,第二为舆论裁抑之有力,第三为军人本身之有修养、明大体。如法国之霞飞、福煦,当欧战之时,手握重兵,旋乾转坤,震耀一世;一旦命令解甲,立时退为平民。又如德国兴登堡,以军界耆宿、帝国大将,其后至为元首民国,矢忠矢诚,未尝利用其军事之潜势力,或逾法轨也。更如日本维新后之山县有朋、桂太郎等,皆为军人出身之元老,尽可藉武力为背景,逞政治之野心也,然其人率皆浸润儒家学说,出处语默,极有法度,不特不创造武力中心,且能预应时代潮流,首倡政党制度,以图由军人执政而递嬗至政客当权。如原敬氏曩以政友会领袖资格,开政党内阁之新纪元,即出军阀元老提挈之力。由此言之,以法治军,固属法律舆论之权威;而树之风声,善立榜样者,过去之领袖先辈实不能无功。要其人皆有爱国之诚,齐一之志,以身作则,举世景从,法律与舆论遂亦受领袖人物之人格滋培而化为强固有力之物。至于今日,以法驭军。在一般法治国家中,俨若地义天经,毫无疑义,其成绩自非幸致也。
中国久苦军阀,然军人何以必成军阀,国民何以厌恶军人,思之重思之,制度之罪,社会之罪,与军人本身之罪,殆应分负其责。诚以中国号称党治,实则党且未治,何能望其治军。不特此也,党意未尝求与民意一致,而反汲汲焉伺军意之向背;党义未尝求得共同确信,而反汲汲焉随环境为诠释。本身先已无诚不一,奈之何能挟以制驭具有危险性的武力乎。善夫苏轼之言曰:“或为千金与人而人不喜,或以一言使人而人死之者,诚与不诚故也。稽天之潦,不能终朝,而一线之溜,可以潦石者,一与不一故也。”今日领袖人物之无诚不一,实为党治法治两俱不成之大病根。其结果,政治中心无所寄托,遂不能不始终随武力为转移。兵权所在,万恶包围,军必成阀,环境所造。盖世人以中材为多,上智下愚,胥居少数。以中国军人环境之恶,其不沦于军阀者,非下愚极拙,即高尚绝伦。吾人论事,不当独责军阀,而当促党国先辈领袖之觉悟。须知党治法治,皆为驭军之上策,而要必运用之以人格。诚意与确信,乃人格的权威所由构成。中国今日破坏未终,建设甫始,人治之力,应与党治法治等量齐观。世有大抱公忠诚实不贰之大人物,登高一呼,领导群伦,涵宏光大,以民意党意,合为一体,则信仰所集,无坚不摧,人格炳耀,魔光敛色。以视以党驭军之目标,常在可望不可即之间者。难易迟速,不待烦言而解。党国领袖,于此其亦知所自省乎。所谓求人不如求己者。领袖诸公果有同感,则治党驭军之术,何待他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