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句式的结构配置及其变量参数

一、及物概念的整体系统性与表征手段

Langacker（1991:294）指出，一个情状如何被识解，决定着是否适合采用特定句法结构对其进行编码。反过来，一种句法结构代表着一种规约性的认知想象力，并因此而利用编码所表征的情状对其进行具体的识解。Langacker（1991:302）等学者将事件句的原型概括为两个参与者之间进行能量传递的及物结构。Langacker列举出九种及物性结构要素：

1．有两个参与者分别充当主语和宾语；

2．描写一个事件；

3．事件蕴含动力，相对简明，并且具有非常明确的终结点；

4．主语和宾语表征具体、高度个体化的物理实体；

5．这些实体在事件发生前早已存在，而非事件发生后的产物；

6．主语和宾语明确并参与了不对称的关系；

7．主语的参与是自主的，宾语的参与是非自主的；

8．主语是能量的来源，宾语是能量传递的目标；

9．宾语受到活动的彻底影响。

Langacker（1991:302）特别强调，上述变量因素作为一个整体决定着及物性的程度高低，作为一个整体构成事件表征的标准模型，这种标准模型为英语及物性原型概念提供了内在一致的基础。

屈折语的语法功能主要依赖于语法形态和语序、虚词进行表征。汉语缺乏屈折语那样的语法形态，更多地依靠句式结构参数和虚词的隐现、增减等调适变化来表现不同功能的差异。语言类型上的差异，导致汉语及物结构中的结构自变量表现形态和功能因变量参数跟屈折语形成较大差异。

二、及物变量参数及其功能

我们观察、识解和表征世界的视角、手段和策略组配成一定的模式，投射到语言中这些特定模式对应着特定的句式。每种句式的结构表现出特定的自变量参数，如施事、受事跟动词三者之间的分布距离与分布位置（施事受事毗邻、施事受事被动词分离、动词是否重复统称句法分布形式或布局）、动词是否重复（如重动句）、是否有补充成分、补充成分的完整程度、施事和受事的指别形式等。上述自变量参数的变化对应着不同的功能因变量参数，如终结程度、受事受影响的程度、施事的自主性、受事的指别度。句式借助于这些结构自变量所引发的功能因变量识解，最终将句式还原为言者观察到的动态、静态客观场景。这个过程类似于拍摄电影——数码或胶片存储参数——放映——还原为拍摄场景。

相同的客观情状，按照不同的结构自变量组配，可能形成不同的功能识解，不同功能识解之下，所关注的侧重（profile）可能不同，那么带来的意义也发生相关变化。例如：

（1）A1来客人了 B1客人来了

A2李明喝咖啡了 B2李明把咖啡喝了

A1中“客人”不定指，B1中“客人”是定指的。A2中咖啡是否喝光不确定。作为陈述句，B2中咖啡确定是被喝光了。左右两列句子的语序不同，意义不同，但构成句子的实词相同。这种意义上的不同，来自不同句式的不同语序分布位置所产生的不同识解。也就是说，同一个客观事件“来客人”, A1和B1两个句子各自不同的句法配置顺序造成的表征方式不同，带来“客人”的定指性程度相应不同，导致我们对同一个客观事件的识解发生变化。A2、B2也是两个句子各自不同的句法配置顺序对同一个客观事件“喝咖啡”带来受事数量是否完全彻底的不同的识解。探寻哪些结构配置参数对应着哪些功能参数，不同句式之间的这种对应关系有哪些共性和哪些具体差异，差异的动因何在，是我们的核心研究目标。

及物结构包含众多及物要素的不同配置形成结构自变量和因变量的不同，这种参量配置的差异形成不同的及物句式。结构自变量和功能因变量统称“参量”。

汉语事件句式的及物结构配置自变量主要包括以下参量：

论元角色的选择、施事和受事的句法分布距离、分布位置和顺序；动词分布形式（是否重复）；补充成分长度增减完整度；谓词词项的图式结构配置及其变体；结构压缩与扩展；名词的指称（定指-不定指、实指-虚指、有指-无指）和数量配置（全量形式、非全量形式）。

功能因变量参数：

图形显体-背衬关系与选择；扫描方式的选择；概念之间的语义距离；概念之间的先后关系；凸显-淡隐；概念压缩与扩展；隐喻、转喻；移情；

及物参数：及物方向与及物程度、施事自主性、受事遭受影响程度、受事量级、受事指别度、动程、终结完整程度、淡入型终结模式、淡出型终结模式、预期标准与前景变数多寡、调适度与可逆性。

三、及物方向

对比下面三列句子在结构参数、功能识解和意义方面的差异，注意其合格条件的对立与互补：

A列句子重复动词，（5）—（8）中补充成分“偏”“累”“肿了胳膊”“出了经验”并非指向受事，而是显示施事在试图影响不定指的受事的过程中（至于是否影响到受事则未予显示）自身受到的损益，这种损益超出施事的自主范围。B列句子跟“开始”相容，而A、C两列句子跟“开始”不相容。C列句式受事倾向于定指，A、B两列句子受事倾向于不定指。造成这些差异的动因，在于A、B、C三种句式之间的结构自变量（施事和受事跟动词之间的分布距离、动词重复、补语指向）对功能因变量（施事对受事的影响程度、终结程度、动程长短、扫描方式、施事自主程度、受事指别程度）的影响，从而带来意义上的不同。

立足于及物方向的角度观察，（2）—（8）的及物方向先指向受事，然后从受事转移到施事上面。伴随着及物方向从受事向施事的转移，（2）—（8）中三列句子的合格条件也随之相应发生变动，这就是导致（2）—（11）矩阵中左上角（2）A—（4）A和右下角句子（5）C—（11）C的合格度低于其他句子的理据。因为左上角（2）A—（4）A中的补语所代表的及物方向仅仅指向受事，没有指向施事，跟非自主损益重动句的及物方向冲突；右下角（5）C—（11）C中的补语所代表的及物方向指向施事或者施事的组成部分或动作行为，而不是指向受事，跟把字句的及物方向冲突。

以往对重动句的研究已经注意到重动句跟把字句等句式的对立和变换条件。杨玉玲（1999:71）和王红旗（2001:10）注意到一部分重动句的补语指向施事。补语指向并不完全对应于及物方向，但却影响到复合式及物方向的转移。

总之，及物方向是构成及物句式的重要参数之一。

总体来看，及物事件句的及物指向有两种类型：指向受事、指向受事后牵连到施事。我们把及物方向指向受事的及物结构称为“正向及物结构”，如（2）B—（10）B列和C列句子。

一个及物事件的动作活动造成的影响往往不止一个参与者，我们把及物句显示动作影响参与者的轨迹称为“及物方向”。具体而言，及物方向是指及物事件句显示动作行为在影响受事之后是否牵连影响到其他对象，如施事等参与者。及物方向的概念有助于分析复杂及物结构的参量关系。有些情况下，我们只关注及物给受事带来的影响，如“打蚊子”我们一般只关注蚊子打着了没有，但是有些情况下，我们会关注和突出打蚊子对人造成的影响，如打累了、打肿了胳膊，显然，这种情况下句子显示的及物轨迹就发生逆转，从动作接受者蚊子转向动作发起者，这就带来及物方向的不同。

及物方向涉及参与者参与事件的自主性问题。Langacker所列举的及物结构第七个条件：主语的参与是自主的，宾语的参与是非自主的。我们发现，在部分反向及物结构中，施事主语的参与过程分为两个阶段。在前及物阶段，施事自主参与和发起一个事件，但在对受事宾语施加影响的同时，施事可能非自主地受到损、益影响。如（2）A、（3）A、（4）A列中施事主语打蚊子是自主的，但在打蚊子过程中还非自主地受到疲劳、损伤、获取经验等损益影响，这种影响往往偏离言者预期，始料不及，是非自主的。换言之，施事对受事施加影响的行为是自主的，但施事自身所受到的损益影响却是非自主的。集自主、非自主两面性于一身的反向及物结构，体现了非自主损益重动句的原型特征。非自主损益重动句的及物方向是复合型的，指向受事之后又转向施事。简便起见，下文将同时具备自主、非自主两面性的重动句的自主、非自主倾向，统称为“非自主”倾向。

四、及物效度与及物句式类型

及物框架中除了及物方向之外，及物效度也制约着句式成立与否的条件。及物效度涉及众多参数。主要包括：事件进度和完整程度；受事受到的影响程度、受事的量级等。

Langacker列举的及物结构条件（3）在汉语句法上的表现是，动补结构越完整无缺，事件表征的终结越彻底、完整，及物程度就越高。不同句式的及物程度不同，对表征终结的补充成分的完整程度的限制也相应不同。

“正向及物”句式表征受事受到的影响。受事完全被影响被作为及物性的重要参数之一。Langacker（1999:302）以及Taylor, John（1989）都对此有所描述。不同事件中受事受到的影响程度有高低之分。受事受到的影响程度，取决于言者是否采取特定视角关注受事受到的影响，并且是否采取必要手段加以凸显和表征。其中涉及言者在事件的进程中将视域落脚于开始、进行和终结当中的哪个部分。

我们将视域固定集中于事件终结阶段，凸显事件终结、受事受到完全影响的句式称为“正向完全终结及物”句式，简称“完全及物句”，包括“把”字句、“被”字句和受事主语句。这三种句式的结构自变量共同特征是施事和受事彼此靠近，都分布于动词前侧，象似受事受到施事强势影响而发生完全、彻底的变化；其功能因变量共同特征是，将事件完全终结、受事受到完全影响作为句式合格的必要条件，不能满足这几个条件的正向完全终结及物句式往往不能成立。（5）C—（10）C缺乏表征受事受到影响的有效要素，“偏、累、肿了胳膊、出经验”都不足以显示受事是否受到完全影响，所以句子不合格。

这三种句式的施事和受事位于动词同一侧，彼此靠近、距离缩短，象似彼此之间影响力度增大，将凸显受事受到的完全影响作为句式合格的必要条件。

“正向及物”句式表征受事受到的影响。随着观察视域从指向终结点到指向完全终结点的移动，受事所遭受的影响呈现为非完全或完全影响两种程度等级。如（2）、（3）、（4）中“死”“光”“出了血”凸显受事“蚊子”遭受完全影响。

受事受到的影响程度，取决于言者是否采取特定视角关注受事受到的影响，并且是否采取必要手段加以凸显和表征。言者在事件的进程中将视域落在终结阶段，则形成完全终结句式。完全终结句式最显著的特征，是受事受到彻底的影响而走向终结，体现为受事在数量上强烈倾向于全量遭受影响，排斥部分遭受影响。例如：

（12）A1李明把咖啡喝了 B1李明喝了点儿咖啡

A2*李明把咖啡喝了点儿 B2李明喝光了咖啡

A3*李明把咖啡喝了几口 B3李明喝完了咖啡

A作为完全终结句式，视域集中于喝咖啡的终结阶段，凸显受事咖啡受到彻底的影响而使得喝咖啡事件走向终结，体现为受事咖啡在数量上强烈倾向于全量喝光，排斥“点儿”“几口”，所以A2和A3合格度低于A1。相比之下，B列施动受句则对受事的数量多寡宽松很多，允许受事非全量遭受影响。其动因就是施动受句的视域不是固定集中于终结阶段。

“正向及物”中“施+动+受”句式的施事和受事分列动词两侧，彼此分离、距离拉长，象似彼此之间影响力度减弱，视域不固定，视域分散到事件起始之后的不明确范围的及物句①，不明确显示受事受到何种程度的影响，也不一定必须显示事件是否终结，不把完全终结、受事受到完全影响作为句式成立的必要条件。我们将视域不固定，未固定集中于事件终结阶段，不明确显示是否终结，不明确受事受到何种影响，并且不把事件完全终结、受事受到完全影响作为句子成立的必要条件的及物句式②称为“正向非完全终结及物”句，简称“非完全及物句”。

“施动受”句式结构的自变量特征是施事和受事分列于动词两侧，距离疏远，象似受事受到施事的影响力较弱，发生的变化不显著；其功能因变量特征是不明确显示事件是否终结、受事是否受到影响。因此“施动受”句式对于事件是否完全终结不设限制条件，即便未终结或终结表征不明确也成立，这与完全及物句式形成强烈反差：

（13）A他开始卖书 B*他把书开始卖 C*书他开始卖 D*书被他开始卖

（13）A成立而B、C、D都不成立。原因在于A作为非完全及物句以事件未完全终结为常态及物参数。“开始卖书”虽没卖完，仍满足“施动受”句式“非完全及物”句式条件。由于“开始”将视域指向事件起始阶段，其［－完全终结］特征跟“完全终结及物”句式［+完全终结］条件冲突，导致（13）B、C、D不成立。换言之，完全终结和非完全终结及物句的终结常数对立，导致各自对于终结程度的表征参数限制条件不同，投射到句式的成立条件上，导致（13）A跟B、C、D的成立条件不一致。这从另一侧面反映出把字句、受事主语句和被字句之间在及物程度上具有“完全终结”的一致性。

① 感知性及物事件的受事所受到的影响是基于想象的力量传递效果。例如“看书”从物理角度看受事“书”本身没有受到影响，但我们想象通过目光扫描书上的内容将其摄入眼睛的同时，书上的内容被改造为感知器官摄入、存储为大脑中的认知信息。因此，可以说“把书看完了”“看在眼里”，也可以凸显“看”的力度，如“李明把他狠狠地看（瞪）了一眼”。这里的“看（瞪）”基于想象将心理动力借助于视觉效力传递给对方，给对方施加影响力。

② 感知性及物事件的受事所受到的影响完全是基于想象。例如，“看书”和“听音乐”，从物理角度看受事“书”“音乐”本身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但我们想象书上的内容、音乐旋律通过“看”“听”被感知器官摄入、存储、处理，内容、旋律被改变为感知信息。其例证是我们可以说“看在眼里”“听不进去”。

谓语结构形式越完整无缺、事件的终结表征越彻底、受事遭受影响程度越高，及物程度就越高，在语义上排斥非终结成分，如“开始、正在、着”以及非全量成分，如“一点儿、一些、几个”。不同句式的及物程度不同，对表征终结的结构形式的伸缩性限制条件也相应不同。

（2）B—（4）B显示了受事蚊子受到的影响，（5）B—（8）B缺乏显示蚊子受到影响的必要因素，因此作为非完全终结及物“施+动+受”句式（2）B—（4）B的合格度高于（5）B—（8）B。而且，非完全终结及物“施+动+受”句式B（9）允许事件未终结。“开始打蚊子”虽然没有把蚊子完全打完，但已经进入影响蚊子的过程，仍能满足“施动受”句式的及物条件。但是（9）C作为完全终结及物句式，缺乏显示受事蚊子受到完全影响的必要因素，所以，其合格度低于非完全终结及物句（9）B。

可见，完全终结及物和非完全终结及物的视域宽窄不同，对于终结程度的限制条件不同，句子合格度也不同。

及物方向直接或间接指向施事、关注和评估施事在活动中直接或间接遭受非自主影响的句式称为“反向完全及物”句，如A列句子。及物方向指向活动过程关注活动进展，或评估惯常性活动特征的反向及物重动句称为“反向非完全及物结构”，如句子（10）A、（11）A。

有些反向及物结构只关注事件进展，淡化受事或施事受到的影响，如（10）A、（11）A；有些正向及物结构也同样只关注事件进展，淡化受事受到的影响，如（10）B、（11）B。这类淡化受事所受到的影响的正、反向及物结构变换起来比较自由，因为它们各自都偏离了所属句式的核心功能和意义，处于各自所属句式家族谱系的边缘地带，接近对方句式的领地范围。

及物效度还涉及其他参数，后面的章节将逐一展开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