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论中国现在之党派及将来之政党
今者中国之存亡,一系于政党之发生与否,是政党问题者,实今日最重要之问题也。而现在各党之地位,及将来政党发生时之态度,尤此问题中最主要之部分。今略分为三段论之,窃愿与同志者,一研究其前途也。
一 革命党与立宪之地位
数年以来,革命论盛行于国中,今则得法理论、政治论以为之羽翼,其旗帜益鲜明,其壁垒益森严,其势力益旁薄而郁积,下至贩夫走卒,莫不口谈革命,而身行破坏。此固由于数千年来专制之淫威,有以激之使然。而满汉两族并栖于一国之下,其互相猜忌者二百余年如一日,一旦有人焉刺激其脑蒂,其排满性之伏于其中者,遂不期而自发,此革命党之势力,所以如决江河,沛然而莫之能御也。至于立宪政体者,在今日文明诸国中,必流无量之血,掷无数之头颅,乃始得此君民冲突之结果,而在于吾国,似为一极秽恶之名词。数年以前,民间无敢倡言之者,近则政府宣布预备立宪,民间公然鼓吹立宪。然革命党指政府为集权,詈立宪为卖国,而人士之怀疑不决者,不敢党与立宪。遂致革命党者,公然为事实上之进行,立宪党者,不过为名义上之鼓吹。气为所慑,而口为所箝,即明知今日中国之时势,宜于立宪,而不宜于革命,亦姑模棱于两可之间,而不欲以锋铓自见。此亦极意虑之不自由,轻天下而羞当世之士矣!夫立宪之果为何物,立宪之后而果有何影响,使不立宪而果受何弊害,恐中国虽大,其能理解之者,寥寥无几。即彼革命党者,亦第谓满人假立宪之名,以行排汉之实;凡政策之出自满人者,无论其为利为害,而皆以为排汉;凡汉人之赞助满人政策者,无论其为公为私,而皆以为党满。自阳假立宪、阴行排汉之说出,一夫唱之,百夫和之。即令政府而果真正立宪,满、汉有可以调和之道,国家有可以救亡之途,亦绝对的不承认之。且希冀政府之不真正立宪,日流于腐败,以促新政府之出现焉。呜呼,感情所蔽,真理为蒙。当举国人丧失辨理心之日,而忽以如火如荼之学说,以煽起其蓄积已久之恶感,其势力之伟大也亦宜!盖革命主动性而立宪主静性,革命主感情而立宪主辨理。凡人性情之弱点,莫不富于动性而缺于静性,流于感情而疏于辨理,是革命党之在今日者,虽非必要之党派,而实必发生之党派。宜其泱泱哉,为国中唯一之党派也!
凡一国党派之成立也,必有激烈、温和二派。激烈派对于社会一切之事务,主去敝生新,用猛烈之手段,以达其急进之目的;温和派对于社会一切之事物,主因势利导,用稳当之手段,以达其渐进之目的。此二派者,貌似相反,而实相成。使一国之中,无激烈派而仅有温和派,则事物之进步必流于缓慢;又使一国之中,无温和派而仅有激烈派,则事物之秩序必即于紊乱,故曰相成也。即以日本明治十五六年间言之,其自由、改进两党,即一主急进而一主渐进者。自由党沉醉于天赋人权之学说,其一部分之人士,往往抱革命之思想,而有过激之举动。改进党则知以腕力抵抗政府之无益,主张平和之改革,而不赞成危激之革命。然其后两党卒能互相提携,屡与藩阀政府相血战,民党之壁垒森然而不可侵犯,政府亦隐然认识政党之势力者,由于两党者,不破坏日本国家之根本的组织,而同以建设完全之立宪政体为主义,不过其气象感情,互有不同之点而已。设使当日者,自由党主张改造共和之国家,改进党主张拥护天皇之大权,两党之根本主义,绝对的不能兼容,而两党之行动势必互相妨害,彼此既无共同之利害,即不能生息于一国家之下,非至于一党仆而一党兴不止。内溃者外必踣,然则日本之国家,即不亡于幕府柄政之日,亦必亡于外力侵入之时矣。今吾中国之革命、立宪两党,可以当日本之自由、改进两党乎?曰,不能。盖国家之党派,无论激烈、温和,必活动于国家范围以内,而非活动于国家范围以外者。今革命党不认有中国政府,即不认有中国国家,而自称曰亡国之民,其革命之目的,非以改造现国家之政府,而以发生将来之新政府。是其活动之本旨,不在现在国家范围之内,而在未来之理想国家矣。且一党派必有一党派之主义政见,及其监督政府、指导国民之天职。革命党之党纲,曰颠复〔覆〕现政府,曰建设共和国,是破坏中国国家之根本组织,而不承认君主立宪。故其对于现政府也,犹秦越人之视肥瘠,且唯恐现政府之不腐败,以阻己党势力之扩张;其对于国民也,不教以秩序之进行,而唯鼓其一瞥之感情,以国家为孤注之一掷。究其结果,不外于吾所谓绝对的不能相容,而非国家范围内相对的之党派也。昧者不察,援各国激烈、温和二派之例,及日本自由、改进两党之情形,谓中国新旧过渡之时代,立宪、革命激战之时期,两党之竞争,势所不免,亦势所必要。夫革命党之必发生者,吾既已言之矣,若谓为必要,则吾所绝对的不承认者也。
夫使革命党而果活动于中国国家范围之内,抱其急进之主义,以为积极之进行,凡有害于国家之公益者,不问其为满人、为汉人,吾得而诛锄之,凡有合于救国之前提者,不问其为革命、为立宪,吾得而承认之,以其磊磊落落之志,出之以公明正大之行为,则其与立宪党之地位,为相对的,而非绝对的。联军以肉薄政府之坚垒而有致死之决心,相携以立于政治之舞台而为共同之行动,以之改造政府,何专制之不摧?以之指导国民,何民愚之足虑?内力不消,而对外自竞。彼日本自由、改进两党,所以能尽其监督政府、指导国民之天职者,无他,即共同生活于一范围之内,而无利害相反互相妨害之事,其对于国家前途之目的同,其所不同者唯其进行之方法而已。虽然,论者必谓日本之国体与中国异,日本拥戴万世一系之天皇,故即不革命,亦能得平和之改革;若吾中国者,以客族而入主中土,两族嫉忌之势已成,不革命无以得完全之改革,故必由民族问题以解决政治问题。此亦论者所常言也。夫欧洲自中古以后至于十九世纪之半,其以民族主义强国者,所在而有。德意志之被蹂躏于拿破仑也,知其不统一之害,于是俾士麦首唱民族主义,使各联邦集合于德意志帝国之下,而德以强。意大利之被压制于澳大利也,知其不统一之害,于是加富尔诸人,首唱民族主义,使四分五裂之罗马帝国复归于一,而意以兴。此皆民族主义之明效大验也。顾其与中国之民族主义有差异之点者,则各国皆自民族主义,以成统一之事业;中国则以言民族主义,而得分裂之结果也。夫使由国家主义,而仍不足以解决民族之问题,则亦已矣;由国家主义,而满、汉各民族,皆统一于国家主义之下,则民族主义可以不唱,唱之亦徒以祸国家而已矣。今世立宪各国,无不包孕各种之民族,以结合于一国家之下,而不闻发生种族问题。夫以种族之利害为本位,以解决政治上之问题者,此在古时之国家为然。今日则以国家之利害为本位,而不以种族之利害为本位。故国际间有发生种族问题者,如白种人对于黄种人之观念,其对于中国人及日本人,但以为东亚人,而不闻有中国、日本之别,其对于满、汉、蒙、回、藏各种民族,皆以为中国人,而不闻有满汉蒙回藏之别。其所以不区别之者,即其认识日本与中国同种,满、汉、蒙、回、藏皆同一种,而自居于非黄种人之列。如美人之排斥华工,及近日桑港之学童案件,皆自国际之种族观念所发生,而国内之种族观念,渐以薄弱矣。况近世各国,所谓帝国主义者勃兴,民族主义已为前世纪之遗物。今持分裂的民族主义(谓论者所唱之民族主义),以与各国之帝国主义相竞,几何而不为其帝国主义所蚕食也!使果由论者所持之民族主义行之,则政治问题终无解决之一日。故谓论者仅知有民族主义,而不知有政治问题者,非诬之也。颇闻论者所持之民族主义,不惜以生死性命护惜之,有国可亡而民族主义不可诋毁之概。呜呼,使论者而果如此言也,明知民族主义与救国不相容,而偏殉于其主义,是徒负气耳,非真救国也!吾党亦唯殉于吾党所信之国家主义,以与民族主义战。使民族主义而胜也,则国家主义消灭;使国家主义而胜也,则民族主义消灭。二者之孰胜孰败,中国之存亡系焉耳矣。
二 政府对于政党之态度
凡一国由专制之时期以入于立宪之时期也,政府与民间必有激烈之争斗,政府必竭其死力以抵抗国民之要求,而最后之胜利卒归于国民。此固各国历史所明示,而我中国亦不能免此者也。夫专制之流毒达于极点,则人民之反动力亦达于极点。方民权自由之学说,灌输于国中也,人民之思想日以发达,政府之压制民权也愈甚,而人民之欲得民权也亦愈甚。政府之压制力,终不敌国民之抵抗力,故倒专制而代以立宪者,不外于自由与专制激战之一结果地而已。中国夙以专制国闻于天下,近数年来,自由民权之学说,膨胀于国民之脑中,莫不愤慨于国权之衰弱,而切齿于政府之腐败者。盖方在政府与国民激战之初期,使我国民奋其再接再厉之精神以与政府斗,则政府之压制涨一度者,吾民之抵抗亦涨一度;吾民之抵抗涨一度者,政府之压制不得不缩一度;持之既久,终必出于让步之一途。至政府以交让的精神,而许吾民有参政上之权利,则中国者非政府诸公之所私有,而为吾民所共有之中国,欲其不强得乎?夫今世民权自由之大义,如日中天,使其国而不与各国相交通,则其学说无由输入,其民亦自安于专制。若其学说既传布于国中,其民复久困于专制,奋而思起,则其学说深入于人之脑中,回顾昔日专制之惨状,有儳焉不可以终日者。于斯时也,无论如何顽强之政府,奋其极猛烈之手段以压制国民,而国民无以为有一顾之价值者。何则?盖国民对于权利之请愿,自由之许容,如饥之思食,不得食则饿死,渴之思饮,不得饮则涸死,使不得权利与自由,则亦死于专制而已矣,故国民无论经如何之困斗,必达其目的而后已。知其不可抗,而与以政治上之自由,以遂其天然之发达者,英国是也;始思抵抗民权,继而知其不可抗,而发布宪法,以确定臣民之权利者,日本是也;拥护官僚的政治以抵抗代议的政治,其国中之纷扰骚动,迄无宁岁,至今日尚沈沦于黑暗之中者,俄国是也。稽之理论既如彼,证之事实又如此,然则当民党初生之日,其所以待之之道,孰得孰失,一任中国政府之自择焉!
虽然,今政府之所以待革命党者,则步俄国之后尘,淫刑重戮,无所不至,不足则请求外人,以引渡国事犯,营营以扑灭革命党为事。而革命党卒不可得而扑灭,匪独不得而扑灭,且有增殖之势焉。夫革命党之发生也,由于政治之腐败;然则欲禁遏革命党使不发生者,无外于改良政治。今不悟改良政治之足以禁遏革命党,而徒以诛锄杀戮为事。夫诛锄杀戮者,适以使革命之人益坚其革命之志,不革命之人亦愤而投身其间,充其所至,将遍国中之人无一而非革命党,政府安得尽人而诛锄杀戮之与?即使革命党而果畏诛锄杀戮,而即不革命,然政治之腐败,日甚一日,今日之不革命者,不保异日之不革命,然则无时而不可以革命,无人而不可以革命。革命之心理,今已普及于一般,特怯懦者有所畏而不敢为,吾人知其不可为而不为。乃政府必欲以诛锄杀戮为扑灭革命党唯一之手段,是唯恐革命党之不蕃殖,而以诛锄杀戮者,推其波而助其澜也。夫吾人之所以不革命者,岂其有所爱于现政府,亦岂其有所顾惜于己身,毋亦重视国家之事实,而不欲以孤注者轻于一掷。今人徒恨现政府之腐败,而不知现政府之腐败者,现政府任其咎,现政府之腐败,而无人改造现政府者,则现政府不任其咎。故夫吾人之目的,将以改造现政府,而不欲动摇国家之根本,因现政府危及国家之生存,故改造现政府。革命党则因现政府之腐败,并欲变更国家之根本组织。其主义既不同,其着手之方法复不同,然其对于现政府之决心,则无不同。使现政府而翻然大悟也,实行改革,以与天下更新,则革命党不期弭而自弭。若徒以诛锄杀戮威吓天下,则岂惟革命党致死于现政府,即革命党以外之人,无不致死于现政府,现政府又岂得高枕而卧耶?
夫政府之诛锄杀戮革命党者,无俄国政府之能力,而欲效俄国政府之举动者也。俄国奋其世界唯一之专制,以与虚无党激战,虚无党固为世界最可惊之党派,而俄政府亦为世界最顽强之政府,二者之抗力,略相平均。自前岁开国会以来,民气为之一舒,然保守家怙其专制之余习,以与新进之党派相抵抗,不旋踵而议会被解散。去年之总选举,民间党又占优势,今则立于议会之地位,发挥其历年所蓄不平之气,以对于政府宣战,解散之风说频传,国内之骚乱屡起。说者对于俄国之前途,分为两派:一主乐观的,谓俄国自战后之觉悟,立宪之利益已为一般所认识,国民之思潮勃不可遏,终必底于完全立宪之域;一主悲观的,谓俄国前途之惨澹,其祸变正不可测,国内之争斗终无已时,俄国之国力或且从事萎缩,而无雄飞于世界之日。此二派之观察,未知孰为正确,要之其不出是二者之外,则无疑也。决其君主断行独裁之政体,其大臣佐以官僚之政治,其以专制立国者,与我无异。然其行政之敏活齐整,岂我政治之腐败者所能及,其政治家能力之伟厚,手腕之敏捷,又岂我政府所能望其肩背。然犹且全国为之縻烂,生民为之涂炭,杀人盈野,流血成渠者,则以其抵抗近世之思潮,妄思压制各党,其民之仇视政府者深,其思颠复〔覆〕政党者亦甚,国力潜消于内,而不能外竞也。今中国国民,目睹政治之腐败,欲起而改良政治,见现政府之不足与有为,于是乃起而革命,以颠复现政府为目的。政府之待之者,又专以诛锄杀戮为事,而不悟其受病之源,则腐败者无穷期,革命者亦无穷期,两者之力交相疲,则亦交相毙而已矣。夫至于两者之皆毙,欲求如俄国之现状,不可得也。何则?俄之国内,虽极其纷扰,而其对于国外也,则足以自支持。故日俄战后,犹不失为六七强国之一,不过其野心的经营,生一顿挫耳。若今日之中国者,处于列强对峙之中,一举手一投足,而无不牵动世界之全局。以此脆弱之政府立于上,而又以无训练无秩序之革命团体鼎沸于下,则二者交哄之日,即中国亡国之时。政府哉,政府哉,其忍蹈俄国之复辙,以为亡国之罪魁哉!若其忍之,我国民亦安能坐视之!
当政党发生之日,政府之所以待之者,有唯一之方法焉,曰承认政党是已。日本自发布立宪诏敕以来,自由党、改进党及帝国宪政党,鼎立于国中。其政府对于政党之政策初亦主严重之干涉,凡关于言论集会,使警察为严密之取缔;有涉于攻击政府之演说者,即命停止或解散之;报纸之文字稍过于激烈者,即停止其发行;至于政党员之集会,必有警官临监,其与警官冲突者,往往而有;且侦探党人之行动,妨害私立学校之发达,凡有可以阻碍政党之进步者,无所不至。其时伊藤博文,以调查宪法,自德国归,去开设国会之期不远,于是赍其铁血主义者,以施于警察行政,而罗织党人,仿其所谓超然内阁者,以政府置于政党以外,而不相干涉。于斯时也,政党向于衰运,而政府之势力日张。自由党中之壮士,由愤激而绝望,由绝望而开始革命的运动,虽不久即行诛夷,然政府亦渐知其不可过于压迫,徐图改换其方针。及其国会既开,民党以历年之停辛伫苦,今始得依据立法之机关,公然与政府相对抗,乃联合以与政府苦战。政府亦屡受其创痍,虽屡次解散议会,然由是渐知政党之势力为不可侮,而政府与政党,亦有密切之关系,不可纯然置政府于政党以外。其后第三次伊藤内阁,见迫于民党以溃,于是伊藤深感组织政党之必要,自为政友会之组织,而率之以组织第四次之伊藤内阁。夫伊藤者,其始极不喜政党,且极主张官僚政治,而排斥政党政治者也,然时移势转,由屡次内阁之经验,而卒不得不承认政党,且至身为其总裁焉。由是知日本民党之价值,而日本政治家之所以能运用其宪政,而强大其国家者,亦不外于承认政党之势力而已矣。夫各国之政府,其始未有欲承认政党者也。何则?自专自恣之既久,一旦忽有人焉以监督之,其不便于专恣也孰甚,故必欲置政府于政党以外,使政党之势力不得及于政府,凡初立宪之国家,未有不如是者也。虽然,宪政之运用,所以能完全者,恃有议会,而议会之职务,所以能进行者,恃有政党,故宪政与议会之关系,犹之议会与政党之关系也。中国之政府,而不欲真正立宪则已,苟欲真正立宪,其必自承认政党始矣。
三 政党自身之态度
有在朝之政治家,有在野之政治家。以日本言之,伊藤、山县、西园寺辈,在朝之政治家也;大隈、坂垣辈,在野之政治家也。大隈及坂垣,昔尝为政党之首领,而在野之时多,在朝之时少,皆利用其在野之地位,以为积极之活动,凡属于政治之方面者,无不为舆论之先锋,以监督在位当局者,故其势力之伟大,有时反过于在朝之政治家者。大隈之因官有物拂下事件而下野也,不久即产出一改进党,其党员步趋之齐整,纪律之谨严,为日本政党中所未有,用能与政府相激战,而不以成败利钝渝其节。去岁其党中内讧,有所谓改革派者,阳标战后积极经营之名,而隐谋接近政权之实,因是见弃于大隈。然大隈者决非能一日离于政治生活者也,退职以来,不入元老之群,而开始民间的运动,今则见推为早稻田大学总长,养成政党之人材,演说于各地方,唤起国中之舆论,其以政治为生涯者,数十年如一日,老而弥笃,洵不愧为日本第一流政治家焉。至于坂垣者,当明治初年,西乡江藤拂衣下野愤然倡乱之日,独不效其所为,而着手于国民的运动,指挥国民,以与藩阀之政府战,日本人之知有民权自由者,实自彼始,其后卒执自由党之牛耳,尽力于党中者十余年。盖彼者实富于理想的之人物也,其所怀抱之理想,往往行于数年、数十年之后。如近者彼之请奉还族籍(即请废华族之名称),亦其理想所表见之一端也。要之二人之人格经历,皆宜于为在野之政治家,而不宜于为在朝之政治家,虽屡次入阁,卒不安其位以去。即二人者,亦善用其性行之长点,知其在民间运动之势力,较优胜于立朝之时,故宁穷老于民间而不悔也。中国人士夙懔思不出位之诫,以故数千年来,无发生在野之政治家者。历代以来之党派,虽有近于各国政党之性质,然大抵不出两派:一则借党势为声援,以为挤排异己之地者;一则召党徒以讲学,而间言及朝政之得失者。然党锢之祸,相沿不绝,后世至以党派悬为厉禁。是由于不解在野政治家之趣旨。前派以为舍在朝无可以行其道者,故结党为后援,而决不出于下野之举。后派则深慨朝政之腐败,然禁网既密,不得不假讲学之名,而隐以攻击朝政,从未有以改良政治为目的,结一有秩序之团体,树立旗帜,申明约束,堂堂正正,以与政府宣战者,故政府有所恃而敢于自恣。此数千年以来之政治社会,所以有退化而无进化也。今者立宪之风潮,已澎湃于国中,而政党之组织,国民亦深感其必要。盖有二方面之必要焉。其一对于政府。夫今日政府之从事改革,非不汲引一二有新智识之人,然上者不过以备顾问,下者羁縻之以利禄而已,未闻有稍能展布者。然则立于受动之地位,而非立于主动之地位,虽政府求贤若渴,人才之趋之者日众,未见其于中国之前途稍有裨益也。使不立于朝而立于野,公然有政党之组织,以为政府之监督,吾信其势力必伟大,而其影响必较之在朝时为著。其一对于国民。自宣布预备立宪以来,人民之应之者卒鲜。此固由于政府之不以诚求,然人民不知立宪为何物,即与以民权自由,又岂知所以行使民权自由之道乎!夫一国之政治思想,其始非即普及于全国,必恃有先觉者以为之提倡,而后自觉的国民,乃始兴起。其培养此政治思想,网罗此先觉之士者,莫政党若。故政党者,实社会初开明之曙星,而立宪政治之先河也。本是二者,安得不希望在野之政治家发生,而依据政党以为活动之基础耶!
虽然,组织政党者,必非容易之业也。各国学者,论政党之得失利害,言人人殊。要之,概括各政党,言之者多,而对于特定之政党,下论断者少。中国组织伊始,关系至大,今对勘吾国人之性质,而举其有可注意之点,凡分为四:
(一)道德 道德一语,最为广漠,有个人之道德,有社会之道德,有政治之道德。兹所论者,政治道德也。虽然,自其观察之点不同,故所见为道德者亦异;要之,支配各种方面之道德,皆出于同一之源。而中国政治道德之所以腐败者,毋亦由于一般道德之腐败而来乎。故欲匡救政治道德之腐败者,先不可不匡救一般道德之腐败也。中国旧政治家,固不识有所谓政治道德者,今日之欲新登政治舞台者,吾恐因一般道德之腐败,遂致政治道德,亦因之而腐败,其为中国政界前途之蟊贼者,正未有限,故吾先以政治道德箴砭之也。夫有政治道德之人,其发于责任心而担当政治者,即其为公益之心,足以克制为己之心。无政治道德之人,其发于好名心而担当政治者,即其为己之心,压制其为公益之心。夫至于为己之心压倒为公益之心,则其源已误,弊害亦百出而不穷。明明有公益于此,而因其足牺牲自己之名誉,宁弃而不为;明知其于公益有损,而因其足以造成自己之名誉,则汲汲为之。在一党则争党魁之地位而奴隶他人;在各党中则妨害他党之行动而不择手段。其为好名心所驱迫,而以他人之无限的精力,供其野心的牺牲者,实政治道德中之最腐败者也。呜呼,吾党而有此也,庶几改之;吾党而无此者,其益勉之!
(二)智识 智识之范围,亦极无一定矣。自其广义言之,则凡宇宙之事物,为吾人脑力之所得知者,皆智识也;然狭义之智识,则由教育而来之智识。教育之种类不一,故其所得之智识亦不同。今欲活动于政治方面,则法政教育者,其不可忽者也。夫政治上之智识者,亦至难言矣。各种之教育丽于实,循其顺序而求之,终必有智识完满之一日;法政之教育丽于虚,非善用其脑以受之,则智识不独不进化,反益形其阏塞。故法政教育者活的学问也,政治智识者亦活的智识也。政治之变化,瞬息万状而不可端倪,使执一定之政策以待之,而不知变通尽利之道者,则其失败也无疑矣。中国今日,当输入法政教育之时代,各国之学说及其政策,果可一一适用于中国乎?夫各国之学说及政策,皆应其社会之状态以发生者也,中国之社会状态,既不同于各国,则不能不分别采用之矣。虽然,吾观今之修法政学者,其解剖力之不强,其辨别心之不有,徒墨守一先生之言,而不知所以活用之者,比比皆是。以此种人而组织政党,不过多一盲从之分子而已。故吾以为智识者,不可不求其活泼,而政治能力之厚薄,即由之以为差等者也。
(三)感情 天下之能成事者,恃有感情而已。虽然,天下之最可畏者,亦莫如感情。方寸之地,戈矛生焉。立于党派之中者,感情尤易走于极端,对于异党之人,必极力攻击,而不为之稍留余地。问其何以如此,则曰我为增进党力计,不得不如此也。姑无论其主义之正当否,政见之确定否,而即此党派心之增长感情上之冲突,已足以祸国家而有余矣。今日之革命与立宪党,其立于绝对的之地位者,已如吾前所言。虽然,彼此既同认为救国,则各抱其主义政见,以进行于国中,任彼此之自由竞争,而不互相妨害,斯亦足以张一军之旗帜,而诉于国民最后之同情矣。乃革命党者,必不认立宪党为救国,且不许其同时生存,凡有可以倾陷诬蔑之者,不惜用种种卑劣之手段,以扑灭立宪党,为唯一之方针。呜呼,抑何酷也!革命党无论矣,今后以中国之大,凡立宪党之发生者,不知凡几,主义政见,既有不能悉同之点,则于立宪主义之范围内,或主张急进,或主张渐进,各任其自由之竞争,而为分机之发达,勿为感情之奴隶,以戕贼国家于无形也!
(四)手段 夫所谓手段者,即以权济经之意也。故手段者,可用之于既正之目的,而不可用之于不正之目的,可用之于一时的,而不可用之于永久的。政治之事情,变化莫测,有时不得不以手段济其穷者,固无害于正当之目的也。虽然,政党之竞争,最易流于不正之手段。如各国党派之间,或以贿买,或以威胁,其种种卑劣之状态,实足使有高尚之品性者,日远于政治。今返观中国之有政治思想者,若以手段为组织党派唯一之要素,无时而不用手段,无人而不用手段,遂至纤细之事,亦呈风云变幻之观,亲密之交,亦有同室操戈之叹,卒之其手段无不破露,而其事亦归于失败。夫以善用手段而论,宜莫如日本之星亨者,其破坏大隈、坂垣联有之内阁,及离间自由、改进两党之亲交,可谓收手段之效矣,然其于宪法上之功罪,果何如耶?吾愿今之组织政党者,其毋轻于用手段也!
结论
夫吾人今日之组织政党者,所以为国家计也。为国家计,则凡于国家之前途有利益者,不独可以牺牲个人之身体及名誉,即一党之主义政见,无不可以牺牲之。何则?以国家为主体,而个人及党派,皆国家之客体也。吾读日本政党史,吾有最感心之事一焉。即中日、日俄两大战开始之时,正政府与政党相持最急之日,而开战之诏敕一下,但闻举国一致之声,党争忽至于绝迹。竭全国之力以对外,凡平日之甲党与乙党相攻击者,党派与政府相激战者,至是而烟消云散,渺不知其何往。盖一党之主义政见,不敌其国家之危急存亡也。于是而叹日本之能张大其国威者在此。而我中国历代亡国之历史,强邻压境而朝局水火者,往往有之,此国力之所以不充,对外之所以不竞也。今者政府腐败于上,人民沉酣于下,其所以有一线之生机者,唯有组织政党之一法。顾吾之所重以为虑者,当此道德灭绝人欲横流之日,其出而任天下事也,不发于责任心而发于好名心,其在一国之中则以本党为主体,其在一党之中则以自己为主体,充其所至,仍不外于个人主义,个人主义发达之至极,而国家亦随以亡。然则亡国之咎,实政党尸之,又岂吾人之初衷所忍出邪!组织政党者,可以深长思矣!
(本篇选自《新民丛报》第9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