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春秋:革命与改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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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行说法与对马恩列的误读——《共产主义原理》、《德意志意识形态》与“共同胜利说”

马克思主义是发展的学说,这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但是到底表现在哪里,有时候说得并不那么准确。一个常常被举例作证的是流行了将近一个世纪的说法——列宁以“一国胜利论”发展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同时胜利论”。其根据是恩格斯在《共产主义原理》、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上的“同时发生”革命的说法,列宁在《论欧洲联邦口号》中关于“一国胜利”的说法。按照流行的说法,在列宁之前,也就是在1914年之前,在欧洲共产主义运动中流行过各国革命同时胜利的主张,这是当时占统治地位的主流主张。这种说法始于20年代中叶的苏联,当时在托洛茨基和斯大林之间就“一国社会主义”问题展开激烈的争论,斯大林一方援引恩格斯的《共产主义原理》中的说法证明1914年以前欧洲社会主义者普遍主张同时胜利论,是列宁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提出“一国胜利”的理论,为俄国革命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而他斯大林的“一国建成社会主义”理论正是列宁的“一国胜利”理论的继续。

恩格斯的《共产主义原理》中确实说过,“共产主义革命将不仅仅是一个国家的革命。而将在一切文明国家里,至少在英国、美国、法国、德国同时发生……”《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版第1卷,第241页。此文写于1847年,是为共产主义者同盟起草的宣言草稿,写成后恩格斯本人感到不满意,不久即和马克思一道重新起草了著名的《共产党宣言》。《宣言》采纳了《原理》中的某些提法,但没有接受“同时胜利”的说法。在此后的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中再也没有出现过“同时发生”的提法。那么,恩格斯在《原理》中的说法是否影响了以后的社会民主党人呢?没有。理由很简单,恩格斯的《原理》一文当时并没有发表,文章的发表是恩格斯逝世以后的事。恩格斯逝世以后,其遗嘱执行人伯恩斯坦于1913年在恩格斯的遗稿中发现此文并加上《共产主义原理》的标题予以发表,这就是说,恩格斯的《原理》一文在整个19世纪下半叶,以及20世纪初并不为人所知,其中关于“同时发生”的说法自然也就不可能产生什么影响,不会使这一时期流行一种“同时胜利论”。

不错,马克思和恩格斯写于1845—1846年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也有过“同时发生”的提法:“共产主义只有作为占统治地位的各民族‘一下子’同时发生的行动,在经验上才是可能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版第1卷,第86页。不过,这部早于《原理》的著作当时同样没有发表(仅发表了第2卷第4章),马恩把它留给“老鼠的牙齿去批判”了。直到1932年联共(布)中央马列主义研究院才第一次以德文全文发表,1933年又用俄文出版。正因为如此,在20年代联共党内争论中谁也没有提到这部著作。由此可见,《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同时发生”的说法也不可能对19世纪以及20世纪初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产生影响!

当然问题还不仅仅在发表的时间问题上。马克思主义是发展的学说,这不仅表现在后人对前人的发展,也表现在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等人理论观点的发展变化。从《共产党宣言》起,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中就再也没有出现“同时发生”的说法,可以说,马克思恩格斯摒弃了这种表述。他们对各国无产阶级革命顺序的大体看法不是“同时发生”,而是从一国开始,另一些国家继续,再由某一个国家来完成,也就是说,在一个历史时期内由一系列国家先后进行,然后完成。马克思和恩格斯在不同的时间有不同的设想,起初曾指望英国开始,后来指望法国开始,然后其他国家跟上,最后由某一个国家完成。例如1892年恩格斯给劳拉·拉法格的信中对欧洲革命进程提出这样的设想:“如果革命首先在法国爆发,比如说在1894年,德国会立即跟上,接着法德两国无产阶级联盟将迫使英国行动起来,一举粉碎三国阴谋以及法俄阴谋。那时,对俄国的革命战争就要开始——即使俄国连一点革命反响都没有——管他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38卷,第545页。这里没有一点“同时发生”的影子!如果我们承认一个人的观点是发展的,那就不应当不顾他的系统表述,而抓住其早期的某种说法不放,以片言只语来概括他对某一个问题的观点!何况马克思和恩格斯早期对这一问题的表述的真正含义也被简单化了。

在这一点上列宁同马克思恩格斯是完全一致的。十月革命胜利以后,列宁在1918年说过:“俄国人开始了,德国人、法国人、英国人将去完成,社会主义定将胜利。”《列宁全集》第2版第33卷,第279页。请看,连用语、表述方式都同马恩一模一样!

“同时胜利论”或者“共同胜利论”的说法是20世纪20年代联共(布)党内争论的产物,它既不符合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的实际,也同马恩有关著作发表的时间对不上,实有强加于马克思和恩格斯之嫌。

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和《列宁全集》中,每篇文章或著作都交待写作和发表情况,通常放在文章的后面或题注中,不很起眼,但却绝对不是无足轻重的,它告诉我们该著作的写作背景和发表情况,写作的针对性以及所起的作用等等,这些资料也影响我们对作者思想的理解和评价,对此我们的读者、研究者不可掉以轻心!其实,不仅对经典著作,对其他人的作品也同样需要关注其写作和发表的时间,只有这样才能历史地看待这些著作。

《国家与革命》与十月革命

有一部电视理论片要我在片中讲一下列宁的《国家与革命》。问题并不大,我答应了。但开拍的时候,却要我讲列宁这部著作对十月革命所起的影响,说它从理论上武装了广大群众,保证了十月革命的胜利云云。这就使我作难了。《国家与革命》当然是一部有重要意义的著作,在列宁主义中占有重要地位。然而,它是否起过上述作用呢?值得怀疑。

我们知道,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写于1917年8、9月份,当时列宁正被临时政府通缉,和季诺维也夫一起避难于拉兹利夫。有一幅给人印象很深的苏联油画:列宁坐在草棚外边的树墩上写作,写的正是《国家与革命》。从1916年底起列宁就为写作这部著作进行准备,阅读马克思和恩格斯以及其他人的有关论述,作了详细的笔记,并时时在有关言论旁写上批语。这就是著名的“蓝皮笔记本”——《马克思主义论国家》。列宁在逃避临时政府追捕的时候,把这本笔记交给加米涅夫保存,交待如出现万一就请他设法出版,足见列宁对国家问题的重视。但是《国家与革命》一书却到1918年即十月革命取得胜利之后才公开出版,在十月武装起义之前,恐怕没有人看到过列宁的这部著作。能看到或者知道列宁在国家问题上的观点的估计最多也就是两个人——一个是同列宁一起避难的季诺维也夫,一个就是保存列宁笔记本的加米涅夫。不巧的是这两人并没有被列宁的思想武装起来,在十月革命前夕正是他俩反对武装起义!

1918年发表的著作,在十月革命前怎么能从思想上武装群众呢?这是想当然的。

实事求是地说,《国家与革命》一书表明列宁本人通过系统研究弄清楚了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国家问题上的基本观点,看清了他们在国家问题上思想发展的脉络,并由此得出自己的结论。一个明显的例子是,列宁原来认为“炸毁国家”是无政府主义的口号,并为此指责过布哈林。后来他看到恩格斯在《法兰西内战》导言中关于“炸毁”的提法,特意在旁边写道:“注意:‘炸毁旧的国家政权并以新的来代替它……’”《列宁全集》第2版第31卷,第190页。在党的第六次代表大会上,他委托夫人克鲁普斯卡娅转告布哈林,同他的分歧不存在了。

《北京日报》2003年12月15日

《博览群书》200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