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
人的一生似乎总是以苦难居多,而有的人更是不知道要承受几世的荒凉,才能渡完这跌跌撞撞的一生。也不曾想,我才刚刚开始的幸福生活,竟会如此的短暂。
那是一个毫无预兆的电话,我叔叔打来的。出门在外,不是有什么大的事情,我们一般都很少联系。叔叔在电话里欲言又止,语气略带沉重的说道:“妹儿,你爸已经生病住院十多天了,怕你们担心,一直没有告诉你们。现在有点严重,医生说是心脏积水,抽了十多天了仍不见好,还要继续住院检查,让你们有个准备。”
当时听着,我们都有些意外。因为,我爸在我们的印象中平常生病都很少,医院都没怎么去过,总是壮如牛似的,走个路都是匆匆忙忙的都像带着一阵风。他那精力十足,健步如飞的昂扬姿态,都成了他的活招牌。
我很清晰的记得,小时候,他和我妈经常吵架打架。败架的我妈,总会可怜兮兮的带着我们三去外公那里。过了几天,我爸总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接我们回家。在进外公村里的老远的路口,我们就能认出我爸的身影。
肩膀往前蹭着,走得飞快,两只手臂也配合着一前一后的大幅度摇摆,再配着它那偏矮还有些驼背的身形,那不是我爸,还能是谁呢???
我们总是站在处于坡上位置,我外公家的屋前,就那么欢呼着,看着我爸爸一点点的走近了。然后又跟着他走上好几公里回家,走再远的路,我爸都是这幅精神头。我们对我爸的印象一直就是这个样子,所以,接到这样的电话,我们确实都充满了意外。
再说,一个月前,我和姐姐才回了家。因为我们在商场上班,07年那年没有回去过年,我和姐姐便在节后二三月份调休回去了十多天。那时,我家正在加修房子,把屋后的一块平地修成了厨房小三间。
我爸每天都忙着修房子,灶台都快完工了,我爸还是精神抖擞的样子。除了咳嗽一直不见好,并没有什么其它异样的身体状况。我们都习惯了他的好身体,也并没有把他久不见好的咳嗽放在心里。
和叔叔通完电话之后,我们立马打了电话回去,了解我爸的具体情况。我们一个劲的安慰着性情急躁的爸爸,让他好好的安心治病,不要着急,不要舍不得钱。
那天晚上,也不知怎的,似乎是一个不好的预兆,我竟半夜突然醒来,无法控制的哭得稀里哗啦,把房间里面的啊艳和昭昭都吵醒了。他们安慰了我好久,我却总是无法宁静的心惊肉跳的感觉。
第二天的再一个电话,算是毫无防备的彻底的将我们打入了深渊。我叔叔说要我们做好心理准备,我爸胸腔里的积水一直抽了又涨,总抽不完,不排除肺癌的可能,医生建议我们去省肿瘤医院去确诊。
还没等我叔叔支支吾吾的说完,我和姐姐就已瘫软在试衣间的地上。顾不上同事们的异样目光,我们就在那里大声痛哭了.......
这怎么可能呢??这距离我伯伯死去还不到两个月呢,我爸这又患上了这不治之症。这个消息对我们整个大家庭来说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打得我们措手不及,一大片的乌云笼罩,仿佛天都要塌了的感觉。
我上班的心思也没有了,恨不得马上飞到我爸身边去陪伴他,照顾他。我立刻申请了急辞,姐姐和妹妹不能也辞掉工作,不然我们整个家庭会没有了经济来源。再说姐姐他们也才刚刚成家,经济条件本来不好,我们当下最需要的是钱,而且这笔钱还会大大的超出我们的能力范围。
我们几姐妹都商量好了,怎么去为爸爸治病,尽管医治的可能性极小,可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点希望,还要尽了全力去救我爸。因为我从小在家务活方面比较细心周到,便安排我在家照顾爸,他们三个负责赚钱,负责医药费。
下午,确诊的消息传来,没有希望,只有绝望。我们也知道不会有那么多自欺欺人的侥幸或者奇迹发生,我和姐姐在住处相拥哭泣,哭得没有力气了就那样呆滞着躺在凉凉的地板上。姐夫也已经请好了假回来,我们立即打了火车票奔赴长沙肿瘤医院。
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的风景,感觉物是人非。以前每次回家的心情都是欢呼雀跃的,兴高采烈的左看看,右看看,想着可以和家人团聚了,总想火车快快到站。可现在,我们连说话的心情都没有,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死一般的寂静。
我心急如焚却又忐忑不安,怕见到爸的样子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知道在爸的面前,我能不能忍住眼泪??既想火车快快到站,又害怕它到站,我害怕面对我不得不面对的情境,心里一颗大大的石头压着,好闷还踹不过气来。
我们知道,这次回家,迎接我们的不再是以往我爸嬉笑逗乐的场景了,我们即将面对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悲伤,痛苦,绝望.....可再怎样灰暗的心情,我们也还不能写在脸上,我们得笑,因为,病情,我们是瞒着我爸的,不然他得多难过啊!!
到了长沙,我们先去了医院外的租房处。两个姑姑和叔叔陪着爸来了长沙治病,他们在租房里做饭,睡觉,照顾爸的起居,也是给我爸安慰,给他打气。对他们来说,生活亦是如此的残酷,才经历他们不到50岁的姐姐乳腺癌的去世,现在又得面对哥哥晚期肺癌的事实。生活的打击接二连三,心情都无比沉重,我们相见,都是泪眼婆娑着。
与其说是陪着爸爸治疗,不如说是走走过场,掩盖一下这个病已无药可治的事实。医生说我爸的肺已经烂穿了,动不了手术也已无医治的可能了。建议我们不用瞎费了钱去治,好吃好喝的尽量满足他,最多一两个月可活了。
这些对于每天面对无数病人的医生,每天重复了又重复了话语,此刻,对于我们来说,却如刀子挖心般的心痛,绝望。
为了不让爸起疑心,叔叔他们和妈商量着还是办好了住院手术,也是内心深处又还存有那么一丝丝的念想。我妈还专门托人从家里带来了一只土鸡,十几斤的山茶籽油送给我爸的主治医生,也是我们那里的老乡,希望可以得到他的多些关照。
刚开始那几天,我爸是住在租房里的。在县城医治那段时间,抽了十多天的水,把身体都掏空了,身体早已虚弱不堪,到这时已经是骨瘦如柴的虚脱了。体力不支,即使是这10分钟的路程,他都已经吃不消这来回的奔波。只得住进了医院,饭菜做好了再送去。
医院的病人太多,房间里的床位早已满员,连走廊上都靠墙排满了床位。我爸就只得睡在走廊上靠近洗手间位置的一个床位上,阴暗潮湿,满层楼都充斥着很重的各种药水味。
我们一行人进入医院,就被这浓重的气味呛到了,病人和家属们满脸凝重的神情,整个氛围都是悲伤而压抑着。没去那里之前,还真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多不幸的人,这么多的人正活在生死边缘和命运在做着最顽强的抗争.........
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疾病和生死,最是不分贫富贵贱,决对的公平。人人生而平等,死而平等,只是一人走一个不一样的过程。到了那样的地方,也许,我们才会意识到健康是多么的难能可贵,也庆幸自己是多么的幸运,还有一个健康的身体。
我们的脚步走着走着,开始变得沉重无比,也在一直努力的酝酿着自己的心情。快走到走廊尽头时,我们看到了如此熟悉的身影。妈妈正悲惨戚戚的坐在爸的床边,泪眼汪汪的望着爸爸,我们强忍着溢出眼眶的眼泪,来到病床边,轻轻的喊了声:“爸”......
我爸无力的应了一声,强撑着虚弱的身子,从病床上缓缓的坐了起来。看着我爸的肩胛骨都已经突出好高的位置,全身上下就剩皮包骨了。我们心如刀绞,这才多久啊??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成了这幅模样???
真是好汉不敌病来磨,我爸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两眼凹陷,空洞无神,强打着精神,大口的大口的坐在床沿边踹着气。
我们人多,挡住了走廊上过往的家属病人。我们便扶着爸移到了病房后面的一块草坪上,那里没有药水味,空气也清新舒服一点。拿条凳子让我爸坐下,我们团团的围着他,给他加油打气,鼓励他振作起来。我抓着他那凸起的青筋布满整个手掌背的手,紧紧的握着,我大声的说着:“爸,不怕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管多少钱,我们都尽力的把它治好...”
也许,在那时,我爸还不知道他的具体病情,也还没有那么绝望。因为,还有好多的病人比他更年轻,即使有权有势也有钱,可也有更严重的病情.....
他即使知道他是癌症,可他也认为还是早期,他还有很强的求生意念,把医院当成了他的救命稻草。我爸沉默了一会儿,咬紧牙根说道:“要是实在没钱治了,就把镇上的房子卖掉,住回老家。”
听他这样说着,我们心里好酸,他这一辈子辛辛苦苦的,勤劳节俭着才修好了这个房子。多年的心血,也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一点点自豪,带点成就感的事情,可见,在他的心里,是有多么的想活着。
医院的那段日子,真是备受煎熬,有种天昏地暗的感觉。阴暗狭窄的走廊过道上,人来人往,哭声,呕吐声,说话声,从不间断。日夜都休息不好,药水味无时不刻的塞进我们的鼻腔,悲伤压抑的氛围,连我们这样的好人都踹不上气来.....
我尤为清晰的记得,每次护士端来化疗的药水,叫着我爸的名字,给我爸打针输液。我爸总会怔怔的看着挂杆上的点滴一点点的滴着,然后两眼无神的呆滞着,盯着他床铺上的天花板。也总会拿着每天的药单看了又看,那种灰暗,无奈,空洞的神情,就那样一次次的烙在了我的心里。
我知道他是心疼钱,每天两三千块的医药费,对于我们这样的贫困家庭来说,已经大大的超出了我们的能力水平。平时省吃俭用的一点点的攒着,来得多不容易,现在却像流水似的,哗哗哗的往外流着,很快就见底了。正所谓:“辛苦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即是不舍也是无奈。
我爸有一个用布料缝制的小布包,以前他做生意的时候,把钱放在里面,防丢防贼的用布条绑在腰上才放心。现在生病了,仍然是用这个腰包装着医药费系在腰上,总害怕医院人多眼杂的被人偷了去。每天交医药费的时候,他总是小心翼翼的把钱拿出来,数了一遍又一遍。
我看着他那个茫然无措的样子,我真的好心痛,也好怨自己的无能,给爸太少了,关键时刻,自己什么都帮不上。
我知道他在很努力的想活下去,想抓住那一点点希望不放手。现在回忆起那段日子,觉得我们当初是多么的幼稚,还想全部瞒着他,他是个读书人,岂会这么好愚弄的。
他的心里怕是清楚得很,医院的清单骗不了他,我们再怎样掩饰的神情骗不了他,特别是我妈,她那一副不会伪装的世界末日的神态总还能骗他???他只是默默的由着我们哄着他罢了,他已然是知道他是癌症,只是不知道到底到了一种什么地步了。
或许每个癌症病人的心里都藏着一个奇迹梦,盼望着奇迹会降临在自己身上,医院成为了他们唯一的一点希望。一向视钱如命的我爸,每天看着这么多的医药费,竟然没有浮躁的要求出院,也没有要求开便宜一点的药或者开少一点。可见,在他的心里,有多么的想活下去,他不甘心,当然不甘心,他还太年轻,正值壮年,才45岁啊!
我姐和姐夫在医院陪了爸几天就赶回东莞继续上班了,我妹在长沙上班,每天下班了都会赶公交车来陪爸爸。她还从她上班的地方寻来了一个偏方,我妹说到中药店买黄连磨成粉灌进空胶囊,每天吃上几颗可以治愈癌症。是听他们那里的同事说的,还说是哪个病人吃了这个偏方发生了奇迹。听我妹这么说着,我们顿时心里感觉又多了一点点希望。
我记得有一次,我爸曾很严肃的问过我叔叔,他说:“军儿,为什么我住了几天了,还不动手术呢,怎么只是化疗??,一般不都是可以动手术的吗,为什么我不要动手术呢??”。我们相望了一眼,我妈就故做镇定的说:“你的病才刚刚开始啊,不需要动手术,化疗好了就可以回家了。”
或许,他早已对他的病有了疑惑,他一直在试探着自己的病情,总是留意着他身边的那些病人,总询问着他们的情况。看着好多病人都做了手术出来,他总是很失落的羡慕着人家,眼巴巴的望着他们,和他们拉个手祝福着。
当时,听我妹说着这个黄连的偏方,我看到他灰蒙蒙的眼睛里闪现了一丝光芒,他说:“良药苦口利于病,也许至苦的东西对病情会有所帮助。”,他还叮嘱妹妹赶紧去买,还多买点,以后每天都吃。
在医院里住了差不多十多天,我们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收拾了行李用具带爸出院。切断了对医院的念想,当然也是毫无希望的念想。出院的那刻起,我们就把医治的希望全部转移到了民间偏方上,既是别无他法的办法了。
回到家的日子,每天都有人来看望我爸,虽说他们都是好意,我们却无心招待。我们有些绝望,也心烦意乱,心情比较低落,不想别人打扰。还好,多亏了我婶婶,烧茶做饭的招待着那些来看望我爸的人,我只是帮衬着她打打下手。
也有很多热心的人上门来,为我们提供一些偏方,不管它是真实存在的还是道听途说,我们无从一一的去考证,因为,我们别无选择。不去试的话更没有活命的机会,还不如去碰碰运气,说不定真会有奇迹的发生,也有种死马当活马医的无奈。
所有的偏方我们一个个的去试,失败的看不到效果的放弃,再接着试,我们还甚至愚昧的做了很多迷信的做法,敬鬼神,赶鬼神,甚至有些邪功........
空闲时,我就去采草药,别人给我的药书上记载着有些药草有抑制癌症的功效。白花蛇舌草,半枝莲,金钱草....我认识了这些草药。每天到处去采,采回家了洗干净晒干,然后切碎了泡茶喝,每天喝。我也是对这个偏方最报以希望,毕竟是有些科学依据的。
我总想趁着这个季节多摘点,晒干了放好,这样就可以一直当茶叶给爸泡着喝了。我想着说不定还真会有效,至少对身体无害。我这样满怀希望的想着,每次去摘草药,我的心情都是愉悦的希冀着。
采着采着,我就会热泪盈眶,抬起泪眼汪汪的眼睛望向湛蓝的天空。真想着我的诚意可以感动上天,留下我爸的这条命,哪怕只是一个植物人,我们也感激不已,我们仅仅的只要他活着,仅仅是活着而已。
有一次,夏天的正中午,我们趁着爸爸午睡了,头顶烈日当空,我堂弟扛着锄头,我和妈妈拿着麻袋,我们三个人又到处去找草药。寻寻觅觅着,我们找到了一处荒废的稻田,满眼望去,竟长满了白花蛇舌草。我们欣喜若狂,无比激动,心想着,莫是老天开恩了,也被我们的诚心打动了,让我们一下子找到了这么多的药草,这像是一个好的征兆。
我们兴高采烈的扛着两大麻袋药草回家,那时,我们已经带着老爸回老家修养了。我们在中间的堂屋清理着这一大堆的药草,大中午的天很炎热,我们热汗淋漓的挑拣着。
我爸看着这么多的药草,仿佛看到了他的希望,竟然笑嘻嘻的唱起了红歌,唱的那个什么:“天上的太阳红呀红彤彤呢,中国出了个***。”用的是他从前一贯的嘻哈逗乐的神态,手指还在躺着的睡椅上敲打着节拍。
我们看着他那搞笑逗乐的样子,看着他难得的精神头,我们三个也跟着哄然大笑起来,连眼泪都笑出来了。那一刻,我们是真正的开心,真正的忘却了我们眼前的烦恼。
有一段时间,我小姑还去了山上采百草,听说百草煎水泡澡对病情有所帮助。我们煎了水让我爸泡在家里的水缸里,可也只坚持了三天,我爸说太难受了,受不住,踹气不上来,所以也就没再试了。
还有一次,村里的一个亲戚生小孩,我妈早早的去求人家,把生完小孩的胎盘给我爸治病。听说胎盘很补可以治好多病,我们也信了,别人看在我们是亲戚又是救人的好事上,倒也乐意成全了我们。
那几天,我妈油炸了做给我爸吃,黑漆漆的。本来我爸的胃口很不好,总是举着筷子,望着碗里,神情很痛苦,不想吃又不得不吃,总是我妈像哄小孩一样的哄着他多少吃一点。总是吃了一点点就开始反胃作呕,边吃边呕,硬撑着连续吃了两三天。
最难吃的偏方还是癞蛤蟆,村里的钢保爷爷说这个偏方很好,也说是谁用这个偏方治好了几个癌症。还特意不辞辛劳的抓了十几只送给我们,还帮我们剥好了皮,叫我妈把剥好的皮放在刚烧红的瓦片上烘干再磨成粉,像黄连一样的灌进空胶囊。
不知道是药到了肚子里消化了起了不好的副作用还是起了好的药效,我爸每次吃完不久,吐得像肠子都要翻出来了,备受折磨。太难受了,身体不堪负荷,我们不忍心,只好作罢,也就不再试下去了。
只有黄莲自出院起一直吃着,每日三餐,从不间断。至于其它的偏方,我们该试的都试了,一个个的怀着希望,又一个个的失望。
看着我爸试得这么辛苦,我们又何尝心里好受呢??多想替他承受一点痛苦,又多想他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能过得轻松一点。可事实是,从出院起,他就像一个被我们操纵的试验体,每天都试吃着各种偏方,什么效果都没有,人还遭了更多的罪。可是,为了他活下来,我们除了这一点点希望,又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呢???
无奈啊,病太真了,所有的偏方都已经试过了,人累心更累。最后,只得去了一个镇上比较出名的老中医那里再看看,私下里,老中医便劝慰我妈,说我爸的肺连根部都烂了,已经回天乏力,不用浪费钱去治了。为了不让我爸感到绝望,我妈只好央求医生开了几幅药,作作样子也好。
为了好好疗养,也为了安静,我们带着简单的行李回到了快荒废的老家。那里有着我们太多美好而又快乐的回忆,已经十多年没有住人了,早已破旧不堪,收拾收拾,稍作了些修理,我们算是勉强的先住下。
我们住回老家,一是信奉老家的风水养人,我们村的老人个个高寿,都是八九十岁的年纪,也有快到100岁的几个,他们身体硬朗康健,耳聪目明。我们想着像他们一样的,如此呼吸着山间清新的空气,喝着自然的山泉水,说不定真会对病情有所帮助,二是因为村里安静,少人打扰。
老家的屋前已经长满了杂草,我自己动手整理,把那些高高的杂草一颗颗的拔掉,只留下矮小的草坪。我用锄头在中间刨开一条仅供一个人通行的小路,这样出入就比较方便。夏天不会被早晚的露水打湿了脚,在酷热的夏日,看着这样的草坪还能感觉到很清新很凉快。
叔叔为我们接上了简单的照明灯具,只有我爸睡的那间屋子里接上了电。我睡堂屋的另一边,以前是叔叔家的睡房,以堂屋为界,和我们两家分开着。
叔叔家的睡房旁的偏房和厨房都已经垮塌了,只剩下了一片荒草丛生的平地。睡房也已经房梁有些歪斜了,我们也并不讲究。反正也不是常住,能住人就行,我们就这样凑合着草草的在老家安下身来。
晚上,漆黑的夜里,除了虫鸣蛙叫依旧,四处一片寂静,我不禁思绪万千的感叹着如今的物是全非。从前,这里的种种欢乐和趣味,我们一大家子人,在星空下谈天说地,嬉笑逗乐的场景,如今依然是这里,却只能看到希望渺茫的未来。
隔着一个堂屋,我爸深夜里在吱吱呀呀的木床上的一个翻身,我都能惊醒过来。等我摸黑过去,我爸早已豆大的汗水,侵湿了整个上身,坐在床沿上咬着牙齿瞪着眼睛大口大口的踹气。
我即刻给他擦拭干净,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再借着月光一次次的来到门前的小溪边,把一身身的衣服洗干净了晾好。
尽管已是夜深人静,我竟然一点都不害怕,我的内心已经充满了绝望和愤怒,甚至是怨恨,我恨上天的无情和不公。我曾一次次的怒指苍天大声痛骂:“老天爷,你瞎了狗眼吗,为什么你要这么无情的对待我爸,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能放过他,他这一辈子受了这么多苦,遭了这么多的罪,你们就不能让他过一点点好吗??”
我近乎咬牙切齿的的骂着,可总是这样的骂完之后,转身跑到隔壁满爷爷家的福堂里忏悔,诚心诚意的跪着,叩头作揖,长跪不起。我没有其他的办法呀,我还得祈求神灵的庇护,脚麻了也还跪着,跪到原谅自己了。
在老家那段日子,我和我妈神经兮兮的观察着我爸的一举一动。每天吃了多少饭,上了几次厕所,甚至于放了几个屁我们都留心着。我们天真的愚昧的自以为的想象着,如果他上厕所正常,就说明我爸的肠胃还是健康的。看他多吃了些饭,我们高兴不已,也想着,人是铁,饭是刚,吃了饭就有力气和病魔对抗。有时候,我爸会像他不生病的时候,老是放长长的响屁,我们也高兴,我们也开心的想象着,吃了中药会通气,通气了就会放屁,肯定是那个老中医开的药有了药效。
好景不长,我爸住回老家就精神了不到十多天,身体开始有了末期癌症病人的反应。剧痛开始一阵阵的发作,而且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人无法承受的疼痛感一阵又一阵的袭来,我爸万分痛苦的无力的躺在睡椅上,两眼紧闭,眉头深锁,咬着牙齿,两只手死死的抓着睡椅的两边,不断的闷哼着,也会大声的呻吟着.....
这是一种极其容易摧毁病人求生意志的疼痛,多数病人都挨不住这种无法承受的剧痛,而选择绝望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再强的意志力,在这时,也是即刻瓦解的。
我们就呆呆的看着他,眼睁睁的看着他和病魔抗争,好心疼好无奈,我们使不上力去帮助他减轻一点他的痛。我只好轻轻的摸摸他的背,用手指轻轻的按一按,试图可以让他舒服一些。我堂弟不停的摇着芭蕉扇给他扇风,闷热的堂屋里,我们也别无其它的避暑方法。
堂弟是一个从小就很懂事的小孩,也从小就被我爸当亲生儿子一样的宠爱,连名字都是我爸给他取的。自然,他和我爸的感情也是很深厚的。放了暑假,就一直陪陪伯伯,帮着我做这个那个。在村里,买个东西很不方便,不过,只要是他伯伯想吃的,或者需要什么东西,即使烈日当空,他都会毫不迟疑的骑着自行车一来一回的去达成他伯伯的心愿。
那天夜里,我小舅两口子,还有一个堂舅两口子,再加上一个姨妈和姨夫(他们两个成了我后来的公婆),骑着摩托车来了。我小舅带来了那些白色的小药丸,叫我拿去给我爸服下,他说可怜了疼得这样的遭活罪。
我把那些小药丸搁在手掌心,我看着它们,痛哭流涕。曾经,我伯伯就是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吃着这些东西走的,我去看她,喂她吃过的。我痛彻心扉的意识到,我爸这下是真的留不住了,再也没有奇迹和任何希望了,而且会很快很快就要走了.....
我无助,绝望的看着这些白色的小药丸,眼泪汪汪的对着我小舅问道:“真的..真的要吃这个了吗???”。小舅和姨妈他们看着我沉默不语,其实,我们都知道这已经是没有选择的选择了。死已是必然,华佗再世都没救了,不吃也是死,吃了也是死,只不过吃了可以让他死得少些痛苦,少些折磨。
此刻,我的悲伤排山倒海的袭来,我没法再故作坚强。哪怕是当着我爸爸的面,也没必要再装了,也没必要再自欺欺人的瞒下去了。他不是笨蛋,当初,我伯伯最后的那段日子,就是他骑着摩托车不分日夜的,风里雨里的给她送这些镇痛的药丸,所以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绝望的倒了一杯水,手心里捏着那些小药丸,轻轻的递给我爸。他都已经疼得没有力气去接住我手里的水杯了,牙关紧紧的咬着,不断的大声呻吟着,我便扶起他坐直了些,喂他吃药,他竟毫无迟疑的一口就咽了下去。
在那时,他已经没有求生的意志了,累了,乏了,不想再做这个无畏的抗争了。此刻,对于他来说,死,已是一种解脱。
住在村里的日子,妹妹请假回来了一次,陪了爸几天。那一次,也成了他们的最后一面。我至今回忆起那次分别,心里都会刺痛着。妹妹临走时,哽咽着交代着些什么,哭着和爸道别。我爸头埋得低低的,不做声,右手无力的挥了下,示意妹妹走。我妈就坐在爸的旁边,拿个毛巾坐在那里哭。都心里害怕,也感觉,也许,这次分别将会是阴阳两隔了。
我和妹妹在路上一直走,一直哭,回到我们镇上的房子,我无助的跪在地板上,朝着四面八方叩头作揖,我祈求神灵再救救我爸爸。我们也知道爸爸妈妈都在村里哭,可我们就算哭瞎了眼又怎样??跪断了双腿又能如何??真真实实的,铁板钉钉的我爸这趟不归路已是去定了。
在村里大概是只住了一个多月,眼看着我爸是挺不住了。害怕死在村里,不好操办后事,叔叔开着面包车又把我们接回了镇上。
在回镇上之后,在那些最后的日子里,我爸爸开始找机会一点一点的交代遗言。我们珍惜他活着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我们寸步不离的守着他。做完家务,我就搬跳凳子坐在他的身边,给他摸摸背,揉揉肩。他能说话的时候,开始交代我们的一些事,以及教导我们一些做人做事的道理。
我姐姐结婚快两年了,还没有小孩,他一直记挂着,这也是他的一大遗憾,放心不下的事之一。他还说,等他去了阴曹地府,跪也要给我姐跪个孩子来。
我和妹妹还没有成家,都还没有许对象,这也是他放心不下的另一件事。他交代妹妹一定要留在家里,招个上门的女婿,延续这个家庭。交代我也不能嫁远了,附近有合适的最好,以后都好照顾妈。还交代我们不能怠慢了老家的人,他们来了,要烧茶做饭热情招待,老家永远是我们的根。
我们总是默默的听着,点点头,听到了心里。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是,我爸从小就会教导我们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自强自力,勤俭持家。其实,我爸爸的教导很多方面已经深入到了我们的脑海里,我们姐妹三都是很懂事的认认真真的生活着,从来不会走不正当的路子,存什么不正当的想法,这正也是我爸爸和妈妈最欣慰的地方。
到了他生命的末期,黄连也不再吃了,全烧了。有一次,是在老家的时候,我爸苦笑着望着手心里的黄连,悲愤,哀怨的说道:“我的命比这黄连还要苦啊,我和你妈所经历的这些苦难都可以写出一本苦书了,如果有机会,我真要把我们这一生写一本苦书出来。”
说完,我爸一口吞下了那些胶囊,然后忍不住的流了眼泪。我妈安慰我爸说:“你哭出来,大声的哭出来,没事,有时候哭一哭还好些,这样还会舒服一点。”,我们三个人就坐在那里一起哭,抛开一切,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哭完,我爸指着前方的一片山说,等他死后,就把他埋在老家对面的茶山上。
最悲伤的莫过于那一天清晨,那是回镇上的最后那几天日子。我叔叔眼见我爸不行了,自己掏钱已经叫人做好了棺材。他来到我爸的身边,支支吾吾了半天,不知怎样才开口把这事说了出来,我叔叔说:“哥,我叫人做了方料,你别想多了,都说做了棺材好冲喜,还说谁也是病重,这样冲冲还冲好了,我们也学人家试试,故意这样的安慰着我爸。”
我爸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说道:“好,多少钱,我把钱给你,不用你帮我出。”,我叔叔一个劲的宽慰着他说:“这个你不用管,我来出钱,你只管好好养病就好了。”我叔叔还故作轻松的笑着说,搞不好,我们也会冲好了。
从我爸生病起,我叔叔他们付出了很多,丢掉云南火爆的生意,立马赶了回来,一直陪着我爸治病,养病,尽心尽力的照顾着我爸。还有我的婶婶,我的两个姑姑,真的很感谢他们,让我爸在他最后的日子里,被你们这份真挚的亲情暖着,在他的心里,也减少了不少痛了。
棺材做好了,已经安置在了老家。我爸坚持要再回去看一看,我没有跟着一起去,我真的不敢面对那团乌漆乌黑的东西,我更不敢想象着那里面将睡着我的爸爸,成为他最后的归属。
下午,他们回来了,个个眼睛红肿着,悲惨戚戚。我爸是怎样的一个人??再困苦的生活都是一副乐天派的样子,再苦再累,都没有在我们的面前软弱过。男儿有泪不轻弹,不到伤心处不流泪,他是真的绝望了,知道自己是有去无回了,也不需要再死劲伪装什么,心里诉不出的苦无处排遣,干脆哭个痛快,痛哭老天爷的无情,痛哭命运的不公......
再也没有奇迹的发生了,只有生不如死的煎熬,与其活得这么的苟延残喘,还不如早点解脱,去那个再也没有痛苦的地方。
2009年农历八月二十一,我爸的生命从此定格在了这一天,终年45岁。这一天的天空,也如我们的心情一样,仿佛是特意为他践行似的,灰蒙蒙的,阴沉沉。
平时,每天早上,我爸都要我扶着他去洗脸漱口,要搞得干干净净的。以前,我爸自己穿的皮鞋,哪怕鞋后跟已经磨歪了,只要沾上了尘土,他总会自己擦得干干净净的,还打上皮鞋油放好。出门回家,也总会习惯性的拍拍打打身上落下的灰尘。这一天,他有些反常,似乎都懒得去做这些事了。
前个晚上,一整晚没合眼,躺下去气上不来,坐着又瘫软无力,后来,我妈干脆坐着,靠在墙上,我爸再靠在我妈怀里。这样那样总不行,一晚上剧痛难熬,呻吟阵阵,多煎熬啊,非得把人活生生的熬死了。
早上,从床上下来就躺在了睡椅上,紧紧的咬着牙齿,皱着眉头,闭着眼睛继续煎熬。我们既无奈也无助的看着他,非常的痛心。有时候,真的想着,算了吧,还是不要这样的再活着了,,不如就像泡沫一样的消失,就当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上。
我草草的洗漱,早餐也不想吃,无声的坐在爸的身边。抬起他的两条腿搁在我的腿上,我轻轻的摸着揉着,想他能舒服一点。看着他两只已经肿成大棒槌一样的脚,好舍不得好难受。
无奈还是无奈,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呢,想尽了办法,想把您留下,至少我们还有爸爸,还有一个完整的家。只有能救您,您知道吗,要我们做什么都愿意的,哪怕卖掉我们姐妹中的一个,或者让我们去乞讨,我们真的都愿意呀。
我们三姐妹常常无奈的说,要是寿命能给,要不我们每人都给十年,那您就还能活个30年,我们就还有机会去孝敬您。您活下来是我们唯一的心愿,可是一切的一切,都不能遂了人愿,都已无济于事。现在的我们只有更加的珍惜您还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看一下,再多看一下,因为即将永不再见,只有这样把您更多的记在我们的脑海里。
那天,爸是彻底的投降了,一心寻死。那么讲道理的他还骂叔叔没有早点给他买强效镇痛药,还总对我们说不要留他,让他死了好,死了还舒服了。
叔叔大清早的去了医院买那种癌症病人吃的特别的药,妈去镇上叫了医生来打那个特别的针。妈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她把我拉到外面说:“妹儿,你爸今天不行了,你在这里好好看着,我去给你南湖渔场的大伯打电话,顺便去把你婶婶,大姑他们叫来.....”
当时,我还觉得我妈说得有些夸张,也不太相信爸这么快就要走了。姐夫也来了,我和姐夫一起守着爸。没想到,真被我妈看准了,过了大约一个半小时左右,妈冲在前面,后面跟着婶婶,大姑,奶奶他们一行人,形色匆匆的赶来了。
刚打开房门进来,我爸突然眼睛睁开了,瞪得老大,手直直的指着门口,两腿狂乱的瞪着,模样甚是挣狞。不到两分钟的时间,似乎就剩那么一口气吊在那里咽不下去。
我知道爸已经是在阴阳之界了,我强忍悲痛和慌乱,用手轻轻的扶着他的后背安抚道:“爸,你放心的走吧,我们会相亲相爱的好好生活,团结互助的搞好这个家,让这个家越来越好。”
边说着,我爸边安详的闭上了嘴巴,闭上了眼睛,两手也直直的垂了下来,两腿慢慢的伸直,咽下了那口一直悬着的一口气,不甘心的一口气。
爸,好好走吧,走吧,天堂里不会再痛了。
他们都围着死去的爸伤心欲绝的哭,我含着眼泪默默的走开了。我去了楼梯间拿了事先准备好了的鞭炮,拿了打火机,去大门前,燃放了那一挂送终的鞭炮。我怔怔的看着噼里啪啦的鞭炮,我的内心就在那一刻无比强大。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着我的誓言,也在心里许下我对爸爸的承诺。
只要鞭炮一放,镇上的人就都知道这是我爸爸走了。鞭炮还没有燃完,大伯从前面的路口转了进来,抹着眼泪。要是再早个5分钟,兄弟俩还能见上这最后一面。我们颤颤巍巍的拿着那堆早已准备好了的寿衣,寿鞋,寿帽,七手八脚的给爸穿上.....
镇上的人都闻讯赶来吊香,道士先生和专门处理帮忙丧事的人都来了。屋里一下子挤满了人,我爸被换了衣服之后,被抬到了铺在大堂地上的席子上,整个身上蒙上一层红色的被单。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的僵硬,我们都围坐在他身旁守着他。
我也坐在他睡觉的席子上,守着他。摸着他铁青又显苍白的手,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我再也感觉不到一丝丝的温度。
这时,我叔叔也从县城赶回来了,给爸买的药已经远远的丢在了路上,再也用不上了,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上。我妹妹下午赶了回来,我姐姐要第二天才能到,姐夫几天前回来看爸,因此送了爸的终。我们姐妹三,这点我是比较幸福的,因为只有我送了终,陪伴着爸走过了他生命里的最后时光。
丧事操办了四天,我们不吃不喝的合不了眼。我们就这么紧紧的守在爸睡觉的棺材旁,似乎只有这样,我们还能感觉到离他更近,感觉到我爸的存在。看着躺在棺材里的他,安详的睡着。我们摸了又摸他那瘦得脱了形的小脸,好心疼。也好遗憾,我爸还没有享到我们的福,我们也还没有为他做些什么,可我们都再也没有机会了。
出殡那天,也是阴雨蒙蒙。一路上好多的村民,大清早的就已等在路口,为我爸送行。这都是我爸平时的为人感动着他们,都为我爸的英年早逝叹息。
我们一直随着抬丧的队伍,到了老家水库边上的一座山上,山上已经挖好了一个大坑。那个水库里曾经盛放着多少我们儿时那数不完的快乐,现在只能流淌着我们永久的缅怀和数不尽的悲伤。看着我爸的长眠之地,我在心里呐喊着:“爸,您走好,天堂里也许更快乐,至少不会再痛了,您好好安歇吧,总有一天,我们家会兴旺发达,我们也会相亲相爱的生活着。您未写出来的苦书,有朝一日,我来替您完成。”
真的,我就在那一刻无比强大,我拳头紧扣,两眼直直的看着那个大坑,我对自己在心里许下承诺,我一定不能让我的爸爸就这么走了,他的故事,他的人生,我要用我的笔尖给他刻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