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我们的税收故事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历史节点上的人生故事

周铁山


出生于1933年的梁家明,说起刚参加工作的事,还恍如昨日。

听老人讲历史,是一件很有趣的事。“都说1949年10月1日全中国解放。不是,那是中央人民政府宣告成立。那年的10月1日,眉山还在国民党残余势力和川西土匪组织的控制下。1949年12月,解放军二野、川康边游击纵队和川东游击队联合作战,眉山才迎来和平解放。晓得吧?”

我点点头。在这之前我曾经查过相关资料,一份1949年12月22日的《东北日报》上刊登了“峨眉夹江丹棱眉山彭山犍为六县城解放”的消息,老人的记忆没有问题。

随着梁家明老人的讲述,我又走进了那段历史。

眉山解放之初,百废待举、百业待兴,面临着许多严峻的考验:社会稳定方面,国民党残余力量同土匪恶霸势力相勾结,趁人民政权立足未稳进行疯狂反扑;经济方面,生产萎缩,物价飞涨,投机猖獗,市场混乱,民生困苦。为巩固新生政权,政府当即着手了两件刻不容缓的大事:征粮和剿匪。

1950年1月,征粮布告发出,征粮工作正式开始。共抽调部队指战员、机关干部、地干班学员和示范校学生900多人组成工作队,奔赴各乡征粮。6月底,完成1949年度公粮35000多公斤,公款近7000万元(旧币)。

仅据仁寿一个县的统计,1950年年初,1月间,匪首熊玉田、陈玉文配合川西土匪大暴动,攻打府河乡政府,枪杀征粮工作人员十余人;永兴乡伪乡长勾结土匪、袍哥密谋暴乱;2月间,一股土匪流窜到太平寺,枪杀民兵数人……此后还有籍田、钟祥、越溪、凤梧等乡镇连续发生反革命暴乱,杀害干部44人,占据乡公所9所……剿匪迫在眉睫。1952年4月15日,仁寿县成立剿匪指挥部,采用军事围剿和政治瓦解相结合的方针,至5月底全部净化,缴获枪支192支,俘获1430人,收缴民间非法武器5000余支,弹药数十箱;歼灭“川西反共救国军”“忠勇救国军”“西南反共救国军”和“无极宫会”等反革命暴乱组织,歼灭土匪41股,击毙匪徒一百余人。

“这是那个年代的两件大事:征粮和剿匪,我就是那个时候参加的‘四大运动(减租、退押、清匪、反霸)’的工作队,主要做征粮。”梁家明说。

有些人就是会讲故事,他会把故事发生的原委说得一清二楚,然后才让故事情节登场亮相。征粮工作中表现突出的梁家明被区公所选派到眉山专区财经干部培训班学习。从家里背了一床草席,走了150里路,走进了那个培训班,17岁的他开始了长达44年的“革命生涯”。

那时候收税没章法、不完善,刚从“反动派”、旧社会的手里接管政权,也容留了一部分看起来还比较老实的旧职人员,这批新人开始了共和国的征税事业。当然,税种不全,有些是“延续旧制”。那时候是供给制,税务人员没有工资,有政府保证吃喝就行。到乡下去收税,村里农民杀猪要背着大杆秤,按猪的头数和重量计税,很困难,收得的税款10天内要走路回县城交款,往返就是七八十里路。没人喊累,税款也绝对一分不少。那时候,人老实单纯,给国家干事儿,那是光荣。真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年代啊。

到了1951年6月,才实行薪给制,每月工资18元,巴适得很哩。从不铺张浪费,结余的就邮寄回家,改善父母生活。转眼第二年9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在乡下干了几年,1955年年底被抽调到县委“五人小组办公室”(听起来这办事机构的名称很是神秘),当时也只有县委和组织部知道这个单位的工作性质。搞啥子?直到1956年才对外公开,搞各级政府机关和行政、事业、文教、财贸单位内部的肃反运动,叫作“清理阶级队伍”。

原来在乡下工作,接触的都是老百姓,善良淳朴,对共和国更是满心热爱,感觉到的是天下太平。一到政府机关就复杂了,那时政府里国民党遗留下来的旧职人员很多,有些甚至是隐瞒身份的国民党间谍特务,还有隐名埋姓的土匪恶霸,什么坏人都有。

眉山县城关镇人民政府,一个叫王宪廷的,就是这样一个人物。梁家明在“五办”工作期间,从王宪廷档案中发现疑点,随即发调查信到王宪廷所在的山东老家调查,收到当地回复,发现重大问题。组织上指派梁家明带领调查组,他带着王宪廷的照片,穿着单薄的衣服,两次冒着严寒风雪,奔赴山东省莱芜县,足迹遍及王宪廷原住的村庄和需要取证的有关人员所在的黑龙江北大荒林甸县,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经过周密的调查取证,终于查出王宪廷是一个隐瞒身份、改名换姓、地地道道的逃亡地主,作恶多端,还曾经是有血债的还乡团长:解放战争期间王宪廷逃亡到济南,因莱芜县解放军转移去其他地方,他就趁家乡政权刚建立,从外面组织人马,组成还乡团并任团长,反攻回老家莱芜县,清算了分了他田地和财产的贫苦农民和农协干部,将一名农协干部殴打致死。后又逃到外地改名混进解放军随军南下到了眉山,不久,转业到地方——眉山县城关镇人民政府当总务。

1956年年末,经乐山专区专案审查,证据确凿,并与审讯时个人交代相符,由乐山专区中级人民法院批准,王宪廷终于被押回眉山法办。

梁家明从此名声大震。

人都说那时候运动多,说实话,那时的情况比较复杂,不搞运动,局势就安定不下来。后边运动搞得过了头,那是扩大化的问题,那又当别论。接下来的几年,梁家明连续调换了几个单位:1957年调到县委工业交通部,“反右”,然后是“大跃进”;1961年调回县税务局;1963年调到县里参加社教运动、“四清”运动;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又回税务局;1968年,眉山县“革委会”成立,代行政府职能,参与“斗批改”,进驻公安机关,行使公检法职权,然后又是清理阶级队伍,紧接着就是“一打三反”运动。

1967年,又有一件奇事落在了梁家明的头上。

清理阶级队伍的工作刚开始,悦兴乡一个10年未破的村支书被杀案,这时有了新线索。领导得知后,感觉案情重大,便交与侦办。梁家明带领调查组深入该乡村,通过走访调查取证,发现村民周志才有异常表现。于是将他们夫妻二人隔离审查,结果夫妻二人如实交代,真相大白。案子很简单,情节却很复杂。

原来这10年前被杀的村支书就是周志才的哥哥。不过这哥哥是周志才的母亲从小抱养的。长大后各自成家,日子过得都还不错。后来哥哥成了村支书,在村上也算得个人物了。偏偏这哥哥借着点权力逐渐变了样,不时做出些欺男霸女的事来。更有甚者,这位支书哥哥偏又看上了弟媳妇,不时骚扰,偶尔也做出些苟且之事。周志才自然愤怒,曾几次向他跪地求饶,规劝他不要再做丑事。虽不是亲兄弟,怎么也是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几年,妈妈的抚育之恩不报倒也罢了,怎么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弟兄两个吵了几次,闹了几次,支书哥哥也未收敛。周志才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勉强压了下来。可巧有一天晚上,周志才扛着锄头去田里干活,忙到半夜才回家。从后门进家时,借着不明的月光,却见一个身影斜刺里闪出来,叫他一声却没有回音。惊慌之下,周志才抡起锄头砸下去,那黑影顿时倒地,原来就是自己的支书哥哥,摸摸鼻子,没气了。回到屋头,见妻子衣衫不整的正在抽泣。不用问,周志才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不做二不休,跟妻子一商量,两个人就把断了气的哥哥用竹筐装了,拖到二里地远的十字路口丢下,又把周围的玉米地里的庄稼打倒一大片,伪造了假现场。虽经省县公安机关侦办很久,却一直没有结果,案子一挂就是10年。

梁家明把这些情况一并带回县里,如实上报,并提出几条理由供审判人员参考:一是当时应属误伤,并非阶级敌人杀害村支书;二是周志才有自首情节,认罪态度很好;三是死者为害乡里,作恶颇多,应负主要责任;四是村民提出联保,还应考虑民意。

过了没多久,县上召开了被称之为“宽严大会”的万人公判会,宣布对周志才宽大处理,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期执行,并当众释放。此时到会的群众一片欢呼。此案处理适当,那时候也受到了领导的称赞。

那时,法制有所欠缺,道德就会跳出来当判官。话说回来,法制欠缺的时代,道德可不就是社会治理的准绳吗?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梁家明在后来的工作中,总是把这一条放在心上。

1975年,“清队”工作正式结束,梁家明正式“归队”,调回到税务局城关财税所,当所长、党支部书记,在这个岗位上一干就是18年,直到1993年正式退休。

你问我最大的感受是什么?我还真没来得及总结呦。如果那两个案子与税务工作无关,我还真没啥子说哩。记得1981年,我参加了专区的一个税务所长培训班。专区税务局领导叫我去当老师讲课。我心里很着急,按我的文化水平,哪有资格去讲课?领导说:你就讲税所的管理,专讲政治思想。所以,我也就结合具体实践,准备了一个星期,写出讲稿叫专区领导审定,在训练班开班的头两天讲了两节课,没想到大家都还比较满意。

还有一件事儿我比较难忘:那是1985年,所里的一个干部突然病发。他的家离单位好远。我和另外一个同志用架车把他拖到医院,然后就成了护理员,白天上班,晚上过来陪他。有一段时间我到外地去参观学习,这位生病的同事在医院对家里人说:我就是死也要等梁所长回来才死!等我参观学习回来,这位同事病情恶化,真的是在我的面前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要说遗憾呐,最大的遗憾是我们这一代人共同的遗憾,那些年净顾了工作,没给家人带来什么快乐、带来什么幸福,风风雨雨,家人牵挂,遇上那么多惊险的事,还让家人跟着胆战心惊。本想着退休了,好好给家里做点什么,身体又不行了。对不起家里人啊!

每每听到老人们的这类感叹,我的心总是不能平静。他们是平凡的一群人,平凡的谈吐,平凡的经历,平凡的岗位,甚至装束、表情和所有的情感都平凡到像一位邻家的大哥大姐,然而他们内心深处的那种满足,那种感恩,那种对时光的留恋,对生活的珍惜,却是那么深地感动着我,感动着每一个人。当真,如果我们生活中遇到什么坎儿,碰到什么难事,想一想他们,哪怕是想一想他们平淡的表情,我们终会释然的。

在结束了对东坡国税局的离退休老干部的采访后,我也时常在想,一个单位,一级组织,之所以在应尽的义务之上还能形成所谓的“精神”和“价值观”,其根本则在于历史长河的流淌,总会有曲曲折折的故事,总会有乘风破浪的壮举,总会有峰回路转的迷茫,总会有柳暗花明的惊喜。正是这些事,这些人,构成了一幅画卷,每个人的每一笔钩摹,都是一个完美的细节,都是一个不容忽视的节点。这大概就是历史。而这段历史于今天,甚至于未来都有着决定性的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说,历史是一门关于未来的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