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事与身后名:王安石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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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青苗法之评价

安石自道青苗法之大利曰:“昔之贫者,举息之于豪民,今之贫者,举息之于官,官薄其息,而民救其乏。”故此法之旨趣,实基于“救济农民”。与今之倡办农民银行,及提倡农民合作社者,同为社会救济政策。苟行之得其人,毋使不肖官吏从而张其虐,何尝不大便于农民。即在当时,亦有可证者。按袁守定《图民录》云:


宋行新法,苏文忠(轼)通判杭州,每因法以便民,民赖以安。


又黄庭坚撰《湖南转运判官吴革墓志铭》有云:


方使者行新令,给青苗钱。公不格诏令,而实予可贷之民。使者按常平钱不尽予民,取文书视之,皆如令。


夫所谓“予可贷之民”云者,即视人民果有借贷之需要,乃借以青苗钱也。苏轼通判杭州时之“因法以便民”,当亦类此。然而其有所谓“使者”者,遍按州县,务督常平钱必尽予民,苟有不尽予民者,必责其玩法。果尔,则不必甚不肖之官吏,亦相率而尽力抑配,以顾考成,而以多散为功矣。黄庭坚为吴革志墓,亟称其“取文书视之皆如令”,此其所以为便民之贤吏;而青苗法苟得其人而行之,信乎其非不能便民也已。安石亦有言曰:“得其人而行之,则为大利;非其人而行之,则为大害。”是则此法之不能为利,而终于为害者,其故从可思矣。

马端临《文献通考》对于青苗法有折衷之论云:


以常平之储,贵发贱敛,以赈凶饥,广蓄储,其出入以粟而不以金,且不取息,亦可以惩常平积滞不散侵移他用之弊,则青苗未尝不可行。


此盖本于朱熹之论。南宋孝宗乾道四年,朱熹令崇安时,因民间艰食,尝请于府。得常平米六百石,请本乡土居刘如愚共任赈济。夏受粟于仓,冬则加二计息以偿。自后逐年敛散,凡十有四年,得息米造成仓廒,以原数六百石还府,现管米三千一百石,以为社仓。后此不复收息,每石只收耗米三升。此朱熹社仓法之大概。其夏散粟于民,冬则加二以偿,与安石之青苗法,固无以异也。朱氏殆依青苗法而加以改善者。观其《金华社仓记》有云:


……凡世俗所以病乎此者,不过以王氏之青苗为说耳。以予观于前贤之论,而以今日之事验之,则青苗者,其立法之本意,固未为不善也。但其给之也以金,而不以谷;其处之也以县,而不以乡;其职之也以官吏,而不以乡人士君子;其行之也以聚敛急疾之意,而不以惨怛忠利之心;是以王氏能行之于一邑,而不能行之于天下也。


朱熹此论,极为平允。吾人试以今日之事验之,亦甚觉贫农之举债于私人者,往往苦于债权人之盘剥,不可无农民银行薄其息而救其乏也。

按“青苗”之名称,当时虽系沿自陕西,然唐之季世,即已有税青苗钱之制。但其实际,则有迥不相侔者。清赵翼《陔余丛考》有一条云:


青苗钱之名,不自安石始也。《宋史》赵瞻对神宗云:“青苗法,唐行之于季世。”范镇亦云:“唐季之制不足法。”按《通鉴》唐代宗广德二年秋七月,税青苗钱,以给百官俸。此青苗之始也。《旧唐书》乾元以来,用兵,百官缺俸,乃议于天下地亩青苗上量配税钱,命御史府差官征之,以充百官俸料,遂为常制。寻又特设使者,如崔涣兼税地青苗使,刘晏兼诸道青苗使,杜佑充江淮青苗使,是也。《食货志》大历元年,天下青苗钱共四百九十万缗,每亩税三十文。永泰八年,诏天下青苗地头,每亩一例十五文。德宗又增三文,以给骑。《通鉴辑览》谓:“青苗钱者,不及待秋敛,当苗方青,即征之也。”是唐所谓青苗钱,并与宋制不同。宋制尚有钱贷民,而加征其息,唐直计亩加税耳。则安石虽沿其名,而尚异其实也。按唐时长安万年二县,有官置本钱,配纳各户,收其息以供杂费。宋之青苗钱,正唐之杂税钱之法耳。然宋青苗钱,虽曰不得过加二之息,而岁凡两放两收,则其息已加四。又有司约中熟为价,令民偿必以钱,则所言之价,又必逾于市价,而民之偿息,且十加五六矣。此所以病民也。


杨希闵对于赵说纠其误曰:“按荆公立法初意,是要摧豪强兼并,其所放之钱,必在上户中户,而下户不放。无如上户其势力足以夤缘津要,地方有司,亦未便威压之使应令,又或多方贿赇营脱。故所放,反不免抑勒下户也。至两放两收,按期按数征息,各还其二,亦不可云加四。以中熟为价,果有司得人,何以遽加之五六?有司贤否不一,大概不肖者总多耳。当时各人奏疏,言其不便者,有云:‘人情多钱到手,必至多用,及后征回,便成訾窳。’此亦得一端。然则唐代杂税,并无钱相贷,直是加赋取民,又何如耶?总之,群欲梗令,不愿委曲迁就,劳心费力,欲加之罪,患无辞乎?其法琐碎扰民,固有之;比于暴征横敛之极,则言之太过。程正叔有言:‘青苗一事,放过何害?’则知当日多甚其词,而后世耳食之徒,亦一味随声附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