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

山抹微云①，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②。暂停征棹③，聊共引离樽④。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⑤。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⑥。　销魂⑦。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⑧。谩赢得青楼、薄倖名存⑨。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⑩，灯火已黄昏。

①山抹句：状淡云飘荡于山间之貌。作者有《与子瞻参寥会松江得浪字》诗云：“离离云抹山，窅窅天黏浪。”

②谯门：城门楼，用以瞭望敌情。

③征棹：行舟，即将远航之船。

④离樽：指饯别之酒宴。

⑤烟霭：云雾。

⑥寒鸦二句：化用隋炀帝“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诗（见宋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二）。

⑦销魂：梁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⑧香囊二句：抒别离之情。香囊，古时盛香料的袋子，常佩于身上。罗带，即香罗带，古时男女定情之物，亦用以表示婚配。

⑨谩赢得句：化用唐杜牧《遣怀》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

⑩高城句：化用唐欧阳詹《初发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诗：“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

据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三引《艺苑雌黄》云：“程公辟守会稽，少游客焉，馆之蓬莱阁。一日，席上有所悦，自尔眷眷不能忘情，因赋长短句。所谓‘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是也。”今人或以“蓬莱旧事”指秘书省，或指海上仙山，似皆不当。少游于元丰二年（1079）五月赴会稽省亲，与郡守程公辟相得甚欢。有《谢程公辟启》、《别程公辟给事》等诗文为证。其诗中有“回首蓬莱似梦中”句，与词中语正相吻合，可证胡仔之言为不虚。

在少游的长调慢词中，允推此章成就为高。词人用微云、衰草、征棹、烟霭、斜阳、寒鸦、孤村、高城、灯火与凄清画角声营造气氛，既作别离时环境交代，又渲染出情侣离别时特定的凄凉氛围；既勾画出从斜阳山外到灯火黄昏的时间线索，又衬托出凄然分手时感伤无奈的情怀。中间只实写“停棹”、“共引”、“解香囊”、“分罗带”四个动作，简单地勾勒出别离场面，其余皆从虚处落笔，出之以感慨，特别是上下阕两用“空”字，一写欢娱往事成空，一状今日别绪茫然，又以“此去何时见也”相问，见出将来重逢无期，把别绪离情延伸到过去和未来，有痛、有哀、有惜，彼此交织纠缠，绾合成“伤情”二字，在作者心头挥之不去。虽然满纸悲情，却纯是感慨，不着实象，缠绵幽怨，犹真气贯注，极尽渲染之能事，却能给人空灵之感。

将此词与柳永《雨霖铃》相比，二词皆写与恋人（实为歌女）分离，题材相近，但手法却很不同。柳词以铺叙见长，上阕多叙实景，下阕虽有“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于虚处映带，颇具生气，但接下皆作虚笔，奔泻而下，一览无余，仍是铺叙手段。此词则不同，虽是长调慢词，却不纯用铺叙手法，而是虚景与实景交织，且融情入景，虚实、情景交融，呈顿挫之势，回环往复，有一唱三叹之妙。此词一出，不但广传淮楚，而且远播京师，当时及后世论秦词者，无不以此首为例。其师苏轼虽以“柳七句法”相讥，却又以“山抹微云君”相呼，可见虽因词学审美追求不同而略有微词，但在总体成就上还是持肯定态度的。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斜阳外”三句化用隋炀帝诗句颇有妙处。清人贺贻孙《诗筏》评曰：“余谓此语在隋炀帝诗中，只属平常，入少游词特为妙绝。盖少游之妙，在‘斜阳外’三字，见闻空幻。又‘寒鸦’、‘流水’，炀帝以五言划为两景，少游长短句错落，与‘斜阳外’三景合为一景，遂如一幅佳图。”意思是说，本是一幅统一的画景，诗因句法所限，强分为二，即伤其真趣，词以长短错落句式绘之，便能见其精神。原本看似平常而内蕴丰富的两句诗，在经过由整齐的五言变为长短句的过程中，通过语言组合的改变，将其丰富内蕴掘出，遂成绝妙好词。诗词体性之别，于此亦可见一斑，而作者妙笔生花的本领，也确实令人佩服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