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梳子:我的青少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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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李宝常是前清秀才,做过官,爱读书,才华横溢,诗词曲赋,样样精通。他擅长书法,是荆州、沙市一带有名的书法家。

荆州,就是《三国演义》中写到刘备向孙权“借”的那座城,而沙市则是它的外港市镇。我的父亲也爱好古董收藏,是地方上有名的文物鉴赏家。那时节,周边乡村的许多农户在耕田犁地、开塘挖藕时,一不留神就会发现某些古物,如陶器、青铜器等。后来才知道,周边有好几处地方都是古代楚国的墓葬群,民间出土的文物非常多,常年都有文物贩子在那一带转悠,挨门逐户地打听、收购。另外,沙市的商贸业十分繁华,外地来这里开店铺的座商特别多,好多商家为了炫富斗宝,也会用摆设古董来“撑门面”。许多人的文物都要请我父亲鉴定才辨真伪,所以他平时还非常忙。他还爱旅游,游历祖国的名山大川,他曾经留学日本,记得他中年时代写有《东瀛三岛归来》等游记。

我们家早年间住在荆州,荆州地区满人很多,我家在那里修建一所很大的宅院,不像现在的高楼,而是老式的平房,前后共有五栋,叫五进。大门内有四间住房,比较简单,第二进也有四间住房和一个客厅,第三进是比较豪华的住宅,后面有个大花园,进去有一个很高大宽敞的大客厅,门窗都是雕龙画柱,大厅正面是一个天井,有个大金鱼缸,摆满盆景,天井两旁是书房和古董房。大花园后还有两栋相连的住房。我们家的大院子住房共有二十间,大小客厅四个。这些宅院都是我父亲精心设计的,他很有审美意境,我记得桌椅都是各种各样树根雕的,漆得很光亮,形态各异的架子摆上名贵的古董。父亲还设计了一个别具风格的养鱼池,那是将摆古玩屋里的墙上打开一个约二尺高四尺长的长方形的洞,正面装上玻璃,墙外用水泥砌成一个大的池子,里面放上绿色水草和红色金鱼。从屋里看大鱼缸在阳光照耀下显得特别美,真是活的画卷。

那时一般住家都是旧式的木格窗,糊着窗户纸,但我家屋子里窗户都装的是玻璃和纱窗门,都用碰锁,玻璃还是磨砂的,上面绘有一幅幅的画,记得有西湖八景,像三潭印月、断桥残雪等。所以我家宅院既古香古色,又有现代化采光照明、空气流通的功能。还听说家里书房和古董室的墙壁用的都是擦脸的白粉和胶漆,在那年代是相当华丽和讲究的。

我家的花园也是父亲精心布置的。两座假山从山上抬来,进家时因假山高大,要拆除门墙才能通过。假山造型别致,大的一座高约一丈五尺。园中松柏树也都是从外地运来的,还有一片很茂盛的竹林。花园里有各种花卉,腊梅盛开的时候特别香,尤其在下雪的时候,香气四溢。每当菊花盛开的时候,父亲就邀请一些沙市文人到花园赏菊,吟诗作赋。我爸有时夜间为了看昙花一现,等着不睡觉,真是诗人雅兴!父亲广交朋友,真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父亲非常喜爱鲜花,记得每逢节日我家客房书房都摆满了盆景。冬天的红梅,它在寒意中怒放,阵阵香气袭人,给我留下美好回忆。

民国早年,我的父亲把家迁到了沙市,在最为繁华的九十埠东端,买了一幢官宦人家出手的高门大宅。九十埠,俗称“九十铺”;因此街建在沙市唐宋时期垒筑的古长堤上,而这里靠近江岸,江边多设方便泊船上下货的河埠头而得名。

九十埠是那时沙市的中心商业街,常年人来人往,非常繁华。一条街长长的,上百家店铺鳞次栉比,设有药店、斋货铺(即糕饼店)、旅社、货栈、酒店、百货店、服装店、日杂店、伞铺、丝烟铺、理发铺、铜匠铺、雨靴铺、酱园、槽房(即酿酒铺或熬糖店)等,一应俱全,一家家生意红火,热闹非凡。那一条青石板铺设的长街,被人们的鞋底板磨得光滑锃亮,隔三五年就得请石工来錾凿一遍,以防路人滑跌。父亲以鬻画(卖字)为生,收入颇丰。比如,某家店铺开张,需要写招牌。那时候没有放大设备,三尺见方的字要一挥而就,近看笔力遒劲,远望间架平稳,一般书家不敢问津,可父亲的字却是远近扬名,人见人夸,连周边湘、鄂两省十数个县镇,如澧县、华容、南县、津市、宜都、江口、河溶、当阳、荆门、潜江、监利、石首、公安等地的著名大商店、大字号,老板都会亲自登门求书,三个大字就是十块大洋。乡绅富户家里娶媳妇、嫁女儿,小孩子“抓周”(即过周岁),写一副喜联则是三四十元。老人过生日,儿女们为表孝敬心意,把对老人一生的评价和赞美写在寿屏或者是寿幛上,这样一般一百到二百元。因为文化造诣和社会名望,父亲的字很值钱。但他通常是对有钱人收费不菲,而对清贫人家,若有所求往往一分不要。

在娶我母亲之前,父亲有一妻两妾,均未生男,到成年的共有四个女儿。原配夫人生了三个女儿,第一个姨太太生了一个女儿,这几个女儿先后都出嫁了。我父亲快到五十岁时,有一天到一个朋友家串门,看到一个小女孩为她递烟倒茶,很懂礼貌。我爸眼睛一亮,这女孩怎么这么可爱,白白的圆脸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我爸问那个朋友,这是令媛么?朋友说:“不是,她是我十多年前从一个人贩子手中买来的,这孩子很懂事,心地善良,也很勤快,今年已十六岁了,也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因为在那个时代,女孩子十五六岁就得找婆家,不然大了就嫁不出去了。我爸看见这女孩后便动了心,对朋友说,“我现在岁数一天比一天老了,只有四个女孩,膝下无子,想再娶一个小妾,你舍得吗?”那朋友未加考虑,马上回答说:“您老是当今荆沙名人,她有幸被您看上,这是她的福气,等哪天是个好日子,我就将她送到您家。”这样,我爸送去三百两银子,我妈就成了我爸第三个姨太。

我爸习惯夜间看书,吟诗作赋,经常熬到午夜一两点钟才睡觉,直到第二天下午一两点才起来。由于他生活很不规律,一般佣人都难侍候,大妈就吩咐要我妈专门侍候我爸。她这样既是为讨好我爸,同时也让我妈更加劳累。她知道,我爸喜欢我妈,妈妈每天照顾爸爸到深夜,第二天早上还要照常起来干活,侍候大妈,为她铺床叠被梳头,洗水烟袋,泡茶捶背按摩等等,活计很多。所幸我家老祖母那时虽然已经八十来岁,但她的生活起居,从不要佣人做,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真是一个活菩萨老寿星。

记得家里有几张照片摆在卧室,是我父亲和一个美丽女人的合照,我就问那人是谁,我妈说:是你爸的诗友。我又问,她在哪里呢?妈妈说你爸爱旅游,常常到苏州,是去会这个漂亮的女诗友,你爸说她的诗做得不错,就是平仄有时用不好,就给她修改,她很用心听。你爸称赞她真是漂亮迷人。有一次父亲是夏天去的,这位女子穿一件白绸的连衣裙,头上戴一朵鲜花,坐在花园的石板上,我爸一看真像仙女下凡,迷人极了。可是父亲与她就是诗友,不敢有其他想法,因为她是妓女,怕传染性病。她是苏州名妓,她很感谢我爸,曾拿出一盘金玉戒指和手镯等,要我爸挑几件送我妈,爸爸觉得面不可却,就挑了一枚钻石戒指。妈妈说到这里一抬手说,你看妈手上戴的就是她送的。

我爸虽然才华横溢,满腹经纶,但除了在四川成都一带做过府一级的地方官,民国之后,即怀才不遇,脱离官场,息影林泉,始终以卖字为生。他终其一生,最倾慕的人就是屈原。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有处古迹叫江渎宫,相传是当年屈原写《天问》的故居;南宋时就建成为这样一种格局,里面供的神主牌位就叫“三闾大夫”。我常听他高吟屈原的名句:

 

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

 

因之,后来他在主持规划兴建沙市中山公园时,特地设置了一个景点叫屈原居。它前临古便河,背靠沙市土城,本是一座祠庙旧址,后由父亲主持设计改建,于1934年秋落成,借此纪念楚国三闾大夫屈原。

父亲生于1870年2月26日,卒于1949年7月14日,享年八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