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廿八 噩 耗
15日上午,大刘引着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妇人正要下楼,迎面却碰着兰娣,她平日里如寒霜般凝结的长脸今日破天荒地有了些笑意。
“太太早,这是云小姐的奶娘田妈,见过太太。”
“太太!”兰娣有些好奇地看着她黑笼裤下的一双尖尖小脚说:“嗯,刚下船吧。你男人还好?”
“托老爷太太的福,都好。”
“什么时候去接她?”兰娣转向大刘。
“二少爷已带人去了。说是住琴舍,不回来住了。”
“是二少爷的意思吗?”
“不,是云小姐自个儿的意思,老爷也同意了。”
“哦,她不是不会说话了吗?”大刘一笑:“不会说还不能写吗。太太,老爷在屋呢!我带田妈去湖边收拾收拾!”
“嗯。”
兰娣今天心情不错,因为她刚办了件大事,在她看来,只要陈伯钧点了头,眼前顾陈两家的尴尬困局就可以圆满解决了。这样的好事他还会不点头吗?陈伯钧听她说完,只冷冷地说:“不行!”
“为什么?这样对大家都好,你干吗要这样死扛着?”
“都好?对云儿好吗?那姓顾的畜牲连迷药都用上了,这么下三烂的手段说他是流氓都是抬举他了。云儿才刚满十七,就被他糟蹋成这样了,他还是人吗?我要不是顾着这一家大小,早就一枪把他给毙了!”
“你冷静些好不好?我这样也是为了她好。从前,徐公子,甘少爷,南京城里的阔少公子们挤破了门坎,现在你看看,还有一个上门的没有?眼下除了顾维礼,哪个像样点的男人肯要她?再说现在还成了哑巴,将来还不知道会不会弄成瘸子。我是好说歹说,再加上维礼自己说一定要娶她,顾太太才勉强点头,说回去和总长商量。你看,茂良为了这事,和梦琳都闹得要离婚了,这------”
“离就离,本来我就不赞成攀这门亲,好男儿的路要自己闯荡!”
“你!你城防司令已抹了,现在只在国防部挂了个参谋顾问的闲职,再和顾家撕破脸,你是想老了老了,还到前线当炮灰不成?”
“住嘴!我是不会把云儿嫁给那个畜牲的,你若把云儿当成是自己的女儿,也不会把她送进火坑的!”
“身子都是人家的了,还有什么好说?”
“叮铃铃------”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打断了二人的争执。陈伯钧拿起话筒,应了几声,挂断后说:“我要去部里开个紧急会议,你好好安顿云儿,再不要和顾家的人来往。”
这几天,南京的天气出奇地闷,连信笺的纸张都有些粘乎乎的,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雨。这样焖锅样的天气让人的心情也分外烦躁起来,兰娣听着楼上“叮叮当当”的锤击声,烦得差点没叫出来:“大刘!你在敲什么?”
一阵蹬蹬的脚步声后,大刘从楼梯上探出半个身子说:“回太太,二少爷说让把两个窗子都用木条封了,这就快好了。”
“封了?好好的窗子干吗要封?”
“嘿嘿,少爷是怕云小姐有什么闪失吧。”
兰娣旋即明白了,挥手示意他走开,小声说道:“死了倒干净了!”
二楼的窗子钉了四根胳膊粗的木条,成一个“米”字形,钉得很牢,窗子压根动不了分毫,天热茂良怕妹妹觉得闷,特意将窗子玻璃都下了,这样素云就能时时呼吸到新鲜空气了,闷了还能坐起来看看湖上的风光。床就摆在窗旁,素云已能坐起来了,她是走过阴间路的人了,最初那寻死觅活的劲头已过去了,可是她对活下去没有什么渴望。现在的她,是一段枯木,一潭死水,无痛无痒,她就象漂浮在玄武湖上的一片枯叶,一朵残花,随波逐流,是死是活,随老天去吧,她已不在乎了!
茂良反复摁扯那几根木条,确定万无一失后,才走下楼梯,在一楼窗边刚搭的铺上休息一会儿。本来他想多陪妹妹一会儿,又怕她看到自己脸上那块瘀青——那是陆家铿留下的。
“你跟梦琳认识十年了,她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吗?你凭什么这样冤枉污辱她?------”他长叹一声,下意识地摸了摸前胸口袋,鼓膨膨地,离婚协议书还在。他点着根烟,想让自己纷繁的大脑冷静一下,他本没有烟瘾,但自从婚礼那天起,他就离不开香烟了。也许我真的冤枉了梦琳,但顾维礼害素云至此,这段婚姻也无论如何不能维系了------随她去吧,妹妹尽快好起来是最重要的。
陈伯钧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里,平日里清脆的文明棍“笃笃”声今日听上去滞重了许多。
“父亲回来了!”丽容正坐在沙发上听淑怡弹钢琴,见他回来忙迎上来,一连声地叫厨房备饭。
“不用了,我在外面吃过了。”
见她并不走开,陈伯钧有些心慌:“有事吗?”
“茂功有好些天没消息了,也不知道仗打完了没有?”
“你太多虑了,男人家打起仗来没日没夜,哪还顾得上传消息?你们这些女人家呀!”丽容见他真动了怒,便不敢再问。
一夜无语。天刚蒙蒙亮,茂良蹑手蹑脚地离开“在水一方”,向小白楼走去,他终于下定决心向父亲坦述与梦琳已离婚的事实。远远地,他看到二楼书房隐约泄出灯光,不由一惊,难道父亲一夜没睡?还太早,家里还没人起来,静得很,从二楼尽头传来父亲断断续续听讲话声,他仿佛在给什么人打电话:“------总攻------为什么不增援?------什么?都被阻了?怎么可能?共军哪来这么多兵力?------靠空投------”
茂良只轻轻敲了敲门,便推门进去了。只见父亲正拄着拐杖背朝他靠窗站着,平日里笔挺的身姿竟有些佝偻。茂良一阵心酸,有些吞吐地说出了想说的话,便低下头等待父亲的责骂。半晌,只听得陈伯钧一声长叹:“良儿,你从小无意仕途军功,只爱舞文弄墨,我总说你没出息,今日方悟,这是我陈门之幸啊!好了,离就离了吧,近日我分不得身,你妹妹那里你要多盯着点,再不要出什么事了!”说完他摆摆手,茂良只得按下满腹疑惑,退了出去。
早餐桌上,陈伯钧始终铁青着脸,郑嫂端汤时不小心洒了一点,就被他好一通臭骂,大家都知他心情不好,大气都不敢出。好容易看着他的车子驶出院子,兰娣长舒一口气,打开今天的报纸,顿时一声尖叫,丽容忙抢过来一看,左下角一则启事跃入眼底:“本人顾梦琳,现登报声明与陈茂良先生自即日起解除婚姻关系。从此,男婚女嫁,再不相干,特此声明。”
兰娣气得浑身打颤:“这算怎么回事?这算怎么回事?说离就离,一个招呼都不打,他们眼里还有父母吗?啊?”
“母亲别急,我看会不会是梦琳在跟茂良赌气,要不我到图书馆当面问问他吧!”丽容劝道。
“也好,不过以梦琳的性子,这事怕不会有回转了。唉!家无宁日啊------”
李丽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顾公馆,她已怀孕五个多月了,行动比常人滞缓了许多。上午去了中央图书馆,在茂良办公室看到了那张协议书,现在来顾公馆,可是二太太和梦琳根本不见她,都中午了,她真的有些累了。可是看大太太一点也没有留她吃饭的意思,她只得告辞了。想自己好歹也是大家少奶奶,低三下四来这里却受此冷遇,她不由羞愤难当,离了也活该,哼!
“大嫂,大嫂,等一等。”
一辆银灰色敞篷车“吱——”地一声停在前面不远处,是顾维礼的车。想自己家中愁云惨雾,他竟还开车四处兜风,丽容恨上心头:“你叫我什么?大嫂?我可不敢当,你妹妹都登报和茂良离婚了,我们两家已没什么关系了,你不知道吗?”
“大嫂,对不起,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了。我只想知道素云她还好吗?”
“你还有脸问?一个女孩儿家,清白名声都被你毁了,人也说不出话,成天坐床上一动不动,你把她害成什么样了,你知道吗?”丽容越说越气。
顾维礼鼻翼抽搐了几下,他摘下墨镜擦了擦眼睛:“我知道我罪孽深重,但我一定会对她负责的,大嫂------请你转告素云,只要她肯,我马上就娶她,带她去香港,或者去国外都行。对了,”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鼓鼓的信封:“请帮我把这封信转交给素云好吗?要是她不愿看,你能读给她听吗?”
丽容颇觉为难,她虽恨顾维礼无耻,但和兰娣一样,也觉得小姑子嫁给他是最好的选择,踌躇一会还是收下信了。顾维礼似乎很欣慰,忙讨好地问:“大嫂,你是要去国防部打听消息吧。别去了,那里根本不让你们A师家属进去,张太太她们就要到我家来了,您不如和她们一起等我父亲回来吧!”
“等消息?什么消息?”丽容莫名其妙,顾维礼见她一脸疑惑不象是装的,不由深悔自己说漏了嘴,丽容心猛地揪紧了:“你说,是不是A师出了什么事了?你说,你说------”
她紧紧揪住顾维礼的衣袖,身体瑟瑟发抖,眼睛瞪得有铜铃大,盯得顾维礼心慌不已:“大嫂,我也是听说,A师在蒙阴陷入共军包围圈了。”
“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是这一两天,听说,共军昨天下午开始总攻了,现在也不知道战况------大嫂,你怎么了?”丽容只觉天眩地转,身子软绵绵地站立不住------
天光渐暗,管家已来问过好几遍了,顾太太只是摆摆手。她是位略显富态的中年妇人,脸上却总是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平日里尚且如此,今天更不用说。看着满屋黑压压的A师家属,她愁得快要哭出来了。对面李丽容正歪躺在沙发上,脚下还挤坐了三个人,最下首的李太太还在不停啜泣着,没听说23师也被围了,不过是去增援而已,她着的是哪门子急?太太们虽然都很着急,但还是围着张师长夫人不断劝慰着。她肚子已抵到胸了,就快要临盆了,本人才十八九岁,真是可怜哪!
每次铃声响起,客厅里的气氛便紧张得无以复加,每次没有新消息,顾太太便安慰大家,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每个女人脑海里都浮现出这样的场景:也许就在现在,也许在更早的下午,她们的男人浑身是血地躺在千里之外的石岗上,他们嘴唇干裂,血象条腥红的小溪一样从他们的身体里汩汩流出。他们已死去或正在死去,在彼时或就在现在------可她们谁也不敢说,只是相互宽慰着,A师是三百万国军的龙头,国防部和领袖一定会全力增援,一定会没事的!
终于,顾总长略带佝偻的身影一点点挪进大厅,女人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脚却象被粘住了一般不得动弹,她们只好紧盯着他的脸,想捕捉那一点或凶或吉的消息。顾总长平日里笑容可掬的脸此时却如雕像般冷峻,他只是缓步走到张夫人面前深鞠一躬:“夫人,您要节哀。张师长他------已为党国尽忠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扑通”一声,是张夫人倒地的声音。可这时候,除了顾太太,谁也顾不上她了,只围着顾总长问自家亲人。顾总长只是摆摆手,拿出一张墨迹未干的纸张:“这是刚刚发来的A师阵亡和被俘的校级以上军官名单------”
丽容一把抢过来,只一眼,就看到“陈茂功”的名字赫然列在张师长之后,她“啊”尖叫一声,便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