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绿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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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存生新院子的大概模样已经能看出来了:一条长长的洞门外还是一条长长的敞口通道。洞门口两边分别挖了两处长方形的空地。右边靠院墙挖了两个敞口的窑洞,分别是狗窝和猪圈。猪圈对面是露天的厕所,旁边一大片空地用来堆粪。左边同样靠墙挖了两孔大小不一的敞口窑,一个草窑一个堆放煨蒂。牛槽紧挨着煨蒂窑,旁边是通往菜地和老院子的通道。存生在斜坡上挖了几层土台阶,直通他们的庄稼地,中间踩踏出来的一条小路通向崖背。崖背上原来也是一大片倾斜的山洼地,存生拿另一块山地兑换了过来。他们两口子拉了些土把两边垫平,再用碌碡带着柳条碾压平整用作麦场。由于担心长时间的碾压震动会把窑顶震裂,两人决定住人的窑顶上方只堆放麦草垛、玉米杆和其他杂草,于是又拓宽了粮食窑和牛圈上方用来碾场。去年开春的时候,存生在拓宽的场边栽了一排柳木桩,如今已开枝散叶。

新地方的麦场如今又成了燕燕三个耍闹的好去处。正是柳枝刚萌芽的时候,树皮和树枝最容易分开,扭“咪咪”也更容易。随意折一条外表光堂的柳条,使劲地转着扭拧树皮,外皮和滑溜溜的枝干就分开了。挑拣有指头长短完好的一段树皮从两端剪下来,选择相对较窄的一端,食指和大拇指的指甲相对,掐掉约两三毫米的外皮,同时还要学着大人的样子很有仪式感地念叨一番:“咪咪咪咪吹响响,我大把你叫姥姥。”如此,一根“咪咪”就做好了。

燕燕三个手上没劲儿,只管拿着柳条闹着让秀荣给他们扭。秀荣扭的“咪咪”个个能吹出清脆响亮的声音。每次给燕燕三个扭“咪咪”,秀荣总是不由得回想起他们小时候,每年到了春上柳树发芽时,不管是山洼里帮忙种庄稼还是放羊的娃娃,都拿着“咪咪”吹得呜呜咪咪地响。燕燕三个总是一边吹着“咪咪”,一个紧随一个排成队,绕着麦场一圈又一圈地转,直到吹得腮帮子发酸才换另一个玩法。

里面的洞门约莫有五六十米长,进了洞门就是院子。和洞门正对的是居中的正窑,以正窑为中心,左右两边各有一孔窑洞,分别是粮食窑和厨房。拐角处相对的还有两孔窑。厨房旁边是存生两口子住的偏窑,偏窑对面是牛圈。粮食窑只挖了个大概雏形,因为没有几袋子粮食,存生两口子准备把粮食暂时堆放在他们睡的偏窑里,等搬进来以后抽空慢慢挖粮食窑。

熊家老汉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来走去地丈量尺寸。效忠和荣生正在用砖头砌外层的窑圈。存生拿着铁锹铲水泥、搬砖头,给他两个大舅哥匠人当小工打杂跑腿。效忠弟兄两个自小跟着熊家老汉到处给人挖庄子箍窑,如今已经能独立撑得起门面。熊家老汉上了年纪很少出去再给人箍窑,加上最近几年塬面上有些地方打出了吃水井,又在乡政府的带动下,家家门口也挖的有储存天水的水窖,这就大大地解决了牲口喝水的问题。一部分年轻人也意识到了地坑庄子的弊端,有的选择在塬面上修房子。

存生两口子在湾里住习惯了,都觉得湾里的地方宽展,压根儿就没想到在塬面上修房。存生的这一处新地方,从头到尾都是秀荣娘家人帮忙收拾的。除了秀荣的娘家人,还有存生以前变过工的庄里人。那个年代时兴变工,存生闲暇时去给庄里人帮几个工,等到自己需要帮忙的时候,对方就抽时间来给他还工,这样相互变工也不用付工钱。秀荣新旧住处两边跑,一会儿在老地方帮王家奶奶做饭,一会儿被喊去新地方打杂跑腿。不管干啥活她总是加紧脚步带着小跑一副急匆匆的样子。秀梅总是取笑她急性子的姐姐说:“姐姐,你到底把恁脚步踏实走啥,新窑迟早都能住上,你一下子做啥活都像小跑着呢一样,光给人制造紧张,把我们帮忙的逼得连一口水都来不及喝。给你们帮了几天忙,我嘴唇干得一直探舌头舔着呢。这你亏当不是地主家婆娘,不然我们这些下苦人叫你几天日塌了。”

秀荣咧着嘴笑呵呵地为自己辩解:“没有么!我感觉我没有跑么,平时走路也这样。这个猴精,都是一家人,还虚虚套套的做啥,谁乏了坐下缓喀。大!你打上腿疼的很,太不要转动了。大哥二哥,你们也喝点水缓喀。”秀荣说着放下手里的铁锹把熊家老汉的烟锅拿了过去。

效忠敲打着刚砌上的一块砖头笑着说:“白家洼两口子着急着住新地方,有心劲呢。人一有心劲做啥活心里都畅快。这下快了,今儿个我们把窑外圈砖头箍扎完。木匠进来把尺寸一量,门和窗户安好就能盘炕盘锅头了。最迟秋后人就能搬进来住。”

存生连声附和:“只要天气不搅达,我也算着怎么都到秋后了。炕盘好还要烧上几回试一下出烟利索嘛。我老地方那两个炕叫三个娃踏得兮兮耐活不住了,一见烧炕到处都冒烟着呢。”

熊家老汉蹲在墙根底下,从口袋里掏出旱烟袋,捏了一撮烟沫塞进烟嘴里压实,揣摸着口袋寻不见火柴,喊正在院子土堆上玩耍的燕燕:“燕燕,你看洋火在哪达呢给外爷拿来。”秀荣闻声连忙寻找火柴,恰好谁都没有了。秀荣给燕燕安顿:“燕燕,你给咱们一奔子跑回去拿洋火去。从菜地里打捷路去。”燕燕接到命令,答应了一声,噔噔噔地跑出了洞门。

熊家老汉喝了一口茶水,把喝进去茶叶吐进玻璃杯子,抬头说:“搬进来住下就安稳了,哪达不行再慢慢打动。嫌院子窄卡的话,就从对面洞门顶上头再取一架子车宽的土下来,这样院子看起来就方庭敞亮了。坐北朝南,从早到晚间太阳都能照上。”

不大一会儿功夫,燕燕气喘吁吁地拿了一盒火柴进了洞门。大家伙都停下手里的活凑到熊家老汉旁边歇了下来。存生给他两个大舅哥每人卷了一根纸旱烟点着,又给他卷了一根,随着传来嗞啦啦地吸烟声,烟雾从当头顶四散开来,缭绕在他们周围。效忠起初来帮忙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抽的是买来的纸烟,架不住每次掏出来都要人手一根往出散。这几个干活的男人个个烟瘾大,嘴里抽的耳畔上别的,只要有人发便来者不拒。后来他干脆也不买纸烟了,跟着存生他们一起卷纸旱烟抽起来。

颜龙撅着屁股跟着燕燕和小燕在土堆上玩,弄得脸上灰不溜秋,衣服裤腿上全是土。看见一团团烟雾,颜龙跑过来伸手抓烟玩,只见他紧皱眉头、蜷缩鼻头使劲地吸着烟气,一副陶醉忘我的样子,惹得荣生忍不住笑道:“你们看颜龙做啥着呢,那个怂样子是闻着旱烟香味了。给!把舅舅的烟拿上咂一嘴。”说着把烟递了过去。颜龙有意往前凑,随着秀荣“欸”的一声又怔住了脚步,偏着头憨憨地瞅着他二舅笑,舌头卷出来绕着嘴唇转。秀梅抿着嘴拍着秀荣的肩膀笑着说:“你一下子吼了一声把娃岔住了,刚才那架势,你不吼肯定撵过去咂上了。”

秀荣连忙说:“那还不是!我看这娃以后跟他老子一样都是恁酒囊饭袋。”

存生不情愿了,他笑着为自己申辩起来:“看你这个人!滴一点子你还映一片子。男人家么,不抽烟喝酒还算是个啥男人嘛!”秀荣看着她娘家人个个烟不离手,再没有了后话。她把颜龙一把拉过来搂怀里,在屁股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嗔怪道:“冷娃,你才牙大点,可不敢学着抽烟,看把脸抽黑了长大没人给媳妇咋弄呢!”颜龙抿着嘴眼睛挤成了一条缝。都说养儿像舅舅,颜龙的小眼睛塌鼻子活脱脱地跟了他三个舅舅。他看了看抽烟的四个男人,最后把目光落在熊家老汉胡子八叉又黑黝黝的脸上,说:“妈,我外爷把脸抽黑也没人给媳妇!”话音刚落,秀梅刚喝进嘴里的水就被呛了出来,她边咳嗽边笑着说:“我都好长时间没听见人说大长得黑了。我记着咱们碎着,田喜他大嘴颠上爱取笑咱们,说大长得像个包公一样,养下的几个女子可都白得像馒头,说咱们家里把怪事出下了。我看着日眼的光想给瞪几眼窝呢。”随着秀荣的附和,在场的人个又把闲话扯到了熊渠庄里。

熊家老汉只管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不掺和年轻人的谈话。烟瘾过完,年轻人起身开始干活。熊家老汉又背过手在院子转悠,像个监工一样查看起来。不背手的时候就捋他那长到喉结下面的胡须,两旁的八字须和眉峰下垂的长眉毛相互映衬,加上他高挑的个头,看起来倒有点仙风道骨的感觉。见过很多像熊家老汉一样留着长胡子的老汉,燕燕总是觉得熊家老汉的胡须最特别,有点像电视里面的白胡子神仙。每当燕燕三个毫不吝啬地夸熊家老汉长得像神仙时,熊家老汉总是眉开眼笑,得意地一遍又一遍捋着他的长胡须。

存生往手心唾了口唾沫,突然想起了什么,忘记了搓揉便朝熊家老汉问道:“姨夫,这按大门的时候,怕是要去庙上问一下老爷呢?”

熊家老汉看着大门洞思索了片刻,说:“恁敢就问一下最好么!讲究一下人心里踏实。我们庄里狼剩饭家搬到新地方上不到半年,他大走夜路遇上鬼打墙,稀里糊涂都从崖里跌下去了,家里连着出了几个怪事,最后请我们庙上老爷拨置呢,说是大门方位没安对,把大门重新安了以后家里才安稳了。这东西,有时候不由你不信。你们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讲究一下总归好些。”

熊家老汉在熊渠庙上当了一辈子的提绳教夫,跟着“庙上老爷”四处给人看病拨置。虽然没有见过“老爷”的真样子,但他虔诚地相信头顶三尺必有神灵。破四旧的年代,为了保住他们“庙上老爷”的牌位和塑像,他背着个麻袋东躲西藏,硬是保住了它们没被破坏。

存生笑嘻嘻地回应熊家老汉:“说来也怪着呢!我以前怎么都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事。自从有了颜龙再加上这几年经了些事,不由人不信了。叫我这几天打问着看有人请了撵去问一下。”

秀梅以前就和存生为该不该讲迷信的事争竞过。她笑着打趣存生:“姐夫,你以前不是脖子挺得直哏哏的不相信吗,而今咋来?”

存生又唾了一口唾沫在手心,这次他搓得很到位。“快把铁掀抡欢做活,这个女子还爱揭个人短。谁说的话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求知道哪一年风向就变了。”存生说着铲了满满一铁掀头的水泥给匠人送了过去。秀荣压低声音对秀梅笑道:“恁是个墙头草,嘴颠上怎么都能胡然,和稀泥墁光墙的事恁能做出来。”

秀荣娘家人的鼎力相助加上变工,断断续续又忙活了多半年,到了农历九月份,除了粮食窑,一院子的窑洞终于完工了。一进洞门最有特色的还要算崖畔墙上那一排排整齐的纹路,瞬间让人觉得墙有了立体感。墙上的一条条纹路无不凝聚着熊家老汉和效忠的心血,是他们站在不足脚掌宽的崖畔上,颠着短柄镢头,弓着腰,一镢头一镢头挖凿出来的。存生迎着秀荣偏爱绿色的嗜好,把大门和几个窑门,还有窗棂都漆成了深绿色。每个窑的门头都由一圈红色的砖加固,两边的院墙也用砖头砌了有成人高的砖墙。

秀荣难掩内心的激动和欢喜,背过手在每个窑里巡视了一圈,每转一圈都让她更觉得心满意足。她甚至畅想,要是有人拿城里的楼房跟她换这一院子新地方,她肯定舍不得换。这每一寸土基上都凝结着她的汗水和辛劳。看着颜色鲜亮的红砖绿门窗,她心底燃烧的是对新生活的热情。秀荣边查看边思量,等搬进来住安稳以后,不但要把院子拓宽,把院子外头的菜地营务好,还要在门道两边的俭畔上栽满各种果树。不但要省惜着把日子过安稳,更要撸起袖子好好挣钱,把收拾地方借的欠账还完,还要攒钱买牲口喂猪养鸡……脑海里这样一番畅想,秀荣的心劲就更大了。她把几个缸一个个都滚到合适的位置摆放好,又轻而易举地抬起一块椿木做的新案板搁在了两边砌好的胡基桩上。刚开始挖窑拉土的时候,每到晚上,身体只要挨着炕,她感觉全身像散了骨架一样,累得倒头便睡,第二天又活力满满。再往后,随着窑的大样子出来,娘家人一个个都鼎力相助,她是越干越有心劲,到了晚上越爱想象以后的日子要咋在她手里过得风生水起,越往好处想越有使不完的劲儿。她触摸着打磨得平整的案板,还有光滑细腻的水泥锅头。新焊的笼屉架子上搁着崭新的蒸笼。其他的家具只等着合好捂烟的日子就能往过搬了,秀荣已经把摆放的地方盘算好了。想到以后再也不用在乌烟瘴气、锅头连炕的窑里做饭蒸馍馍了,她一点也不疼惜她那一头黝黑的长发了。

前几天湾里来了个卖货郎,秀荣用她的一头长发换了一副新笼屉。一剪子绞下去时她还有点心疼她那两条长毛辫子,现在她觉得太值当了。头发剪了还可以再留长,置办个家具说一定要用一辈子。谁也没有注意到,秀荣那一双酷似男人的手撑开更像男人的手了。还不到二十五岁的她,即使不大笑的时候,眼角周围也布满了皱纹。这段时间,她忙得很少再像以前一样有闲暇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前后照。剪得不齐茬的头发豁到耳朵背后更让她显得老气横秋。

存生专门跑了一趟罗湾,请秀梅当阴阳的公公合了个搬家的日子。重阳节搬家的这一天,恰巧逢着个周末。顺利、胜利、翠霞都来帮忙拿东西。他们心里都高兴着呢。存生家一搬走,他们住的地方也就宽展了。每年过年翠儿和霞儿都会拖儿带女地回到娘家。白天怎么都好说,到了晚上睡觉就成了个大难题,害得翠霞几个得提前去打问晚上的落脚点。本来最多能睡四五个人的炕上,到了正月里,一个炕上横竖得睡八九个人。展不开腿脚不说连翻身都吃力,挤一晚上到第二天起身,每个人胳膊腿儿木纳不说,头都是昏昏沉沉的。眼瞅着胜利初中马上就毕业了,要是考不上高中,跟上做一两年庄稼就能给张罗着说媳妇。存柱两口子也打算着把腾出来的那两间窑好好翻新一遍,好给两个儿子娶媳妇用。翠霞心下也乐呵,她两个姐姐出嫁后,她就和存柱两口子睡一个炕。身上来了例假偶尔一个不小心,床单就被糊得斑斑点点,这让她尴尬至极。偷偷摸摸地擦洗时最怕被男人们瞧见,别人没啥反应,她先臊得恨不得有个老鼠窝钻进去。顺利眼尖嘴长,看见就带着一脸坏笑调侃她:“咋来?沟子烂了!谁叫你一天嘴犟爱怼人,活该着倒霉!”顺利的声音像个喇叭一样,翠霞紧咬着嘴唇又恼又羞,恨恨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四个字:“滚求过远!”这下好了,腾出来两个窑洞,她总该能占一个炕。

大人们抬家具等大件物品,燕燕、小燕和颜龙也不闲着。一会儿在桌凳子上爬上跳下,一会儿吵闹着要帮忙,闹腾得王家奶奶只想把耳朵眼拿个棉花团塞紧。东西都乱七八糟摆放着,王家奶奶得眼睁睁地盯着他们三个“害人精”,生怕他们失手砸碎啥东西,也只能打发他们三个拿诸如板凳之类的小物件。燕燕和小燕两头抬着凳子,颜龙跟后面压阵,见两个放下来休息,颜龙见缝插针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硬是叫他两个姐姐把他当“大炮”抬着走,嘴里嚷嚷着:“大炮大炮咚咚,一下打到BJ。”燕燕和小燕抬起来没走出五步就撂挑子不干。三个人又爬到低矮的苹果树上祸害起来。当年存柱弟兄两个分家时,把地分给了存柱,地里的几棵苹果树留给了存生。树罩的庄稼种不成,存柱就在树底下种了些苜蓿,稀稀拉拉的苜蓿还没有蒿草长得旺。中间一条裸露的路是存生收拾地方来回踩踏出来的。旁边没有树挡刮处,存柱营务了一大片菜地,里面种着各种各样的蔬菜,还有一方旱烟地。绿头萝卜的半截身子直挺挺地露出了地面。燕燕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几步跷过去二话不说拔起一个中不溜萝卜爬上了斜洼。小燕和颜龙像两个跟班一样,夹带着紧张跟了上去。三个人一溜烟跑到新地方的场边,撕掉萝卜叶子,把萝卜放青草丛中来回擦试了几遍。燕燕拿着萝卜在碌碡上使劲地摔打成几瓣。三个人坐在场边里一边分赃一边吃萝卜。不知怎的,他们都觉得偷来的萝卜吃着香,连一点辛辣味都没有,把外皮一啃嚼到嘴里又脆又甜。燕燕还不忘给小燕和颜龙两个安顿:“咱们三个都吃来,要说都是贼娃子。谁旦嘴长告状下一回就不领谁。”小燕和颜龙连连点头,一副认真又郑重其事的样子。他们三个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回倒是萝卜出卖了他们。等吃进肚子里的萝卜开始消化,接着便是一个接一个地打饱嗝,呼出的味道连他们自己都受不了,每打个饱嗝要赶紧把嘴巴捂住。秀荣的鼻子跟猫鼻子一样灵,她很快察觉到了,撇着嘴啧啧地问话:“你们三个谁吃萝卜来?打的饱嗝简直把人能熏晕!”燕燕还没想出来圆谎的说辞,小燕便指着燕燕脱口而出:“是我姐姐拔我大妈家萝卜来,我们三个拿场边里分着吃了。”秀荣抬起胳膊准备出手,燕燕下意识地躲远了,还不忘指着小燕咬牙切齿地做一番鬼脸。院子里摆放得乱七八糟,秀荣着实没功夫教训燕燕,就在刚才,她一边往里收东西,一边还在心里嘀咕:“平时过日子要啥没啥,一搬家,古董麻细的越收拾越多。”她只好口头上训斥:“燕燕,你娃皮紧了!人没长多少,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今儿个忙着呢,我先把你饶了,等哪天攒多了咱们老账新账一达算。”燕燕手拉着衣襟抿着嘴一副侥幸逃脱的样子。存柱媳妇笑着圆场:“种了一地的萝卜着呢,娃娃吃个怕啥呐!其实萝卜是个开胃的,娃娃吃上好,就是吃起香嚼起脆,打下的饱嗝是个屁味儿。”随着存柱媳妇的这一个笑话,燕燕三个也一下子释然了,他们觉得存柱媳妇最近亲切的像变了个人似的,换成以前,他们三个谁要是手闲,摘个树上的绿杏,她都得给秀荣告个状不可。

太阳还没落下山头,所有的家具零碎全部都搬到了新地方。王家奶奶把她睡的炕铺展,拿着扫炕笤帚扫了一遍又一遍,嘴里不停地给燕燕三个打预防针:“这下把炕盘得平整的,你们三个再像在那边炕上一样胡跳弹,我就打得撵了!”燕燕牙尖嘴利,匠人盘炕的时候她听了一耳朵,揭开炕席怼王家奶奶说:“你看一下,这炕是砖和水泥盘下的,结实得跳不塌活。”王家奶奶辩驳间唾沫星子溅到了燕燕脸上:“皮嘴还能得很!就拿石头盘下的中间总是空的!”燕燕一脸嫌弃地瘪着嘴,摸着脸上的唾液,她总觉得王家奶奶的口水有一股泔水味道。

存柱一家帮忙把家具搬完就回去收拾老院子了。秀荣难得地、真诚地、热激地邀请他们晚饭在新地方一起吃饸饹面。她老早就给老八媳妇安顿过,让她捂烟这天把他们饸饹床子拿来帮忙压饸饹面招呼来客。农村人搬新家讲究“捂烟”,放第一把火做饭时,进新地方踩踏的人越多烟火气越旺,烟火气越旺以后的日子便随之热气腾腾,主家自然要招呼来家里的人吃一顿热乎饭。秀荣和老八媳妇一边聊天一边收拾茶饭,案板上醒着两大块和好的饸饹面团。但凡有人进门,秀荣都乐呵地迎来送往,也不管人家来时有没有吃饭,今天这日子,即使来人在家吃过了饭,也要留点肚子挑一筷头清汤面给主家的新地方添点烟火气。秀荣思量着到时候锅底下续上柴火,随时来客随时烧火压面。

天将近麻黑的时候,庄里人陆陆续续地转悠到秀荣家新地方。王家奶奶坐在炕头上高兴地嘴唇都没合拢过。存生特意买了一盒大前门烟,只要有男人进来,不管嘴里有没有叨着烟,见人就散。等来人四处转悠完,秀荣的饸饹面也端到了炕桌上。不管来人有没有吃饭,肚子饱不饱,王家奶奶和秀荣都要热情地递送一碗清汤饸饹面。

半圆的月光挂在树梢。趁着清亮的月色,一大帮小孩在原野上你追我赶地嬉闹。他们的嬉笑声在山间回荡,惊扰得鸟雀在头顶啾啾鸣叫着乱窜。婷婷家崖背的墙头上摞着他们玩热脱下来的衣服,节节虫和蚂蚁在上面来回穿梭,有的误入歧途找不到出口,索性把里面当成了家。九点左右的时候,大人们门子也浪完了,一阵阵叫喊声又回响了起来,娃娃们抱着自己的衣服随着大人各回各家。秀荣和存生收拾停当已经很晚了,身子一挨着炕,感觉腿脚都已经不是他们自己的了,即便如此,两个人却兴奋的没有一丁点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