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老地方的菜园里种着分家时的五棵苹果树,树龄老加上没有修剪过,张牙舞爪的枝丫像一顶帐篷罩着地面,下面的杂草比稀稀落落的苜蓿还长得旺。白露一过,塬上的苹果陆续开始采摘。树尖上深红透亮的红香蕉苹果压弯了树枝垂下来,低处背阴的果子通体较小,青绿处的一道道暗红像是被阳光刻意涂染而成。
小燕和颜龙在树下转悠,抱住触手可及的红苹果,踮起脚尖就下口。燕燕爬上树梢只挑着最红最大的苹果摘。存生和秀荣专门把个大色红的苹果挑拣出来装在笼里。秀荣一边采摘一边安顿:“苹果要轻拿轻放,碰上一点点伤疤都放不住,旁边的好苹果也连带着遭殃。”
三棵树上的红香蕉苹果统共摘了三大笼,还有大小不一的七个蛇皮袋。另外两树叫不出名堂的苹果没有摘,这种苹果每年都要等到深秋,霜杀后下的果子吃起来才不倒牙。但是这种苹果经久耐放,储存在地窖到来年二三月吃都不缩水。存生和秀荣把挑出来要卖的几袋子好苹果放置在洞门。磕到碰到的一笼苹果放在外面吃,其余的中不溜苹果都下了窖。每年苹果采摘后,存生两口子都要把好的挑拣出来,拿城里走街串巷地叫卖。今年,他们两口子商量让存生把燕燕领上,万一有买主要求把苹果送上楼时,燕燕好看着车子和苹果不被人偷走。
这可是燕燕第一次进城。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兴奋地手舞足蹈,嘴里乱哼唧着不着调的歌,连蹦带跳个不停歇。第二天一大早吃罢饭,秀荣给燕燕换了身干净衣裳,她就跟着存生推着自行车出发了。王家奶奶走时不断地叮嘱燕燕:“城里人多车多,你可把大人跟紧,瓜不愣登的,小心叫人把你领走了。”自行车后座上搁置着笼,两边各挂着一袋苹果,一路上燕燕紧跟在车子后面,手一直拽着袋子的边角。
下了小城坡进了城,看到有楼房,存生就一边推着自行车一边大声吆喝起来。他有过收破烂的经历,如今的叫卖声更是抑扬顿挫:“卖苹果喽!北塬上的红香蕉。卖苹果喽——”他有意把“卖”字拖长,一遍又一遍地吆喝着。见有人朝着他们走过来,存生赶忙上前拿起笼里的一个大红苹果开始推销:“要点苹果吗?北塬上的苹果,昨儿下午刚从树上摘的。”他一边说一边把笼里颜色鲜亮、个大的苹果往最上面摆。
燕燕站在存生身旁仔细打量起走过来的城里人。这个中年妇女皮肤白皙,穿着一双低跟的黑皮鞋,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皮包,灰黑色的有棱裤子,白色的衬衫上面套着一件灰格子外套。她一身素净,却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高级感,不像塬上的女人,衣服不是红就是绿。城里女人径直走路,眼神投向苹果看了一眼,存生拿起一个大苹果和颜悦色地说:“北塬上的红香蕉,甜的很!称点拿回去吃。”城里女人停住脚步看着苹果,开始打问起价格。存生一边笑盈盈地解说,赶忙从自行车前面挂的袋子里取出秤杆挂好秤砣,问她要是能拿一袋子的话价格还能再少一些。城里女人摇着头,挑了几个最大的红苹果。存生让燕燕撑口袋,他也帮忙挑拣苹果,每挑一个他都要让城里女人过目一下。称完秤算完帐,城里女人拿出一张十元钱给存生。存生赔着笑在几个口袋里摸了又摸,全身上下只有五块五毛钱,他见自己找不开钱,腼腆地笑道:“她姨你看,我全身上下就五块五毛钱,也刚领的娃从塬上下来卖苹果,你是第一个买主,我还没有三块钱给你找。”
城里女人掂量着手里苹果的轻重,存生识时务地说:“要不你再挑上几个苹果,凑够十块钱,我给你提到楼上放你们家门口。你放心,这苹果绝对好吃,放阴凉处吃几个月不变味。”存生说完,等待着城里女人的反应,燕燕也眼巴巴地盯着城里女人看。城里女人嘴上说着“见买可多了”,手里却撑开了袋子。存生连忙挑拣好的往里面放,挂到秤沟上一称,十块零八毛,存生笑嘻嘻地又往里面放了个苹果说:“你照顾我生意,给我开了个顺当张,这个苹果权当谢承。你给我给十块钱对了,个人家的东西不摊本钱。走!叫女子看着我给你提到楼上。”存生安顿燕燕站在自行车旁边看好东西,不要乱跑乱逛。他把车子推到楼底下,提起袋子跟着城里女人进了楼道。
燕燕原地站着不敢动,她回想起出门时秀荣和王家奶奶再三的叮咛:“一个人看车子不敢乱跑,有人打问苹果,就赶紧喊你爸爸。”她心里忐忑不安,盼望着这会子不要有人过来买苹果,又盼望存生赶紧回来,还奢望存生一回来就有很多人来买苹果,几下子卖完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吃上存生答应她的糖酥馍。那是很漫长的几分钟,燕燕扶着车子站在原地脚都没敢挪动。听到皮鞋踩踏水泥地发出的咯噔声,她心跳加快,内心一阵莫名的紧张。
存生从楼上下来领着燕燕又在小区院子里叫卖了一阵,过往的人只有打问价格的,没有一个诚心要买的。存生又推上车子带着燕燕转移阵地,来到另一个小区楼下吆喝。记不清楚他们爷俩倒底在多少个小区楼底下转悠叫卖了多长时间。太阳从当头顶移动到西边的楼房顶上时,他们爷俩终于卖光了所有的苹果。自行车后座上只剩下个空笼,里面放着折成一团的蛇皮袋子。有个买主连带着袋子一并提走了。
到中午的时候,各家楼房的橱窗里飘散着炒菜的香味,街道上的饭馆里坐满了吃午饭的人。燕燕越发的感觉到肚子饥肠辘辘。她不敢跟存生开口,因为袋子里秀荣给他们装了两个干粮馍馍,还有一骨碌蒜。存生时不时地问燕燕:“蛋娃,你饿了吗?饿了就掰半个馍馍下个苹果吃去。”燕燕只是蔫蔫地回答:“我不饿。”她肚子里缺的是软乎乎的糖酥馍,进了城谁还吃得下硬邦邦的馒头。燕燕咬了一口苹果在嘴里鼓哇着,眼巴巴地看看门市部橱窗里摆着的各种吃食。
存生绑好笼准备打道回府,舒了一口长气轻松地说:“走,今儿个我娃看车有功劳,你想吃点啥呢?咱们到新民路买上几个酥馍回。”燕燕一下子来了精神,不带思索地回答:“我要吃个白糖酥馍。”存生爽快地答应了一声。两个人骑着自行车不大一会儿功夫就到了新民路。他们买了几个酥馍,还在同乐园门口的摊子上称了二斤牛肺。存生最爱吃凉拌牛肺,卤好的五香牛肺和着蒜沫和香菜一凉拌,多倒点醋。每吃一回,存生都要笑呵呵地感叹上一句:“我尝来尝去就觉得牛肺子解馋,比牛肉都香。”秀荣总是鼻孔里哼一声,抿着嘴笑着奚落存生:“咱们就说咱们买不起牛肉,还牛肺子比牛肉好吃!一分钱一分货,牛肉比牛肺子贵出恁多钱呢咋不说!”每每听到秀荣说出了实话,存生也不计较,吧唧个嘴嚼得更起劲了。
上坡的时候,存生猫着腰推着自行车,燕燕精神抖擞地拉着车后座。她一边吃酥馍一边在脑海里回忆着今天的所见所闻,独自在心里嘀咕:城里人不都是穿皮鞋,也有穿布鞋的;城里人穿的衣服和塬上人穿的差不多,也有花花绿绿的,就是感觉人家穿上更好看;城里人的皮肤普遍都比塬上的人白。奶奶经常说,塬上风头高,肯定是因为塬上的太阳离得近把人都晒黑了;城里还有高楼大厦,油路比塬上的土路宽阔平坦多了,倒底柏油路好呀,那么多车子来来往往都没有多少灰尘扬起;城里还有又长又宽的车,到处都有卖东西的商店……燕燕越想越觉得得意,越想心里越豁亮。她竟然进城浪了一回!快上到坡头的时候,她再回过头看,满目山峦起伏,红黄绿相间的杂草树木遮掩了城市。转弯的豁口处,偶尔能撇见几处楼房的楼顶,其他都被眼前的这座山遮挡了起来。燕燕嘴角上扬,她觉得她已经把城市的模样记在了心里。
这几天,王家奶奶左眼皮老是跳个不停。跳得止不住的时候,她就拿一根火柴蘸点唾沫泯湿放在眼皮上压住,嘴里不停地念叨:“左跳财右跳崖,左眼皮跳着要来亲戚呢。最近天天早上有个喜鹊在崖背上叽叽喳喳。算起来西峰你娘正月里来的,也有多半年没回来了,而今回来住的地方也宽展了。搬了新地方我就嚷着给去个信,不知道回信了没有,也没个人给我言传。这人一老谁都把你不当事了!”王家奶奶经常这样自顾自地叨咕,燕燕三个也不以为然。
中午的时候,王家奶奶把席底压展的一踏糖纸取了出来包在手帕里,准备顺路给老三两口子送去。燕燕三个知道王家奶奶爱积攒糖纸,他们走在路上见到丢弃的糖纸就捡起来拿给王家奶奶,并好奇地问她,为啥非得把攒的糖纸送给老三家两口子。王家奶奶总是不给好声气地回答:“为啥呢?啥都是钱买下的,撇了还不是白白糟蹋了,咱们用不上就给你三大糊纸活去,有个啥为啥呢!”
送糖纸其实是顺路捎带的事儿,王家奶奶主要是想到塬面上转悠一圈,看玉兰会不会突然回来。她思量着,如果玉兰一个人坐班车回来,肯定又是包包系系地从白庙提上往回走。如果她碰到半路上,好歹还能帮衬着拿点。
塬上地势高,每年都是春天来得迟,冬天又冷得早。树上的叶子还没全部落光,王家奶奶已经穿上了棉袄棉裤,她总是说人老了没火气,得靠一层棉遮寒气。宽松的大裆裤从腰上松垮垮地垂到了小腿,屁股后面墉了一堆褶皱,像被山水冲刷过的河床,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壑,一直延续到用布条绑缠的脚踝处,脚面上的白袜子鲜净的亮人眼。天一冷,王家奶奶走路时习惯把两只手相叠筒进宽畅的袖口里取暖。从后面望去,她整个人就像一个倒立的大头锥子。
王家奶奶手扶着塬头上一棵树干笔直的柳树。远远看见有人从斜路上走来,她便手搭凉棚半眯着眼睛望过去。那人走得越来越近,王家奶奶看清不是玉兰,手便筒进袖口里,脚底下来回挪动着。她的双脚踩在地上站不稳当,站着的时候总是要来回颠着脚步保持身体的平衡。和对面走过来的杨家应堂他妈说了几句话,她继续站在原地一边张望,一边自言自语:“这个女子,恁长时间没有回来,也不知道给家里来个信,到底家里啥都好着吗啥?唉,路远的,来一趟也不容易。”王家奶奶念叨完女儿,又埋怨起存生,“这个存生也是个没良心,用得着人家才去个信,用不上也想不起写个信问候一下。狗怂都是恁狼心狗肺!把恁白眼窝,一个个良心都叫狗叼去了。”
太阳渐渐地从西边的山头沉了下去,昏黄的霞光把翻耕过的土地染成了深褐色,有的人家烟囱里冒出了袅袅青烟。王家奶奶叹了一声气,转身往回走去,不时地回过头朝斜路上再望两眼,直到拐过弯下了坡。王家奶奶一辈子大字不识一个,也不会认钟表,但是她能根据鸡鸣和太阳的方位把时间判断个八九不离十。当她一只脚跨进大门槛的时候,秀荣正喊着燕燕,让她叫王家奶奶回来吃饭。
在王家奶奶不断念叨的第三天。听到大门外传来了狗叫声,王家奶奶便喊着燕燕出去看谁来了,她凑近窗户往洞门外瞅去。这一瞅,王家奶奶惊得连忙从炕上下来,笑嗔着迎了出去:“我估摸着你这几天就回来呢。你忙得侍候老的小的,咋舍得回来一趟来?”
玉兰笑呵呵地走近王家奶奶,问候道:“妈,你好着吗?一直念过着回来一趟呢,家里连着门市部搅达上脱不开身。不是转社刚好来平凉出差,我恓惶得还来不了呢。”王家奶奶领着亲戚在院子里边拉闲边参观,嘴里不断地重复:“地方一下子收拾沃野了,一下子宽展了。”燕燕一溜烟从洞门跑了出去,王家奶奶叫她去地里喊秀荣,回来给远路上的亲戚收拾茶饭。
第二天存生专门杀了一只大公鸡,这可把燕燕三个高兴坏了。他们感觉只要玉兰一回来,家里的气氛就跟过年一样热闹,不但有好吃的,大人们也不像平时那样唠唠叨叨严加管束他们三个。秀荣也是换着花样做着各种地道的农家茶饭,早上烙杂粮面馍馍下午擀长面。燕燕三个更像是得了宝藏一样,沾王家奶奶的光,还吃上了专门从西峰城里买回来的各种点心。转社的儿子亮亮和小燕同岁,平时在他们楼房里也没个人陪他玩。回到老家就像放出笼子的猴儿一样,跟着燕燕三个整日里爬坡溜洼,惹得猪嫌狗不宁。
在燕燕的带领下,他们找了些破瓦罐玩过家家游戏。在麦场上画了各种大小的圆圈,假装那就是他们的家。燕燕扮演妈妈的角色,腰里缠了一圈塑料纸算是围裙,她在破瓦罐里面倒些土,加点枯叶杂草等佐料搅拌均匀就成了美味佳肴。亮亮扮演爸爸,他拿着一根木棍在地上乱戳,假装拿着铁掀在翻地。小燕和颜龙每人提着一堆乱草充当书包。“学生”放学回到家,树枝一折两半截就是筷子,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地围坐在一起吃午饭。燕燕规定,吃饭的时候必须边吸溜边吧唧着嘴吃。只听得一阵吸溜溜的刨饭声,到最后颜龙还学着大人的样子偏着脑袋把“碗”舔干净。他伸长舌头在空中翻卷着,活像狗在舔它的狗食盆。听见院子里传来叫吃饭的声音,四个人撇下瓦罐撒腿就跑,生怕跑到最后就没有鸡肉吃的样子。颜龙跑得最慢,嘴里“姐姐、姐姐”地叫着,燕燕不耐烦地转过头一边等一边催促。小燕和亮亮早都从土台阶上跑了下去。
玉兰准备把王家奶奶接到西峰浪些日子。王家奶奶最终决定把燕燕一起领上给她做伴儿。小燕和颜龙最好哄,临走前秀荣说是要去老八家浪门子,两个欢天喜地地跟了去。按王家奶奶的话说:“燕燕巴掌大点我就撩上到处串门子,眼睛里早早把风钻进去了,只要听见浪,高兴的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的确如此!
燕燕头一回坐小车,都走到了白庙街道,她才从兴奋中幡然醒悟。看着车窗外的一排排柳树从眼前消失又出现了,恍惚间她感觉是树在跑而不是车在走,若不是车驶过路面上的大坑小窖颠簸几下子,她还以为车压根儿就没有动弹呢。王家奶奶和玉兰上车不大一会儿功夫就低着头眯着眼睛打起盹来。坐在旁侧的亮亮和燕燕这几天一混熟便把他那混世魔王的原形露了出来,一副仗势欺人的样子,动不动就故意把燕燕头往前排的靠座上撞过去,要不就偷偷拔燕燕的头发,还吓唬燕燕:“你告状我就不要你坐我们的车。”燕燕愣是不敢吭声,只能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等亮亮不看她的时候偷着瞪一眼。
王家奶奶打了个盹醒来把燕燕换到了车窗跟前。不大一会儿,她又被颠簸摇晃着靠在后座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起来。燕燕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一道道山梁。田野里,金黄中透着深绿的糜子像个被褥一样铺盖在地面上。有的人正在地里收割。勤快人家的玉米杆都剁完了,只留下一道道烂糟糟、白发发的塑料薄膜。杨树上的叶子早已凋落,光秃秃的树干站立在马路两侧迎送着来往的车辆。柳树枯黄的叶子耷拉着蔫不拉几的身躯随风摇曳,一副随时赴死的架势。几片叶子打落在车窗外,眨眼就不见了踪影。只有漫山遍野的野菊花,一簇簇一团团,那金黄的颜色最是引人注目。亮亮也在颠簸中昏昏欲睡。燕燕盯着车窗外一丝睡意都没有。
玉兰家住在一楼,楼道门口是一排装杂物的平房。他们家的房子是两室一厅外带一个小阳台。玉兰把阳台收拾出来弄成了一间小卖部,有人买东西就通过外面巴掌大的玻璃挡口接出去。一进门,亮亮就带着王家奶奶和燕燕在每个房间里转了一圈。亮亮时不时地提醒燕燕,哪些是大人的东西不能碰,哪些是他的玩具不能玩。燕燕只管乖乖地点头答应,眼睛好奇地四下打量着。亮亮特别叮嘱燕燕说:“我们门市部里的东西都是卖钱的,要给了钱才能吃。”玉兰笑着把亮亮数落了几句,说着从盒子里取出来一个泡泡糖递给燕燕。王家奶奶把燕燕挡在身后硬是把泡泡糖放了回去。“快放回去,不会吃都糟蹋了。你门市部里的东西都是摊本钱拿来的,不要给娃娃家惯手长的怂毛病。”燕燕也是个听话的孩子,虽然看着里面琳琅满目的东西眼馋嘴馋,还是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嘴里反复说着“我不要”。但是,燕燕最终还是没有抵挡得住一袋子大红枣的诱惑。
玉兰在厨房和小卖部之间的过道里存放了几袋子干枣,网孔的袋子伸进手指头就能掏出枣来。燕燕便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伸手掏出几个装进衣服口袋里。放进嘴里噙软,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赶紧嚼细吞咽下去,然后去洗手间关上门再把枣核处理掉。没过几天枣袋子的一角就被她掏瘪了一个窟窿出来。玉兰还以为家里进来了老鼠,她说:“住一楼出进方便,就是爱招老鼠,肯定是谁进来把门没关严,把老鼠放进来了。门市部乱七八糟啥都有,老鼠跑进来就麻达了。”玉兰和王家奶奶一起钻到门市部里,腾开下面的东西仔仔细细翻看了一遍,丝毫没有发现有被老鼠糟蹋过的痕迹。燕燕站在门道里,嘴里还噙着刚塞进去的一个枣,吓得嘴巴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趁着王家奶奶娘俩翻箱倒柜,她赶紧把口袋里的几个枣放了回去。玉兰和王家奶奶又在每个房间里拿笤帚排查了半天,愣是没发现有老鼠进来的任何迹象。最后,玉兰找来针线把那个窟窿眼儿攀缝了一遍,嘴里咕叨:“肯定是亮亮他爷那个老鬼,沟子后头夹尾巴着呢,出进老是把门关不紧。”燕燕侥幸自己没被戳穿,但她也被吓得够呛,自此也就打消了偷吃枣的念头。
过了一个礼拜,王家奶奶在楼房里住心急了,时常念叨着要回家去。城里楼房虽然好,玉兰也把她侍候得好,每天不重样的给她吃三顿好茶饭。王家奶奶是干惯了活的人,一闲下来她反倒觉得浑身上下没有劲儿,不像在家里,一天到晚脚不离地干活都没这么困乏。她开始想念农村里敞亮的院落,还有窑里硬邦邦的热炕头。王家奶奶是个急性子人,有了回家的念头,她就开始准备收拾东西,当即决定第二天就搭长途班车回家。玉兰和女婿规劝了半天,说还没有带王家奶奶和燕燕去大小十字浪,还没一起照几张照片留个纪念。这才把王家奶奶又多留了两天。
王家奶奶和燕燕回去的前一天晚上。转社两口子给玉兰抱回来一个出生不到十天的女婴,絮絮叨叨了一阵子两个人就回家去了。整整一个晚上,满屋子都充斥着月里娃哇哇大哭的声音。玉兰一会儿忙活着兑水冲奶,一会儿又急匆匆地跑去厨房热奶。好不容易抱着婴孩在怀里轻轻晃荡着哄睡着,刚一挨着床又传来一阵哇哇的哭闹声。玉兰只好抱着她在房间里一边摇晃一边轻声地“嗷嗷”哄到天亮。燕燕白天玩困了,头一挨着枕头就沉沉地睡到了大天亮。王家奶奶却是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她疼惜自己的女儿,同时在心里埋怨:“一天门市部加上家里一摊子事搅达上,人像个风车车一样转达个不停,骚情得可给她寻了个事。她那个碎妈妈巴掌大点,身体又瓤欠,唧唧嗯嗯的,看啥时候拉扯大呢。人家转社两口子给当大当妈着呢都不热激,我看就拖累了她一个人。倒底闲得没求事干了,咋想起来给抓个娃娃回来的!唉——”王家奶奶叹了一口又一口的长气,一心盼着天赶紧早些亮,好让她们奶奶孙子两个赶紧搭个车回家,眼不见心不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