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绿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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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临近六一儿童节的前半个月是小学生最得意忘形的时候。即使不排练秧歌去参加比赛,各班级也要准备几个小节目在六一当天敲锣打鼓地演示一番。这已经成了每年六一约定俗成的习惯。六一这天不光是少年儿童的节日,周边几个庄户的人都像逛庙会一样,老幼相伴地聚到学校院子里看热闹。今年正好赶上全乡所有小学在六一举行扭秧歌比赛。

白庙乡一共有九所小学,这种大型比赛一般都是在乡政府大院的戏楼前举行,只有那里有足够大的场地。从五月中旬开始学生就只上半天的课,中午上学到放学的时间都集中在操场上列队扭秧歌。全校所有的师生都投入到了排练当中,除了一年级个头过于小的十几个学生。颜龙就是其中一个,但他还是照例和其他学生一样按时到校。其他学生排练的时候,他们要么留在教室里打闹,要么坐在房背后或者树荫底下乘凉观看,无人看管甚是自由散漫。

过了五月份天气逐渐热了起来,学校倡导学生自己带水。每天中午去学校时,燕燕三个都要每人拿一个空酒瓶子当水瓶装满水。一路上他们一边玩,一边采蒲公英花塞进水瓶,不一会儿经过浸泡的水就会变得橙黄明亮,不口渴都想刻意抿几口。路边的麦子已经开始抽穗,刚好和燕燕一样高,她总是忍不住撑开手掌边走边撩拨,随手揪下一捋麦穗,要赶紧转头看看四周有没有大人。因为“手长”爱揪麦穗,王家奶奶常常骂他们:“走路都不自稳!长一个麦子头不容易,还没熟好,你把头掐掉可惜的,哪个庄稼汉看着都恨得想日决一顿。”看到身后没人燕燕才心安理得地剥着吃起麦子来。麦粒里尽是水嫩的汁液,不过吃起来却有一股淡淡的麦香。小燕和颜龙也学着燕燕的样子边走边往水瓶里剥麦粒。三个人拧紧瓶盖同时大幅度地摇晃瓶子,比赛看谁瓶子里的浮沫多。等到快到学校的时候,每个人的瓶子里都只剩下不到一半的水了。

一阵集合的哨声吹响,学生纷纷涌出教室来到操场上。操场四周的树荫下早已有三三两两围观的群众。颜龙怀抱着水瓶和几个同学排排坐在房背后的阴凉处,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负责指挥排练的是学校里最年轻的两个女老师。走在最前面的陈老师面向学生,一边吹哨子一边指挥队形。她穿着一件打着蝴蝶结的白色衬衫,筒在黑色有棱的烟管裤里,脚蹬一双米色的粗跟凉鞋。小马老师和陈老师的衣着大同小异,卡其色的烟管裤里筒着米黄色的堆花衬衫。小马老师站在操场中间协助指挥,发现踏错步子的同学就揪出来拉到操场中间个别操练。燕燕随着队伍认真地走着秧歌步,一会儿盯着陈老师,一会儿看看小马老师,被她们曼妙的身姿和漂亮的衣裳所吸引。学生们都不乐意中途换两个男老师带队,他们带的队伍会像漏气的皮球慢慢地蔫下去。队伍乱了套之后他们又是责令停止一顿喝骂。学生们尽管都低头不语,但从一个个嘟哝起的嘴巴看得出来,他们心里都在默然地抵触。

两个女老师已经顶着骄阳手舞足蹈转了十几个圈了,燕燕估莫着可能要中途休息换老师,不禁攥紧拳头越发起劲地跟着队伍扭动。随着哨声长短的变化,队列一会儿由两列变四列,一会儿由四列变八列。同学们边踏步边挥动手大声呼喊着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的顺口溜。陈老师把哨声吹得婉转悠长,双手交叉示意变换对列,大家又随着哨声变回原来的两列,跟着哨声的节凑脚下扭八字甩手向上,绕着操场又转了一圈。

眼见着还有几天就要去乡上表演了,燕燕心里说不出的兴奋,只是又有一件作难的事情摆在眼前。下午校长大马老师集合讲话,要求比赛时着装统一:“一律白衬衫,蓝裤子,白运动鞋,每人准备两条纱巾。希望同学们为了集体荣誉克服一切困难,有能力的买,实在有困难的就想办法借。”听到这里,燕燕脑袋瓜嗡的一声,瞬间眉头紧皱。纱巾和白衬衫倒是不愁,秀荣前几天给他们三个寄回的一堆旧衣服里就有两件酷似白色的衬衫,虽然已经泛黄,滥竽充数还是能蒙混过关。家里本来就有秀荣出嫁时带来的两条花纱巾。燕燕又立刻想到,存柱家大立柜上摆放的两瓶塑料花上各盖着一条纱巾。下剩的蓝裤子让她为难起来,她脑海里开始逐一排查村里有谁穿过蓝裤子,哪怕是大人的也行。万一大的话,把裤腿卷起来,裤腰上系个裤带扎紧不掉就行。可她在脑海里一家一家排查了一遍都全然无获。再看看脚下的那双布鞋,右脚的大拇指都快要顶出来了,燕燕赶紧把趾头蜷缩起来往里收了收。她在心里开始踌躇不安地盘算着如何张口给存生汇报这件事儿。

放学回家的路上,燕燕和小燕商量了起来。燕燕说:“你回去给爸爸说咱们学校要统一着装的事,纱巾咱们能寻下,蓝裤子就你腿上那一条,”说着指向小燕的膝盖,“你看你费事嘛!波棱盖上补的补丁咋又磨破了。还有白鞋呢,咱们两个都没有。”小燕头一偏怼燕燕:“我不敢说,前儿个奶奶叫爸爸买二铵给菜地里追肥,爸爸都说紧张的没有钱。”燕燕扭过头看着小燕的裤子说:“你穿的蓝裤子还是我的!我现在不给了,回去就给我脱下,我让奶奶给我缝好我穿。”小燕一听顿时窜到了燕燕前面,边向前跑边带着哭腔说:“你想得美!这个裤子是你穿烂了才给我穿的,不信咱们回去问奶奶!”小燕急匆匆地往回跑去,燕燕和颜龙也紧跟在后面跑回了家。

门槛还没进去跨过去,小燕就边跑边号叫起来。王家奶奶正躺在炕边上眯眼休息,惊得一骨碌爬了起来。问清楚缘由后,王家奶奶叹了一口气说:“两个猴精!吱哩哇啦的,我当为啥事来。一条烂裤子,争竞啥呢?你们学校也是的,扭一阵秧歌,穿得一模一样的能跳个花出来吗,还不是作难人着呢。”王家奶奶呼了一口气思索了片刻接着说,“后晌我去你大妈家看有那几个以前穿的蓝裤子嘛。寻不下了把黑裤子穿上应付差事去。我就不信,恁多的娃娃,个个都能置办得齐全。要穿啥白鞋呢?把没上脚的新布鞋穿上就迎人得很!你爸听着上了个班,工钱几个月都不见发,买化肥的钱都没有,哪来的钱给你们置办呢?你妈出去了几个月,就汇回来些烂衣裳,家里一分钱都没有见,谁求知道弄啥着呢!”燕燕和小燕听王家奶奶这样说也不再争竞,嘟哝着嘴对视了一眼。颜龙早已趴在桌子上就着大葱吃起来馍馍菜来,吃一口馍馍就把嘴搭在碗边吸溜吸溜地喝一口米汤。

去白庙演出的前一天晚上,存生给燕燕和小燕每人给了五毛钱,说是可以随意花。第二天一大早,天空低矮阴沉,一层薄雾笼罩在操场上空。学生们聚齐后,排着长长的队伍跟着带队老师一路向白庙行进,每隔一段都有个老师维持秩序。同学们穿戴着装都不一致,只有不到一半的学生按学校的要求穿着白鞋。衬衫和纱巾更是五花八门,有的穿着发黄的白夹克,有的上衣看似白色底子,上面却有其他颜色的图案,有的一看就穿着大人的衬衫,两边的衣肩耷拉在两侧的胳膊上。裤子也颜色不一,天蓝色、藏蓝色、黑色,还有的裤腰上勒着一条红色的布条裤带。看看其他同学的着装,燕燕心里总算舒了一口气。她不时地提着裤子,三步并两步在队伍里小跑着。小燕跟在队伍最后面,几个老师和他们并排走着。她拘谨地把纱巾挡在膝盖前面,生怕哪个老师看见她右腿膝盖上那个显而易见的补丁。老师们边走边议论着天气。“挑的这天气不好,看这样子中午还有雨呢。”李老师说道。任老师抬头看了看天附和说:“就是,下雨的话娃娃们就遭罪了,看能耐活到娃娃跳完嘛。”前面走着的刘老师笑着说:“下雨的话,教育办肯定要想办法安顿娃娃呢。我记得有一年,娃娃们正跳的时候叫过雨追上了。大人娃娃都来不及躲,一窝蜂地光往戏楼台子上挤。天一放晴,人寻不到一达了。领导桌子上摆的茶杯子和电壶都叫人顺手提走了。”队伍里传来一阵咯咯咯的笑声,李老师笑着说:“唉,这几年也是怪了奇了,隔两年聚一达扭一回秧歌,年年都叫这怂天气搅达得不成。咱们学校抽了个倒数第二,我看这架势就搅黄了。”

果不其然,中午十二点左右,天空开始飘起了细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第五个上场的学校正在热火朝天的表演,哨声、鼓乐声和喧闹声混合在一起,丝毫不受天气影响。燕燕和同学们列队在外围区域休息等候着。她的手揣在口袋里不停地摩挲钱,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要买点啥东西吃。推着自行车卖冰棍的吆喝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不一会儿,雨开始越下越大,人群中一片躁动。大人们都小跑着在队伍里叫喊着自己的孩子。冰棍的叫卖声更是急促起来:“冰棍便宜卖了!一毛钱两个……”

大马老师从主席台跑过来给其他老师安顿说:“上面安排先把娃娃领中心小学教室避雨,表演完的直接回家,没有表演的等待通知。赶快把娃娃往中心小学领,有空教室先叫娃娃们躲雨。你们操心着把娃娃收管好,再不要叫胡跑。等一阵阵看人家上面啥安排。我看着今儿个像黄了一样。”

燕燕赶紧在人群中找寻到小燕,两个人手拉手跟着老师去了教室。卖冰棍的小贩跟着学生队伍也来到房檐下躲雨,一声接一声地吆喝起来:“冰棍一毛钱两个”。一听冰棍从平时的一毛钱一个便宜到一毛钱两个,学生们都按耐不住了,陆陆续续地来到了房檐下。卖冰棍的人站在自行车旁一阵忙乱,手里捏着一沓毛票,一边收钱找零,一边拿取冰棍,嘴里还不断地强调:“没有分分钱找,最少买一毛钱的。”燕燕和小燕每人拿了两个冰棍,教室里都是吮吸冰棍的吸溜声。不大一会儿,手里没有打开的冰棍开始慢慢消融,汁水顺着手指缝渗落下来,小燕赶紧把手指舔了舔,燕燕索性咬了一大口嚼着吃起来。教室外面还有卖糖果的吆喝声,时而有人把头探进来大声喊:“卖糖咧!”

过了一个多小时,雨还在断断续续地下着。大马老师给带队老师传话说:“教育办安顿有舞蹈的学校在戏楼台子上表演,没有的学校就能解散了。有大人的娃娃就让大人领上回,其余的等雨停了统一回。”燕燕和小燕已经每人吃了四个冰棍了,两个人正商量着用剩余的三毛钱买点啥。小燕兴奋地说:“姐姐,咱们今儿把冰棍吃美了!趁着便宜,咱们都买成冰棍吃吧。”说着,脖子一仰打了个饱嗝。她凑到燕燕耳畔低声说,“我肚子胀得光想放屁,又害怕的不敢放。”燕燕早已悄无声息地放了好几个屁了,她您着嘴笑着趴在小燕耳旁小声支招说:“我都试过了,吃冰棍放的屁不臭也不响,都是嗖嗖屁。”两个人捂着嘴相视笑了起来。

到了下午三点左右,雨终于停了。带队老师到各班教室召集学生回家。大家三三两两地跟着队伍走在泥泞的土路上,全然没有了早晨的紧张和兴奋,脚踩踏在草丛里发出嗤嗒嗤嗒的声响。燕燕和小燕并排跟在队伍后面,时不时地扶着树干剐蹭脚底的烂泥巴。小燕脚一抬“噗”一声放了个大冷屁,吓得她赶紧用手捂着屁股看向前面的队伍,拉着燕燕的衣襟低声质问:“你不是说吃了冰棍放的都是嗖嗖屁嘛!”燕燕强憋着笑刚要圆谎辩解,前面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只听到李老师笑着说道:“这些瓜蛋娃儿,今儿一个个都像得了宝藏一样,愣怂吃冰棍呢,这下看!冷屁一个赛过一个响。”人群里又传来一阵笑声。

六一儿童节过后没多久,塬上就迎来了一年当中景色最美的季节。大片大片的麦子黄绿相间,饱满的麦粒正待熟透,一阵清风袭来,金黄的麦浪翻滚如潮涌般壮观,麦芒相互摩擦像是在沙沙地低吟浅唱。旁边绿油油的玉米一旦开始抽穗就一天一个模样。家家玉米地头都种着几行桃黍,浅红色的穗头笔直地挺立着。塬上人种桃黍主要用杆梢做苕帚家用,种子可以掺和其他粮食酿醋。蓝紫色的胡麻花花开正艳,近看花瓣像极了蝴蝶的翅膀,远远望去又好像一片一片蓝色的湖泊。“洋芋开花赛牡丹”,这是塬上人对洋芋花的赞誉,淡红、白色、淡紫色的小花朵,尽情地摇曳在墨绿的枝叶中,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谷子大都种在山地里,正是成长的季节,种得多的人家已经割来当作青草喂牛,多数人家要等谷粒成熟后,碾了谷子煮小米粥。塬上女人坐月子离不开小米粥,搭配着红糖足足要喝到孩子满月。无论是平阔的塬面还是崎岖的山野,六月的白庙塬就是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美不胜收。

麦黄时节,存生给秀荣发了封加急电报:“母病危,速回家”。秀荣收到电报后的第二天傍晚就匆匆回到了家。狗听见动静,一看见秀荣就亲昵地摇晃起尾巴。秀荣提着包包系系进了大门,院子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秀荣心里开始七上八下打起鼓来:“难道他奶奶病重去城里住院去了?大门开着,三个娃娃咋不见?”秀荣感觉嘴角的泡又开始呜呜发胀作疼。收到电报的那一刻起,她就心急如焚地往回赶,一路上着急上火,嘴角起了一片疱疹。她进到王家奶奶睡的窑里,看着地上和桌子上干净整洁,油布平整地铺在炕头,没有一点儿迹象表明王家奶奶生病了。秀荣转念一思索,终于深呼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她把带回来的行李放在炕上,不由得心里又一阵愤愤不平,她三妈说的话在耳畔回荡:“你一个女人家在外面打工,存生肯定不放心,迟早来信要叫你回去。说不定哪天把家里撂下上来叫你呢。叫我说,娃娃正是需要你的时候,你还不如回去两个做点小生意……”秀荣抿着嘴苦笑了出来,感觉嘴角一阵撕裂的阵痛,她在心里骂存生:“唉!我把这个挨千刀的。”

崖背上的麦场里,存生正带着燕燕三个摞麦子。王家奶奶跪在地上撑开一大捆麦子做帽盖。看见秀荣,燕燕三个连喊带跳地冲过去扑到了怀里。存生咧着嘴只管乐呵呵地看着秀荣傻笑,秀荣狠狠地瞪了存生一眼,说:“我把你个猪!你没啥编排了,咋能还安到他奶奶头上。你等着!”秀荣走到王家奶奶跟前说,“妈,你看你儿嗔人嘛!为了叫我回来,扯慌说你病重了。”王家奶奶头也没抬继续干着手里的活。“我好好的!北面个云黑压压的,害怕明儿个变天,要赶紧把割的麦子摞起来呢。忙着摞麦子,火都没有放。”

秀荣帮着把场里的麦子摞完,又急匆匆地抓了一把放火柴下去做饭。燕燕三个迫不及待地跑到窑里,翻开秀荣拿回来的行李包,在里面找出了几包干脆面和几根火腿肠,三个人坐在门槛上大快朵颐起来。

厨房里,存生帮忙拉着风箱,见秀荣阴着脸不给他好脸色。存生笑嘻嘻地问道:“你收到电报真的当真了?”秀荣气得紧咬嘴唇,拿起刀“唉”的一声又落了下去,恨恨地骂道:“你快把嘴夹紧,我看见你憎恶的,还学会日鬼倒棒槌了!我一天像个男人一样灰头土脸地挣钱着呢,你还当我在外头花天酒地潇洒着呢?我又不是出去偷人抢人干不要脸的事去了。唉,我看你也就这么点出息!光知道守那几亩地……”不管秀荣怎么骂脏话发泄责备,存生只是呲牙咧嘴地赔着笑脸点着头,还时不时地煽动嘴皮模仿秀荣说话。秀荣是又气又拿他没办法,嘴里不断地重复:“唉,你吾真是个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