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绿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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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麦子进囤离场,人人喜气洋洋。”庄稼汉经过一季忙碌地割麦、碾场、晒麦屯囤,终于可以松口气稍作休息了。罗湾庙会上的秦腔也合乎时宜地拉开了帷幕,可熊家老婆却怎么也提不起凑热闹的精神。

前不久,效林开着驾拖拉机外出给人碾场,主人家招呼吃饭,酒喝到快十一点的时候,醉醺醺的效林不停劝告硬是开着拖拉机回家。下坡拐个弯就能到家,谁成想,醉酒加上疲倦,效林鬼使神差般连人带车从急转弯的断崖处冲到了庄户人家的院子里,万幸的是夜间人都在睡觉。等效林清醒过来,他已经在专院的重症监护室躺了两天两夜。性命是保住了,间歇性脑震荡,右腿大腿骨骨折。清醒后的效林只模糊地记得拖拉机栽下悬崖那一瞬间的惊恐,后来人们怎样把他送到医院,家里人怎样卖麦子筹钱救他的事一概不知。

出院后的效林拄着拐杖在家修养,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呆在家里犹如坐牢一般,生无可恋又无法逃离。熊家老汉只要一看见他,先是瞪着他看一会儿,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烟,一边无休止地絮叨,永远都重复着那些话:“这下你安稳了!家里值钱的家当叫你一气子葬送得没啥了。你吾不听老人言,吃亏就在眼前。一天像个二流子一样,人说话你当秋风过耳,脸称平不理势。幸亏你开了个烂怂拖拉机,旦开上个飞机,怕恨不得把天戳个窟窿!没有一点点拘谨,把那个猫尿尿当凉水喝呢。我在熊家渠一辈子的老脸都叫你丢尽了。娃娃都能打酱油了,你还把脸装裤档里活人呢,也不知道尿泡尿把自己的求势样子照喀……”面对熊家老汉喋喋不休的唠叨,效林还是像以前那样,总是板着脸毫无表情地瞪着地面。效林也不情愿和熊家老汉坐一起吃饭,饭做熟就喊他媳妇给他端到偏窑里,能省一通数落就尽量避而远之。

秀梅过来帮忙碾场收麦子的时候,顺便提起了他们庙会唱戏的事儿。效林在秀梅跟前说:“麦子收拾完,你赶紧把大叫你们看戏去,叫我耳根清净上几天。大横竖看我不顺眼,只要我在他眼前晃荡,有人没人他都能念叨着骂一顿,我耳朵都长老茧了。再这样过下去,我腿好不好先撂开不说,大的唾沫星子就把我淹死了。有时候我都想着,那一晚上咋没把我命一下子要了,死了一肚子气还好忍。”效林说到最后声音沙哑起来。

秀梅瞪了一眼效林,说:“看你那点出息!还不剩你们强强。多大个人了,动不动死呀活呀的。大就恁脾气,嘴碎了一辈子有啥办法呢!你好好休养,不要一天到晚和个家老子置气。你们两口子也要知足呢,大和妈又给你们拉扯娃娃,又给你们帮衬做庄稼。再看我们的老人,另了家就像外人一样,自己的亲孙子都舍不得给个馍馍吃。”效林坐在门槛上拿着木棍在地上乱戳,一只手不断地按摩着受伤的大腿也不搭话,他知道他现在连跟人顶嘴的资格都没有。

罗湾戏上台的前一天,熊家老婆一通好说歹说,熊家老汉终于半推半就地跟着秀梅去看戏了。他照旧拿着他的马扎凳和旱烟管,每天早早地去在树荫下占个位置,和一帮同龄的老汉一边抽烟一边听戏逛闲,直到秀梅指着孩子叫他回家吃饭。

自从分了家,秀梅的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粮食经常等不到第二年收麦子。银银在秀梅的软磨硬泡下又跟着他爸当了一段时间的阴阳。银银对阴阳这一行打心里不爱好,只是迫于秀梅的逼迫跟着滥竽充数,后来因为他爸教训了几句,心下不服气干脆袖子一甩撂挑子不干了,又跟着庄里修房的匠人当小工,吃不了苦的银银干了几天又转行跟着村里的何老五贩了一段时间的皮毛,手里有点钱就好喝酒谝闲传,经常喝得东倒西歪回到家倒头就睡。秀梅一个人在家又种庄稼又经管三个小孩。每次银银醉醺醺地回到家,秀梅憋了一肚子的气就再也克制不住了,她一边骂骂咧咧地发泄满腔委屈,一边对不搭理她的银银推推搡搡,到最后两个人就动手撕扯在一起。秀梅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一气之下便离家出走,去熊渠娘家或是去白家洼秀荣家住几天,等着银银清醒了再来接她。熊家老汉就像给庄户里人断家务当和事佬那样,当着两个人的面苦口婆心地讲一通过日子的大道理,然后再郑重其事地数落一顿秀梅。两个人回到家便能安安稳稳地过一段时日。

地里的玉米和洋芋刚能搜罗着吃的时候,远在白银的熊家老三一家回到了老家。秀荣两口子商量着邀请他们来家里吃顿饭。秀荣对她三爸一家人一直心怀感激,她在白银的那段日子没少给人家添麻烦。刚到白银的时候,她三妈家就成了她临时落脚的地方,前前后后打搅了人家十来天。秀荣三妈为人宽厚实诚,像对待的女儿一样,让秀荣在陌生的城市里有了归属感。她三爸跑前跑后给她托关系找活安排住所。平时家里买了肉做了好吃的,她三爸三妈还会捎话叫他们堂姊妹几个一起去家里吃饭。熊老三的儿子儿媳们为人处世也是没得说,家里亲戚朋友穿旧的衣服,他们就收集起来让秀荣拿回去穿戴。更为重要的事,秀荣两口子能走上做生意的这条路,原也是他们给出的主意。

今非昔比,每当秀荣回忆起在白银打工的那段时光,都要在存生跟前感慨一番:“唉,说实话呢,没有我三大三妈一家子把咱们拉帮,咱们两个而今也过不上这日子。我三妈是个憨厚人,熊渠庄里亲的不亲的,人家都没亏欠下。只要老家人寻到门上,那老两口就当自己的事一样,跑前跑后地对待。龙龙驾照还没学出来,我三大就给联系出租车。还有会文、林,就包括我路子大大家那几个,谁在车队上卸煤捅个麻达,哪个不是我三大给擦沟子。不是我说,那一家子的待人处世,真个叫人敬服!”存生忍不住连连地点头同意,他也是深有体会。

想当初,如果不是他三丈人一家劝说,或许他还给人没黑没明地下苦呢。于是,存生提出把家里那个爱叼母鸡的大公鸡杀了,炖一锅鸡肉粉条招呼他三丈人一家。秀荣听了却不以为然:“人家城里人又不稀罕肉。我三妈爱吃饸饹面,咱们家里还有点荞面,掺合上压一顿荞面饸饹。再给我三大烙几锅洋芋摊馍馍,蘸上蒜水能吃个美。我三大在白银就老念叨,说他香老家大锅灶上烙的洋芋摊馍馍呢。”秀荣想了一下又接着说,“前儿个集上,秀梅跟我拉呱了几句,说她也想到白银寻个活干呢,两个人三天两头打捶骂仗。”存生挠了挠头,叹了口气说:“唉!那两口子,一个手长爱缠事,把活做了不落好,一个是天世的懒汉。秀梅一走,我看那个家就烂包了。”秀荣接着话茬说:“那咋弄?银银一天怂心不操光喝酒,给谁谁能受得了。唉,一个巴掌也拍不响,家家锅底都是黑的,家家都有个说不成。看求他们咋弄去!”

熊老三家的大孙女小名叫蛋蛋。人如其名,她白皙干净的脸蛋真像个瓷盘子。精致小巧的五官,粉嘟嘟的嘴巴,一笑起来嘴角两旁有两个能盛住一粒扁豆的小酒窝。燕燕和小燕一见到蛋蛋,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蛋蛋那天穿着一身粉红色的运动套装搭配一双粉色的运动鞋。对比之下,燕燕和小燕的凉鞋真是相形见拙。这是秀荣从游街串巷的货郎那里给她们拿头发换的塑料凉鞋。再结实的鞋也架不住她们一天上蹿下跳的折腾,鞋弦上到处都有拿火燎或者拿针缝的痕迹。大人们拿燕燕三个当话题时,他们三个便不好意思地躲在秀荣身后,吐着舌头挤眉弄眼地偷着笑。相比之下,和小燕同龄的蛋蛋,不管是问话答话还是当众表演才艺,她都毫不怯场,表现得落落大方。

四个孩子很快就成了熟人。燕燕三个为了显摆他们的本事,拿出家里那副被揉捻得脏兮兮的扑克牌,争抢着给蛋蛋教抽王八、弥竹竿、五八王三二一、挑红四等他们三个精通的扑克牌玩法。全部炫耀一通后,他们三个又顶着烈日带着蛋蛋一起去外面的草地上寻找野味。

盛夏正是吃野豆角的时候,这种野豆角没有地里种的豌豆大,开紫色的像喇叭一样的小花,枝蔓攀附身旁的杂草生长。鲜嫩的野豆角吃起来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燕燕三个争相把摘来的野豆角递给蛋蛋。刚开始,蛋蛋呲牙咧嘴,扭扭捏捏不敢吃,看到燕燕三个吃得津津有味,她先是拿在手里打量了半天,半信半疑地咬了一口慢慢地咀嚼。尝到甜头的蛋蛋也学着燕燕三个的样子,手里拿个树枝,一边打草惊蛇,一边附身寻找杂草丛中的野豆角和雀枕头。雀枕头形如大米粒,圆鼓鼓的外形像极了农村老年人爱枕的四方枕头,给麻雀当枕头似乎又言过其实。不管是吃什么东西,蛋蛋都要拿出手绢擦拭一番,见燕燕三个象征性地拿手搓一下或者在衣襟上抹两把就往嘴巴里塞,还口口声声地给她灌输“不脏不净吃了不害病”的谬论,蛋蛋索性也没那么多讲究了。

蛋蛋妈看到脸蛋晒得通红的蛋蛋跟在燕燕三个后面,双手撩起衣襟,里面兜了十来个李子,衣服和裤腿上粘满了狗牙叉骨草,头上还粘着几个绿油油的苍耳。她先是瞪圆眼睛捂着嘴,等大家都被蛋蛋的样子逗笑的时候,蛋蛋妈走到蛋蛋身旁一边给蛋蛋取头发上的苍耳,对身旁的蛋蛋奶奶笑着说:“咱们蛋蛋回到老家这几天,直接从淑女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成女汉子了!还给戴得遮阳帽,你看这脸蛋,都被晒成红苹果了。再在老家呆一段时间,估计就能和包拯比黑了。”蛋蛋爸听了笑着说:“黑是黑,是本色!这样子才健康。你看农村里的娃娃,个个看着黑不溜秋,但是精气神十足。城里长大的娃娃看着白白净净,身体素质还没农村娃娃好。咱们蛋蛋回老家这几天饭量都好了,现在一顿饭吃一大老碗饸饹面都不成问题。”蛋蛋妈温柔浅笑地回应:“也是呢,这样吃就长得更快了。”蛋蛋妈是个地道的城里人,她的普通话说得很标准,说话时总是不紧不慢柔声细语,听起来很舒服,不像农村里的女人,说话嗓门大的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天色渐渐变得昏暗,大人们都已经出门准备回家了,蛋蛋还跟着燕燕三个在旷野里奔跑嘻闹。听到她妈妈喊她回家,蛋蛋立马撅起嘴面露不悦。燕燕三个在她耳边煽风点火,说还没带她参观他们三个的秘密基地,那棵大柳树中间坏死的空间宽阔的能躺平睡觉,伸手就能摘到树枝上的木耳,还说苜蓿地里有各种各样的花蝴蝶,采向日葵花蜜的蜜蜂有碗口那么大……

蛋蛋瞪大眼睛饶有兴趣地听着,拉拽着她妈的胳膊,脚尖刮蹭着地面不想回家。秀荣看出了蛋蛋的心思,轻抚着蛋蛋的头不断地挽留。蛋蛋一个劲地甩着她妈妈的胳膊,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她妈妈。蛋蛋妈无奈地叹了口气,最终微笑着点了点头。蛋蛋高兴地原地弹跳起来,搂着她妈说了句:“谢谢我的娘亲!”说完就被燕燕三个拉拽上飞奔而去。蛋蛋跑出一段路又回头撅起嘴巴朝众人抛了个飞吻,嘴里喊了句:“拜拜,明天见!”转身一溜烟地跑开了。

蛋蛋刚回到老家的时候,走路的姿势很像她妈妈,抬头挺胸脚尖先触地,走的是“猫步”。在塬上呆了十来天后,蛋蛋走起路来便连蹦带跳,连说话的声腔都大了。她索性连遮阳的帽子也懒得带,遇见大太阳就用手搭凉棚遮挡。天气好的时候,她喜欢头顶一个用杨树或者柳树枝叶编的凉顶蓬,摘来各种颜色鲜艳的野花插在边缘,还给自己美名其曰“村花蛋蛋”。手里经常拿着一根树枝,边走边用力地拍打路边的杂草。偶尔还会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两句脏话,惊得蛋蛋妈瞪圆了眼睛,蛋蛋赶紧捂住嘴巴眯着眼睛转过头。

塬面上明义家牛下牛崽时难产。当看到牛脚先出来的时候,明义当机立断,连夜去文家庄接来了兽医张之洞。几个人折腾了几个小时还是没有保住老牛的性命。家门上的几个弟兄商量,趁着老牛还有一口气,赶紧派人去叫小城庄里的牛贩子。等牛贩子赶来的时候老牛已经完全没了气息。塬上的牛贩子都是回民,按照他们的教规,不宰杀也不收购已经断了气的牛羊。

看着眼前一动不动的老牛,明义一屁股蹲在墙角抱住了头。明义媳妇本来就是个病身子,担惊受怕地熬了一个通宵还打折了一头牛,突然眼前一抹黑昏倒了过去。跟前的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捏鼻梁,醒来后的明义媳妇被抬到炕上,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眼睛呆滞地盯着炕墙,眼角流出的泪水把枕头打湿了一大片。牛一死等于打折了他们的半个家当。

事已至此,明义本家的几个弟兄和邻里便帮忙宰杀了牛。很快庄塬几个队里的乡亲都知道了这个事。听到消息的人先是大惊失色,接着又都唏嘘不已。这几年牛价逐年飙升,农户家里看头牛不容易,而且庄稼地里的活全凭牛耕地翻种,折一头牛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等于折了半个家当。牛贩子如果能收购的话,或许还能挽回多半的损失。像明义家这种情况,只能把肉低于市场价贱卖出去。闻讯买肉的乡亲纷纷赶到明义家,一方面是出于对当事者的同情和帮助,顺便占个便宜吃顿肉解解馋。存生和存柱弟兄两个凑到一起卸了个牛后腿,对半一分拿回了家。

秀荣把肉放大铁盆里泡了一个晚上去血水。第二天一大早,秀荣正准备水开煮肉的时候,王家奶奶来到厨房里特意安顿说:“这是个老母牛,肉肯定老了,锅开了要小火慢慢炖呢。紧锅里米,慢锅里肉,火太急把肉紧住不好烂。这牛肉柴得很,煮不烂光往牙缝里钻。还有,盐要最后头放,咱们也没啥调料,丢几颗花椒进去祛腥气。”秀荣一边放肉一边答话:“看着泡盆里还有几块肉,其实煮熟也没有多少。燕燕他爸这几天正说他馋肉了,前儿个在菜市场里就嚷着要称点猪头肉呢,硬是叫我给拦挡了。”王家奶奶站在锅头边,叹了一口气说:“唉,庄稼汉伤个牲口十天半个月缓不起来。不知道明义两口子心乏成啥样子了。老天爷成心难为人,人有啥法子呢!”

秀荣蹲下身子坐在板凳上,从灶火里拿了一根木头放到锅底下,说:“我听燕燕他爸回来说,明义媳妇都气得昏过去了。唉,把他大那头,不看个地里不得成,看上操心的。”王家奶奶看着秀荣把肉炖锅里,嘴里小声嗟叹着出了门。

等锅里的肉能用筷子扎进去的时候,秀荣就起锅准备烙馍馍。存生和燕燕三个守在热气腾腾的肉盆跟前,不停地撕扯着肉,蘸着盐吃。秀荣在一旁戏谑:“你们爷父几个像几辈子没吃过肉一样!‘羊肉膻气牛肉顽,想吃猪肉没有钱’,牛肉吃多了消化不好。每人吃几疙瘩行了,等我把馍馍烙出来调点汤,泡着吃一顿牛肉糊饽,光吃肉得多少够!”存生给燕燕三个每人撕了一小块,像赶羊似的把他们打发了出去。秀荣切肉的时候,专门挑了两块肉放置在碗里,扣在了面盆下面。

吃完饭刷碗的时候,秀荣把存生喊进厨房,递给他早已装好的牛肉和汤,满脸堆笑地吩咐存生让他去趟熊渠。存生接过肉,笑嘻嘻地说:“我说我们碗里还见肉了,你光给你舀了一碗汤泡馍馍,你是舍不得吃给你娘家人留着呢!我把你关心了一下,你还装腔作势地说牙疼得嚼不动。”秀荣把手在护裙上蹭了蹭,笑着说:“我又不馋肉!本来这几天上火,后槽里牙有点疼。只要你们吃美,我都无嫌,再给我大我妈留一嘴,你们都吃上点我心里才安稳。”存生提上东西,嘴里嘀嘀咕咕:“你做了一早上没吃点肉,我心里还卡哇哇的。人有大小嘴没大小,我们都把馋解了,就亏欠了你一个人。”秀荣头也没抬地说:“赶紧送去再不呱嗒了!”

听着自行车哐当一声出了门槛,秀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