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绿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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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端午节过后,天气渐渐炎热,塬上的蜀葵争相绽放。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路边的杂草丛和圪塄畔上到处都是,深紫、浅红、淡白花,粉色、橙黄、还有各种难以描述的色泽。有的植株身高可达两三米,株杆比玉米杆还要粗壮。颀长而挺拔的身姿上结满了绽放的鲜花和含苞待放的花蕾,形似手掌的绿叶衬托着艳丽的花序。一簇簇,一团团,一片片,独立而自由,随性又舒展,只是站在那里,就能让旁边的杂草黯然失色,敬而远之。没有人特意栽种,它们自觉地远离农田菜地,肆意生长,自生自灭却生生不息。王家奶奶本是个爱惜花草的人,她喜欢在菜地边上栽种各种各样能叫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花,可她唯独对蜀葵不感兴趣,嫌它们蛮横任性,不给旁人留活路。

湾里的蜀葵也不少,大都长在倾倒垃圾的杂草摊里。燕燕三个时常和湾底的一帮小孩来这里拾荒。他们每人手里拿一根木棍翻弄垃圾,试图找寻供他们玩闹的器具和新鲜玩意儿。找不见也没关系,身旁五颜六色的蜀葵花能成功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男孩子习惯于把花瓣从底部分开,花瓣夹层里的粘液能成功地贴到皮肤上,他们把花瓣粘在额头、鼻梁、双颊和下巴上,有的还学大人别烟的样子在耳畔上别一整朵花。女孩子除了在脸上粘贴各种颜色的花瓣,还喜欢把红色的花瓣揉烂捣碎当成胭脂水粉,蘸着汁液涂抹在脸颊和嘴唇上。他们相互间帮衬着打扮一番,然后每人占领一块高地,或是站在高出地面的树桩上,或是爬到树上,学着公鸡打鸣的样子,探长脖颈扯开嗓门,“喔喔喔”地乱嚷嚷一回。

老五家的孙子卜卜刚满两岁,他泛黄的头发略带点自来卷儿,额头宽阔,皮肤白的像没有见过太阳光,浓密的眉毛下有一对黑溜溜的丹凤眼,高挺的鼻梁下是一张红润光泽的樱桃小嘴,一点都不像土生土长的农村小孩儿。比他大三岁的姐姐倩倩时常拉着他的小手,走到哪儿拉到哪儿。他们姐弟俩手拉手站在一旁,看着燕燕他们耍闹。曹龙像个猴子似的,攀着几根木桩上蹿下跳,惹得其他人咧着嘴一个劲儿地笑,唯有卜卜无动于衷。曹龙摘了一朵亮紫色的蜀葵花,微笑着走向卜卜,说:“卜卜,你看你肤白貌美,比女子娃还秀气,我再给你抹点腮红,把你打扮成个红孩儿,保管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大家都憋着笑,都想看看曹龙如何使坏。旁边的倩倩歪斜着脑袋看向卜卜。卜卜仍然不苟言笑,扬起脸蛋任曹龙在他脸上胡乱地妆扮。婷婷和倩倩也跟着帮忙,她们把花瓣贴满了卜卜的光头,还在两边的耳畔上各别了一朵。其余的人一边指指点点,一边笑得前俯后仰,卜卜却面无表情地配合着,像个木头人一样杵在原地。这不禁让燕燕想起了秀荣评说卜卜的原话:“卜卜娃一脸的富贵相,脑勺上还长了个双旋儿。这个娃沉稳的不像个两岁娃娃,将来以后肯定有出息。”燕燕直勾勾地盯着卜卜,觉得他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样,这么好笑的场面他都能无动于衷,肯定不是个寻常人。想到这里,她决定不再让他们几个戏耍卜卜,便吆喝着大家去玩抱树的游戏。燕燕在这一帮孩子当中年纪最大,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绝对有领导地位的人。手心手背分好组后,欢声笑语和追逐打闹的声音又在山间传开了。

他们正玩得不亦乐乎时,秀荣阴沉着脸,脚步匆匆地从坡道走了下来。存生推着自行车紧跟在后面,好像在追赶着秀荣。秀荣也没搭理燕燕他们,拐过弯从存柱家崖背上走了过去。存生见状便骑上自行车下了坡道,边走边冲着燕燕三个说:“走!三个都往回走。”燕燕似乎察觉到了他们两个不和谐的气氛,不然他们两个不会是这样的相处模式,便催促着小燕和颜龙回家。他们三个一路小跑。小燕和颜龙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停地问燕燕:“爸爸和妈咋了?像骂仗了一样。”燕燕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我咋知道呢,赶紧回去就知道了。”

他们三个刚走到洞门口,就听见秀荣在院子里撕心裂肺地哭闹,吓得燕燕三个放慢了脚步,竖起了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秀荣大声地哭骂道:“不过了!把脸面都丢到大路畔上了,还活啥人呢?你咋不叫车碰死去,咋有脸回来的?离!破罐子破摔,我把你够够了!呜呜呜——我把先人亏了……”存生抱着头蹲在偏窑门口,眼睛呆滞地望着地面。他只要遇到自己没有办法解决的愁苦事,便习惯于这样的姿态,像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巴,又让人情不自禁地心生怜悯。他的脸颊到耳朵间有一道深红色的印痕,渗出来的血水凝结成了一道血痂。不用过脑子都知道,那肯定是被秀荣用手指抠出来的。

“你说,你到底要我咋弄呢?跪也下了,错也认了,软话也说了,我都把脸抹下来装裤裆里了,你还要我咋弄呢?真的要我一头碰死了你才肯罢休吗!”存生似乎是带着哭腔这样说着。秀荣坐在偏窑的炕头上,脸朝着窑垴,愤怒充斥着眼睛瞳孔,急促的呼吸使得胸脯起伏跌宕,没等存生说完,她便破口大骂:“呸!碰死了我还一口气好忍,端害怕你连那点怂胆量都没有。我把先人亏了,瞎了眼窝,跟了你这个怂货。”秀荣抹了一把嘴继续吼道,“废话少说,该说的咱们都在熊渠说清楚了,咱们两个好聚好散,这几年在你们家里当牛做马,算我倒了八辈子霉。三个娃娃也大了,我也不把事做绝,小燕我领上,燕燕和颜龙给你们留下。”王家奶奶站在窑门口来回踱着碎步,拐棍敲得地面噔噔作响,她哀叹了一声说:“唉,你看你们两个庆怂嘛!走了个亲戚行了个情,还能把怨仇结下,莫名其妙的。你嘴一张,死呀活呀的,把三个娃吓得阙到洞门口不敢进来,颜龙的脸都叫吓黄了!三个娃齐蓬蓬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谁能把谁离开?嘴瘾一过,差不多就行了!”王家奶奶以为她的话应该能镇住场面。果然,院子里一阵安静,只听得到秀荣的泣搐声,鼻孔里“哧哧”地发出阵阵呜咽。她擤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手指在大腿裤子上擦了擦,又伸手抹了一把眼泪,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顺着脸颊流淌。停顿了片刻,她又开始大声哭诉:“妈,你不知道,你儿简直不是个东西,那连个畜牲一样,一点点人理待道都不懂。把我大我妈在熊渠里维持了几十年的老脸都丢尽了。这日子我是过不下去了,你也不要再劝了,你们给小燕的话我领走,不给了我也不强求,反正是你们王家的人。天大地大,我还就相信容不下个我。”

存生始终蹲在地上低着头不言语,时而唉声叹气,时而挝耳挠腮,一副悲苦的模样。王家奶奶只要看一眼存生,就莫名其妙地来了气,拐棍在地上敲打着问:“存生,你们两口子到底为了个啥?闹得鸡犬不宁的。就行了个情,咋还闹得放不下了,到底是为了个啥吗?唉,天神爷!日子刚有点奔头了,你们到底要做啥呢!”情急之下,王家奶奶的声音中带着点哭腔。存生呼地起身,眼眶里噙满泪水,多时的憋屈聚集在胸腔让他难以顺畅地呼吸,他跳起来跺着脚,踹得地面啪啪啪地作响,鼻涕眼泪纵横交织在一起。他带着沙哑的声音说:“妈——你说!你说要我咋弄呢?又没有个啥事,我就在席面上喝了点酒,我都想不起我说了些啥话,人家就嫌我丢人现眼了,把我闹腾得放不下。该的不该的我都做了,她还得理不饶人,还要我咋弄呢?把我逼死她心里就安稳了,唉——呜呜——我!我!我到底把啥天大的错犯下了?我——”存生双手拍打着大腿面,呜咽地泣不成声。燕燕三个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小燕看到存生一个劲儿地捶胸顿足,一会儿又在自己的脸上扇耳光,吓得“哇”一声哭号了出来。燕燕和颜龙也跟着大哭起来,他们一边哭喊:“爸爸,你再不打了,再不打了啥。”他们三个走到存生跟前,燕燕扑通一声跪在存生面前,小燕和颜龙也跟着跪了下来,三个人一边大声地哭号,嘴巴里呜呜咽咽地央告着,“你们到底咋来?”“爸爸,我不要你们骂仗,我,我害怕得很。”“妈我要呢,爸爸我也要呢,咦咦呜——”

存生拉起燕燕三个,泣搐着劝慰说:“乖,不害怕,爸爸在呢,啥时候爸爸都在呢。”王家奶奶拄着拐棍,一边走向偏窑一边骂存生:“你是几辈子没有喝过酒,还是别人家的酒香?把那个猫尿喝多了,啥祸都能惹得出来。你皮嘴有点馋呢?那是个啥好东西!喝点猫尿就掂量不来自己几斤几两了。跑人家庄户里丢人现眼去了。你说你何必呢?”走到偏窑门口,王家奶奶捂着拐棍一手扶着墙角,又开始规劝秀荣,“两口子有啥过不去的坎呢!不看佛面看僧面。你看把三个娃娃吓成啥样了!我也不知道你们两个到底为啥事情吵,吵了就吵了,不敢说不过脑子的狠话。老话说的好,牙和舌头都有打捶骂仗的时候呢,还能给分开?不管是你们两个谁的错,都算成我儿的错。事情既然发生在你娘家门上,你肯定也没有受吃亏,他个大男人家,受点吃亏也无嫌。即便你站得住理,也不能得理不饶人,嘴上积点口德没坏处。”王家奶奶擤了一把鼻涕继续说,“我这么大年纪了,自从另了家,也没跟你们要过一针一线,一心想着三个娃娃碎着呢,趁着我还顶当能跑动,尽量帮衬着你们把日子往人前头过活。你们两个也摸着良心想一下,我就是一盒洋火没有了,啥时候还指的三个娃跟你们要钱买过?你大姐姐那么远来一趟也不容易,大包小包地往来拿,不管大人娃娃的衣裳都收集来垫帮你们,就包括能穿的袜子都洗净叠整齐往来捎。都想方设法地帮衬着你们。而今的日子比上不足比下也差不多了,还闹腾得要做啥呢?不嫌人笑话吗?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都再不要争竞理长理短了,谁家过日子还没有个磕磕绊绊,日子还不过了?!”王家奶奶停顿了一会儿,挪移着碎步把刚才的话又变着顺序来回说了一通。燕燕三个靠在砖头砌的墙壁上,一个个像是犯错被老师罚站一样,整齐地站成一排低头听着。

王家奶奶站了一会儿,又咯噔咯噔地走过来,喊燕燕说:“燕燕,把两个娃领进来。我看我柜里还有一盒你大娘前几天来拿的桃酥,拿出来分了你们三个吃去。几下子孝顺完算了,省得你们三个成天闹腾我。”王家奶奶拄着拐杖走进了窑里,坐在炕头上,伸手在腰间的口袋里摸钥匙,嘴里还在不停地絮叨着什么,声音极其微弱,只看见嘴唇不停地颤抖着。燕燕三个听到王家奶奶开柜的声音,心里的难过顿时减轻了不少,燕燕探头看了看秀荣。只见秀荣目光呆滞地盯着对面的缝纫机,不时地抽噎着,情绪比先前平复了很多。再看看存生,他站起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双手搓了搓脸颊和头顶,示意燕燕三个去王家奶奶那边,他走到墙角拿了把铁锨,扛在肩膀上踉踉跄跄地出了洞门。

王家奶奶取出一盒桃酥给燕燕三个每人分了两块,又取出两块递给颜龙说:“你把这两块拿给你那个泼妇妈去,咱们今儿个一下子吃完,省得你们三个一直惦记。”颜龙答应着转身跑了出去。秀荣还在炕头上低声呜咽。颜龙唯唯诺诺地把桃酥放在秀荣手里,低声说道:“妈,我奶奶叫我拿来给你吃,我爸爸没有的。我奶奶说,咱们几个吃完算了。”秀荣目光呆滞地看着手里的桃酥,也不搭理颜龙,上半身还在不停地抽搐。

接连三天,秀荣不吃不喝地躺在炕上,脸朝向窑垴,只是包头大睡谁也不理。王家奶奶使唤着燕燕三个做饭干家务。吃饭的时候,存生把饭碗端到秀荣枕头跟前,陪着笑脸低声下气地说:“有多少气也要吃饭呢,肚子填饱才有精神收拾我。”秀荣总是紧闭着眼睛也不转身搭话。有时,存生也轻轻地推搡几下秀荣的肩膀,像哄小孩子那样说,“乖啥!还有多大的仇恨呢,把自己折磨得不吃不喝,吃饱喝胀了才有力气打骂我。这几天没有跟集,把几百个元都耽搁了,你心里不发慌吗?”提到钱,秀荣腾地转过身,一口唾沫吐在存生衣襟上,顿时来了精神,破口大骂道:“再不要提挣钱了,以后你们王家的事和我熊家的人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哪怕你穷怂的接不开锅,我也权当看不见,你们吃香的喝辣的,权当我死了算了!我把你个王八,这一回把我心伤透了,我一辈子都给你记着呢!”存生始终赔着笑脸好声好气地相劝:“不管你打呢还是骂呢,饭还是要吃呢。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荒,何况你几顿都没有吃了。”存生顺势把饭碗往秀荣面前推了推,秀荣翻开眼皮瞪了存生一眼,还是冷冷地说:“赶紧端走,现在献殷勤不管用。我又不是麻武山上的洋芋,要人墉着长呢。这一回我把你折腾不下个三七二十一,我就把熊字颠倒着写。”存生听见门外有推搡的声音。燕燕三个蹑手蹑脚地踮起脚尖扒在窗台上,探头打探着里面的动静。秀荣也抬眼望过去,眼神相对时,燕燕噗嗤一声哈哈大笑了起来,随后推拉着小燕和颜龙进了窑里。按照他们三个事先约定好的,一起围到秀荣跟前,面露笑容又带着祈求的眼神推搡着她,一遍一遍地喊着“妈”。小燕拧了燕燕一把,燕燕咬了咬下嘴唇,语气中带着点羞怯地说:“妈,求你了!你和我爸爸不要骂仗了。你们两个不能分开,我们谁都要呢!”小燕和颜龙哼哼唧唧地跟着附和,随即都跟着燕燕跪在了地上。

存生站在旁边,爱怜地抚摸着燕燕三个的头发,说:“三个娃就是咱们的命根子。你看!一个比一个乖。不是我夸自己的娃儿呢,咱们这三个娃儿是真的乖!”秀荣被燕燕三个摇晃得头昏眼花,她的嘴角不由得上扬,脸面也变得活泛起来。她开始埋怨燕燕三个,语气中略带着点心疼:“谁给你们三个教下的?动不动就给人下跪,不嫌跛膝盖疼吗,从哪达学来的这毛病?”看到秀荣终于说话了,小燕抿着嘴唇,憋着笑没有笑出声,扭扭捏捏地说:“电视上演的,是我姐姐叫我们跪下的。她说我们下了跪你就能起来吃饭,再不和我爸爸骂仗了。”燕燕在旁边不停地拧掐着小燕的腰间。小燕忍不住咯咯地笑着躲闪,一边说:“妈,你看我姐姐一直拧我呢!唉哟,把我掐得难受死了!”秀荣终于笑了,干裂的嘴唇像冬天的树皮一样,上面浸染了一层灰白的霜痂。存生轻舒了一口气,几天来的愁闷苦楚终于随着一声叹息消融在空气中。他笑着说:“这还罢了,你睡着不吃不喝,把我差点愁出病来了!”秀荣撇着眼睛瞪了一眼存生,说:“不是看我三个娃的面子上,我真的和你没完。”存生赶紧接茬说:“你看你啥!也不全是我的错,你的脾气也太爆了,大众场合还不给男人留脸面。你知道我喝点酒胡说呢,还不给我寻个台阶下。”秀荣一脸不耐烦地说:“快把皮夹紧!屎气话少说。我看见你就来气,该干啥干啥去。”存生又满脸堆笑,变着声腔重复起了秀荣的话。

燕燕三个开心地围在秀荣跟前,手扶着炕头在地上跳上跳下,谁也想不起刨根问底地探究一下,他们倒底为啥闹得不可开交。只是在他们的印象里,这一次的闹仗是延续时间最长、气氛最紧张的一次,连老八媳妇都来劝说过秀荣一回,因为那天她也去行情了。燕燕三个兴奋地喊着:“好了好了!和好了!”争抢着汇报这几天他们干的活,语气里夹带着撒娇的成份。存生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用一副谄媚讨好语气对秀荣说:“看我这三个丑蛋娃亲的,翻转着舌尖给你献殷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