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洋洋洒洒地飘舞了三天两夜。清晨,零星的雪花随着冷风在空中徘徊,似春日里随风飘散的柳絮,有的轻盈地落在墙角的土缝里,有的融入白色的雪堆间,有的被风吹起,在院子里旋转,最后被挡在角落。放眼望去,雾霭沉沉,四周一片空灵飘渺,天地之间银装素裹,像铺盖上了一层洁白厚重的大被子。
院子里时常清扫,两边的雪堆像两座厚重的山包。存生顶着一顶军用棉帽,拉着架子车往洞门外转雪。王家奶奶像往常一样起得早,穿好衣服只在窑里活动。打扫完卫生,就盘着腿坐在窗户前向外望去,不时地感叹这场雪持续得时间久。炉子上的水壶呜呜咽咽地发着声响。炉火正旺,火苗呼呼地往上窜,烟气顺着铁皮管道一直穿梭至烟囱外,升腾的烟气瞬间融化了飞舞的雪花。烟囱末端挂着一个奶粉罐子,为防止褐色的烟水渍打脏了门口,或者滴落在人衣服或是头发上,每隔十来天,存生就要把里面的污水清理一回,以免溢出来。
录音机摆放在偏窑外的窗台上,正播放着戏曲《梁秋燕》。秀荣踮起脚尖拿扫帚掸着玉米架上的落雪,嘴里咿咿呀呀地哼唱着。在家里干活时,她时常带着存生那顶泛黄的军绿帽子,把头发包裹在里面拦挡灰尘。刚扫过的院子很快又盖上了一层薄薄的落雪。低洼处积水的地方被冻住了,能看到明晃晃的冰面。
存生挥舞着铁掀往圪塄畔上扬雪,院子里拉出来的积雪最终都被扬到菜地里保墒。狗拉着铁链绳在窝边来回走动,链绳被缠绕在三轮车的车轮下面,它伸长脖子,“哼—哼”地叫唤着,试图引起存生的注意。存生把铁锨立在怀里,唾了一口唾沫在手心搓了两下,铲起一大团积雪,丝毫没有注意到狗的召唤。过年猪四平八稳地躺在窝里,半张着嘴巴呼呼大睡。一到冬季,猪的瞌睡就越发得多了起来,只有肚子饿了才起身,张开嘴巴哼哼地叫唤上一阵。只要解决了吃喝拉撒,它总是能以一个姿势躺着睡觉,看似生活得简单又惬意。
洞门外,燕燕三个在扫雪开路,这条路是老五家和燕燕家出行的必经路段。按照老规矩,老五家一直从他们家扫到燕燕家洞门外,剩下的由燕燕家负责扫到和存柱家接壤处。颜龙身上已经热乎起来了,他脱下手套塞进口袋,和小燕并排走在前面,拿着铁掀铲雪开路,燕燕紧跟在后面,拿着扫帚向两侧扫雪。除了身后那条可以容纳两个人并排走的路露出了土的颜色,其余还是白茫茫一片。燕燕和小燕也把围巾扯开挂在胸前。三个人一边玩闹一边扫雪,倒是扫得起劲。难得遇见这么厚的雪,没有清扫过的地方,一脚踩下去能齐到膝盖处。圪塄边上的几株野生槐树和山桃树的树干被大雪压断,横七竖八地卧倒在坡洼上。小燕觉得嗓子干痒难耐,随手抓了一把雪捏成团就往嘴里塞,一阵渗透牙齿的冰凉,她脸上的肌肉也跟着抽搐起来。小燕的脸经过一冷一热,脸颊两边像是谁给故意画了两个圆溜溜的西红柿,于是她又有了一个叫“红二团”的外号。这原本是秀荣开玩笑随口说出来的,燕燕和颜龙就记在了心里,时常拿来取笑小燕。燕燕看见小燕绯红的脸蛋,满脸堆笑地说:“圆蛋的脸蛋子像红二团一样,穿得也像碌碡一样圆,抱着头都能在雪地里打滚。要不你给咱们滚一个!”小燕乜斜着眼睛瞪了一眼燕燕,扬起下巴嘟起嘴唇怼她:“你咋不先滚一个!日眼的,一直喊人外号呢,我又不是没有名字。谁再胡乱喊我外号,我抓一把雪就从脖子后头灌进去了。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呢。”还没等小燕说完,燕燕抓起一把雪,上前塞进了小燕的脖颈,小燕“哎呀”一声缩紧了脖子,瞬间感觉脊背一阵冰凉。她气急败坏,铲起一铁锨雪就朝燕燕扬洒过去。燕燕拖着扫帚早已后退了几步,拿起扫帚来回挡着飞来的雪花,咧着嘴哈哈大笑,嘴里还振振有词:“来呀来呀我不怕,我是白庙塬老大。爱告状你就告去,我也不害怕,我权当你个红二团喝马尿去。红二团!红二团!”小燕恨得牙齿相互打磨,一把雪连着一把雪地扔向燕燕,几乎都落了空。燕燕得意地手舞足蹈,拿着扫帚在眼前招摇。颜龙轻触了小燕一下,使了个眼色给她,小燕瞬间会意。颜龙朝燕燕一本正经地说:“大姐姐,快再不猴精了,赶紧扫完了回。”小燕和颜龙转头假装铲雪,燕燕便跟在后面低头扫雪。趁燕燕不注意,颜龙和小燕每人抓起一大把雪团扔向她,雪团像发射的炮弹一样,“欻欻”地打在燕燕身上。燕燕来不及躲闪,雪花灌进脖子里,顺着脊背凉到了腰间。她抖动着身躯,说了一大堆告饶求情的软话。
这时,存生扬完积雪走出洞门。看到燕燕三个正在打闹,他嘴里喘着白汽,生气地说道:“唉,就不敢给你们三个安顿个活,半天了扫了一乍长点,像磨洋工一样,墨迹到啥时候去呢!把棉窝窝弄湿,进去你妈不叨叨才怪呢。赶紧扫到头往回走!”存生说到最后抬高了嗓门,语气明显强硬了起来。燕燕三个立马摆正姿势干起活来。他们还是比较怵怕存生的。别看他平日里很少唠叨打骂燕燕三个,他们反倒对存生心存敬畏,是敬而远之的那种。不像秀荣,虽然她经常没好声气地数落和调教燕燕三个,但是,当她在一旁不停地说教唠叨的时候,燕燕三个表面上点头哈腰,其实都在心里抵触辩驳着,只是不敢太过明显地表达出来而已。他们对付王家奶奶就更是一种姿态了。王家奶奶像念经一样唠叨谩骂的时候,燕燕三个只管各行其事,把她的话完全当耳旁风。王家奶奶语气重了,他们还会乜斜着眼窝回怼上几句。气得王家奶奶经常拍打着大腿面唉声叹气:“这三个碎先人,牙叉骨上劲还大得很,动不动就怼人,都把书白念了!等着我给告状。卖菜的一走我直接指拨不动弹,一个个懒得屎淌呢。”燕燕三个已摸透了王家奶奶的脾性,知道王家奶奶雷声大雨点小,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在他们心里,王家奶奶即是唠唠叨叨的长辈,也是他们亲密无间的同伙。他们有能耐惹王家奶奶生气,自然有本事哄得她开心释怀。
晌午时分,稀薄的阳光透过昏暗的云层照下来,清冷的寒风吹过耳边像针划过皮肤,越发得寒气逼人。女人们坐在热乎乎的炕上做针线织毛衣。男人们有补不完的觉,喝再浓的罐罐茶都不影响他们倒头便睡。秀荣听着存生的鼾声,故意踹了存生一脚。存生被惊醒,翻着眼珠子转了两圈,满脸不情愿地哀叹了两声,又转过身沉沉地睡着了。秀荣低声咕叨:“你上一辈子肯定是猪变下的!瞌睡虫附身了,咋那么多的瞌睡,只要人不叫,你都能把头睡扁。天光神,还有你这号人呢!”
寒冷的下雪天,丝毫不会影响孩子们的好兴致。碰上雨雪或者刮大风的恶劣天气,一般都会停上几天电。燕燕三个没有电视看,便在窑里吱哩哇啦的一通打闹。王家奶奶招架不住他们闹腾,便拿着鸡毛掸子一边把他们往出撵一边安顿:“快到偏窑里闹腾去!天冷的,你们谁跑雪地里糟蹋棉窝窝,谁就小心着!”跨出门槛拐个弯稍作停留,趁王家奶奶不注意,燕燕三个一溜烟地跑出洞门就来到了雪地里。
他们每人手里拿一根树枝,在没有被踩踏的雪面上胡乱涂鸦。燕燕一边画丁老头一边念念有词:“一个丁老汉,该我两个蛋,我说三天还,他说四天还,去你妈的个蛋!三根韭菜三毛三……”边说抡起棍子做画,一会儿功夫,头顶三根头发的丁老头就在躺在了雪里。小燕最喜欢在雪里踩脚印,像兔子一样并着脚蹦跳着向前,一排齐整的脚印便留在雪面上。颜龙拿着树枝,不停地在积雪上乱打,洁白肃静的雪面一会儿就被他糟践得凌乱不堪。他的两只招风耳被冻得通红,脸颊上冻出的皴皮粗糙的像树皮一样。燕燕故意把小燕引到一棵挂满落雪的树下,一边分散小燕的注意力,一边迅速地摇动树枝,还不等她跑开,落雪便哗啦啦地打落了下来。看到燕燕也自投罗网,小燕便忘记了跟她理论计较,她一边拍打身上的落雪,一边幸灾乐祸地嘲笑燕燕:“哈哈,你这叫害人害己,自作自受。看一下!你身上的雪比我的还多,头上像顶了个孝帽一样。还想捉弄我,我其实早都料想到了,就是跑得有点迟了。”燕燕怏怏不乐地咬着下嘴唇,一脚踢踹在雪堆里撒气,倒是把雪踢开了一朵花。她感觉脚底一阵冰凉,似乎袜子也被浸湿了。
耳畔的风声呼啸而过,他们三个玩得忘记了寒冷,直到手脚被冻得麻木涨疼,直到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才想起回家烤火。他们一个个紧缩着脖子,习惯性地把手塞进衣襟下取暖,全然没有了刚出门时的兴奋劲儿。每到寒冬腊月,燕燕三个的手脚就会被冻伤,手指和脚趾边缘会生出许多硬红的冻疮。一到晚上坐在热炕上,或者守在炉火边时,那些冻疮受热就会瘙痒难耐,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抠挠止痒,偶尔挠到患处,全身会像触电一般疼痛。今年,他们的脚上倒还幸免了,都没有被冻伤,这多亏了玉兰拿回来的那几双羊毛厚袜子。大冷的时候,王家奶奶就拿出来让他们三个套在自己的袜子上穿,反正他们的棉鞋都做得大出了正常尺码,即使穿了两层袜子,脚还有活动的空间。现在做鞋比以前简便多了,只要把鞋面做好,集市上有卖的胶皮鞋底。缝纫机上飞针走线做几双鞋垫,拿到集市上给修鞋的师傅,不出半个小时就能订好一双鞋。只是,村里的大多数妇人还是不舍得花这个“冤枉钱”,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只有她们还在扯着麻绳嗤啦嗤啦地纳鞋底。
早在入秋的时候,秀梅来燕燕家住了几天,帮着秀荣把冬天穿的鞋面鞋垫都做好了。秀梅的针线活比秀荣做得细祥。没有出嫁前,她绣的鞋垫样式可是庄里其他姑娘的参照标准。经她手绣出来的花和鸳鸯逼真的像是照相机拍出来的实物。如今的世风变了,农村出嫁女子,不再像以前那样注重针线活了。秀荣也没有教导过燕燕和小燕,让她们学着做一些针线活儿,她一心期望她们能好好学习,将来像翠霞一样,也能端上公家的铁饭碗。燕燕和小燕也对做鞋垫、织毛衣这些针线活儿不感兴趣,有点空闲更喜欢照镜子捯饬自己,要不就和湾里的一帮小孩满坡满洼地疯跑。用王家奶奶的话说:“这两个女子没有一点点女子娃的样子,一天像个疯狗一样,光爱胡跑。按照过去都要学着做针线了,你妈也不操心,将来出嫁了,手掉顺啥都不会做,有你娃坐的冷板凳呢!”
坟地附近的一块山地里新架起了一个高大的高压电缆。燕燕三个也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一有空就来这里攀爬着玩儿。他们经常爬到第三层的三角架上坐着眺望,腿耷拉在半空中自然地垂摆,有种坐秋千的感觉。玩性一起就忘记了回家,直到山顶传来王家奶奶一声接一声的喊叫。只要燕燕三个充耳不闻,王家奶奶的喊叫声就能帮他们把婷婷、兵兵和曹龙召唤出来。几个人一见面,婷婷和兵兵先是兴奋地说起了他们家吃兔肉的事情。
前几天的那场大雪过后,福祥去他们家苹果园里捡拾被雪压断的树枝时,一只出来觅食的兔子在慌乱中迷了路,一头扎进墙角的积雪里挣脱不得。后来,这只悲催的兔子就成了福祥家的一锅美味。燕燕听完,歪着脑袋想了想,大发感慨起来:“原来这就是现实版的守株待兔!要不然咱们也去坟地里碰运气去,趁着雪没消完,运气好的话,还能瞎猫碰个死老鼠,咱们也能美美地解上一顿馋。”颜龙伸出舌头舔着嘴唇,赶紧煽动起来:“走走走,快走!说不上咱们一人能拉一只。只要寻见兔子脚印,顺着往前走就能抓住。”小燕和婷婷还有点犹豫,她们两个胆子小,担心兔子急眼了咬伤她们手指。燕燕早已带头走在了前面,三个男生紧跟其后,小燕和婷婷只好跟了上去。
阴洼的墙根底下,被风吹积的雪堆有一到两米高,经过几日的风寒,表层被冻得硬邦邦的,只要不在上面使劲的踩踏,完全可以自如行走。三个男生不走平坦处,偏拣凹凸不平的雪堆走,走得如屡薄冰却也自得其乐。山地里都是没被踩踏过的新雪,走在冻硬的雪面上,脚底下吱嘎吱嘎地作响。小燕和婷婷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喊,让前面的人等等她们。燕燕回头看了一眼,扯开嗓子回应:“唉呀!你们两个像喇叭一样。但凡有个兔子,都叫你们两个吓跑了。真的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颜龙和兵兵在积雪堆上推推拉拉地较着劲儿,试图把对方从雪堆上推搡下去。曹龙在旁边看着热闹,手里拿了个树枝,深一脚浅一脚地扎着雪窝。他们似乎玩得忘记了此行的目地。只有燕燕一个人专注地走在前面,眼睛一刻不停地扫描着四周。小燕和婷婷知难而退,回到地头等着他们。婷婷双手遮住嘴巴喊起来:“不敢再走了,坟地里有鬼呢!万一叫鬼追上,雪地里想跑都跑不快。”燕燕听到“鬼”字,不由自主地震了一下。灰蒙蒙的天色,白茫茫的雪塬,前面几个坟土堆上的蒿草随着寒风招摇不定,一阵冷风从耳畔刮过,燕燕突然回过神来,他们这是在坟地里!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电视剧《聊斋》的情景,她不受控制地打起寒颤来,转过身就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嚷嚷着嗔怪婷婷:“婷婷!你是个猪!大白天的提鬼做啥!”颜龙和兵兵停止了打斗,站在原地愣了片刻,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曹龙。曹龙舔了舔皴裂的嘴皮,不紧不慢地笑道:“我燕燕娘活见鬼了!”兵兵随即朝燕燕大声喊:“燕燕娘!快跑!鬼来了!”
燕燕心下一阵焦躁,感觉腿脚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绊着,怎么跑都跑不快,她的脑子里鬼使神差地冒出了“鬼打墙”这个词,她心中纳闷,这原本是她无意中从大人口中听来的,怎么此刻想了起来。胡思乱想间,她一个爬噗趴在了雪地里。不远处传来兵兵的笑声:“我燕燕娘叫鬼追了个狗吃屎!”燕燕无心计较,一骨碌爬起来,来不及拍打身上的雪,一口气跑到了三个男生的前面,她终于在急促的喘息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回家的路上,其他人仍是说说笑笑,没有一个人再提捉兔子的事儿,像是没有这档子事儿一样。燕燕心有余悸地走在最前面,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儿,她心里愈发觉得蹊跷,她确信她大白天的活见鬼了,因为这种荒诞离奇的事情她也不是头一回听说。
去年三十晚上,大坑坑的王老大来家里给王家奶奶拜年。本来就不胜酒力的他,三杯烧酒下肚便涨红了脸,话也跟着多了起来。他挪了挪身子,背靠着炕墙,两腿交叉支棱在炕头上,随后向王家奶奶絮絮叨叨地倒起了他满肚子的苦水。嗔怪他那死了将近四十年的老婆,如何阴魂不散地折磨他,如何在深夜回来翻箱倒柜,搅得他不得安宁。他说的有板有眼,一心一意看春节晚会的燕燕三个都被他的话吸引,竖起耳朵听得毛骨悚然又欲罢不能。小燕被尿憋得原地打着尿颤,时不时地转头向窑垴的昏暗处瞄一眼。燕燕看似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交叉着腿不住地耸着肩膀。颜龙依偎在王家奶奶身旁,一动不动地盯着王老大的嘴巴,似乎是听得入了神。秀荣看出了燕燕和小燕的窘态,趁着王老大喝茶的间隙,适时地转移了话题,这才带着燕燕和小燕解决了燃眉之急。从这之后的好几个晚上,燕燕三个出窑门都要有一个大人陪着,谁都不敢独自去院子里上厕所。存生还像往常一样,笑呵呵地揶揄他们:“这三个娃跟了谁了?一个个咋都是那屁胆子!活人都不怕,还怕个鬼呢!”在秀荣的冷嘲热讽下,存生旧话重提,说他一辈子不信邪,十来岁时就跟着大人四处跑路,啥稀奇古怪的事没经过,见怪不怪了也就不知道啥叫个害怕了,还说起了那件唯一让他觉得难以置信的事儿。
存生十来岁时,有一回跟着碎坑坑老四去安口行情,回家的路上路过一处老坟阙。两个人远远地看到坟头上站着一只灰不溜秋的野狐狸,高昂着头望向他们。老四警觉地折了一根树枝,边走边朝着狐狸唾了三口唾沫。奇怪的是,当他们走近坟阙时,狐狸竟然莫名其妙地不见了踪迹,坟头上只盘踞着一条有成人胳膊腕粗的菜花蛇。老四非说坟阙旁边有个狐狸洞,可存生却不以为然,他分明看到那只狐狸是凭空消失的。那也是存生唯一一次“见鬼”。秀荣调侃存生,说他看花眼了,那叫个啥“见鬼”,真正的鬼在丧事才会有。
农村里死了人办丧事时经常会发生怪事,常见的便是亡人魂魄附到近亲身上作怪或者托付心事,使得活着的人变得精神失常,胡言乱语,有时还口吐白沫,撒泼打滚,甚至翻着白眼全身抽搐,继而大闹丧事现场,被附身的人说话的语气和神态简直和亡人生前一模一样。不过这种情况一般不会持续很久,所有的丧事上都有请来念经超度亡灵的阴阳人,只要拜托阴阳人头领去阴间走一趟,打问清楚亡人的需求即可消除邪祟。
说到了鬼,就不得不说一说神。塬上人有个约定俗成的习惯。谁家家里发生点怪事儿,诸如丢了牲口、久病不愈、生不出儿子等等,但凡是心里没底的事儿都会去庙里求神问卦。每个队里都有一个经过层层考验,被庙神选中能传达其意思的“神人”,庙神通过他附身下界,为世人指点迷津。在老百姓心里,庙神几乎无所不能,既能卜卦开药方,也能画符镇宅除祟。说来也是离奇,经过庙神的一番“拨置”后,所求之人的心都能安定下来。经受病痛折磨的人吃了庙神开的方子,通常都会感觉身心舒畅很多。这也便是为什么农村人一直都很虔诚地敬奉着一方神灵的缘故。
前段时间,福祥就把庙神请到家里给他妈看了一回病。秀荣听说后,便让存生陪着她去求庙神给她“拨置”了一番。自从他们赶集卖菜后,秀荣晚上睡觉总是噩梦不断,有时会被吓得坐起来,天黑出门时,她总感觉身后有人尾随。三卦过后,“神人”言简意赅地道出了原因:秀荣时常夜半出门,女人家阴气重易招邪祟,三魂七魄被勾走了一魄。
之后的几天,每到晚上八点,秀荣先是焚烧后喝掉庙神画的一道黄符,再由存生领着燕燕三个从家里出发,一直走到塬面的十字路口处。燕燕三个走在前面,一路走一路呼唤:“妈,回来!”存生跟在后面连声应答:“回来了!”一连七个晚上都是这样。说起来更是神乎其神,打那以后,秀荣睡觉也逐渐安稳了,再黑的夜,她也敢独自出门了。燕燕三个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不由得胡乱猜测起来。他们三个一到天黑就害怕得不敢出门上厕所,是不是他们的魂魄也被什么东西勾走了,于是他们就去问王家奶奶。王家奶奶先是望着院子唾了三口唾沫,随后瞪大眼睛骂他们:“再不颠个嘴胡说了!你们又没走过夜路,哪个死鬼闲得没事干了勾你的魂魄呢!”说完,她望着门外又唾了几下,嘴里念念有词,“都离得远远的!”王家奶奶的这波操作更是让燕燕三个丈二摸不着头脑,不得开解的他们也只能作罢。
后来,燕燕三个从一群嚼舌根的女人堆里又听了一嘴,说是在他们还没出生的时候,碎坑坑老四媳妇曾被狐仙精附体过。白家洼庄里的庙神势单力薄降伏不住,最后请来附近庄里的庙神联合做法才降伏住。原来附在老四媳妇身上作怪的狐狸精正是老四当年唾骂过,还拿土块驱赶的那只野狐狸。从此,燕燕三个便对老四媳妇另眼相看了,虽然她肥胖的身形和憨厚的笑容,怎么看都和狐狸精扯不上半点关系。他们三个只要远远地看见她,都会毕恭毕敬地打声招呼,大有一种学生碰见老师的敬畏感。
农村里的妇人喜欢闲扯这些光怪陆离的话题。燕燕三个只要白天道听途说进了耳朵,天一黑就会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说不清倒底怕什么,反正就是不敢独自面对黑夜,连在院子里上厕所都要三个人结伴同行。尽管院子里亮着灯,手里还拿着个手电筒,他们三个仍然要口头约定好,一起提裤子一起往回走。燕燕和颜龙经常串通一气戏弄小燕,小燕吱哩哇啦的哭爹喊娘声把院落周围的鸟雀惊得到处乱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