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绿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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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寒冬腊月的天气,洗干净晾在绷绳上的衣服,水还没有控干就被冻结成片状,像一块块不成形的铁板,硬邦邦地横在院子中央。衣服下面挂着细长的冰溜子,有的晶莹剔透,有的浑浊呈灰黑色。冬天穿的衣服厚实,尽管一周洗一回,衣服上还是能闻到一股炕烟味儿,尤其是存生的衣服,除了炕烟味儿,还有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秀荣不三令五申地催促存生换衣服,存生永远想不到人活着还需要换洗衣服。为此两个人经常因为存生不换衣服而拌嘴。

秀荣拿着存生的一件外套,翻开领口让存生亲自过目,愤愤地骂道:“睁大你的狗眼看一下,领口上像尿盆边沿吗!每一回都要叫人求爷爷告奶奶地喊你换洗衣服呢。你不嫌你自己窝囊了,我还嫌你窝囊呢!每回叫你换衣裳,都像逼着你上刀山下火海呢一样,你推过多得放不下。再看袖口脏成啥了,油光发亮的,都能当镜子照。天光神!世上还有你这号人!”存生自知理亏,故意咂巴着嘴皮模仿秀荣说话,一副谄媚讨好的架势。

秀荣得理不饶人,一边在搓板上使劲地搓洗存生的衣服,嘴里仍然喋喋不休地数落着。小燕坐在旁边帮忙搓洗着小件衣物。秀荣每洗完一件都要拧干脏水再递给燕燕淘洗第二水。遇到大件的衣裤,小燕便和燕燕两个人每人抓一头拧干水分。每件衣服淘洗完第三遍,水还清澈才能拧干搭晾在绷绳上。颜龙也没闲着,他专门负责打杂跑堂。秀荣不时地提醒燕燕:“你看最后一道水如果脏了的话,就把水倒洗衣盆里再换清水淘洗一遍。”燕燕嘴上答应着,看着捅里的水由清澈逐渐变得浑浊,她一心想着洗完下一件再换水,不觉已经过手三四件。

晾到绷绳上的衣服很快就被冻僵硬了。颜龙最喜欢拿冻僵的衣服当靶子使。他正对着硬邦邦的衣服,半蹲着身子扎了个马步,半眯着眼睛,手掌在胸前来回推动着运气,然后气定神闲地说道:“乾隆十八掌!”继而踮起脚尖在地面上用力地打磨,一拳接拳地捶打在衣服上,拍打的衣服“欻欻”作响。秀荣无奈地叹着气嗔怪起来:“颜龙,我看你手闲的没个地方放。猪圈上头那一方土眼见着塌方呢,你出去站在猪圈对面,像你刚才那样,三锤两棒地扎个势,或许那些土就吓得自己跌下来了,省得人一天提心吊胆,生怕哪一天塌方了把我的过年猪压死。你外爷骂的话,你手闲的得个蝎子捉上。没有个蝎子让你捉,要不你去拿一块炭疙瘩洗去。手咋恁闲的!衣裳冻硬绑着呢,你你那个拳头像个锤头一样,几下就把衣服拦腰截断了。再不行你对着墙打去,说不上还能练成铁拳功呢。”秀荣语气中带着点打趣,又像是在责备,说得颜龙直吐舌头,不好意思地靸踏着鞋躲进了窑里。不一会儿,他又溜出来把衣服下面挂的冰棱折断放在手心,看着它们一点点地融化成水,或者折一块冰棱放在炉面上烧,水珠在炉面上嘶啦啦地跳腾翻滚,一会儿功夫就消失殆尽,炉面上留下一圈圈白色的印渍。王家奶奶坐在炕头上看着,嘴里低声咕叨:“这个娃娃呀,手闲的,真得个蝎子捉上。消停不下一阵子,惹得猪狗都憎恶呢!”

终于又盼来了大年三十。燕燕三个由内而外穿戴一新后,整个人都像换了一副模样,相互之间说话的语气变得矫揉做作起来。秀荣忍不住打趣他们:“你们三个作精的,说话就好好说话么,卷个舌头尖儿,爹地妈咪的,小心把舌头咬烂!瓜不愣登的,穿个新衣服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像没穿过新衣裳似的。远处不说,就说咱们庄里,谁家娃娃能像你们三个一样,过年从里到外都是新锃锃。那穷苦人家也多的是呢!昨儿个跟集,河道里一个女人还穿的补丁裤子,准备用二十块钱治办年货呢,而今的二十块钱能买点啥?几根韭菜就得两块多。我和你爸爸从做生意开始,你们三个吃穿用度上就没受过吃亏。那几年你爸爸在预制厂里干活时,家里粮食紧缺的,像在鸡沟子里等着掏蛋呢一样,急忙等不到领工钱的日子。屋漏偏逢连阴雨,你们三个还轮流着害病,害得我都不好意思到你五大跟前张嘴赊药了。唉,把那烂怂日子,都不知道咋过来的。快的呀!一晃就是几年。”秀荣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对燕燕说:“燕燕,快去看一下你奶奶的吊针挂完了吗,小心滚针了。”

燕燕迈着大步走进窑里一看,剩余的小半瓶的液体正匀速地往下滴着。王家奶奶侧着身子眯着眼睛睡着了。她前两天洗脚时受了风寒,头昏脑胀,吃了两天的药不管用,头疼折磨得她心烦意乱,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往常有点头疼脑热,改掺上一两回,吃点安乃近片就能过去。这一回咋了?吃了几天的药还不见好。浑身都不舒坦,难不成是阎王爷找我商量事呢!”一想到这里,王家奶奶就害怕自己过不去这个年。一见存生前脚刚跨进门槛,她就哭丧着脸骂存生是个没良心的,不给她好好医治。存生耐着性子任由王家奶奶一通责骂,然后指使着燕燕去叫老五。老五背着药箱来给王家奶奶扎完针后便离开了,输完液燕燕三个无论谁都会拔针头。王家奶奶昏昏欲睡,胸膛随着急促地呼吸也一起一落。只要睁开眼睛看到身上的输液管,她就止不住地唉声叹气:“唉,这日他妈的,一年不胜一年了!就洗了个脚,还能把人感冒成这个样子。”

玉兰赶在正月十五前回到了家里,老两口这次只把燕子也带了回来。燕子已经7岁了,出落得浓眉大眼,粉嘟嘟的嘴唇,只要咧嘴笑,嘴角边便露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玉兰两口子对燕子视若珍宝,比转明家的安子还要偏爱几分。燕子名义上是转社两口子的孩子,因为打小在玉兰身边长大,加上转社两口子平日里对燕子也疏于教养,燕子很少被领回家住,所以对自己的父母既陌生又疏离。

王家奶奶从玻璃窗上看到玉兰两口子进了大门,顿时眉开眼笑着下了炕,来不及拿上拐棍,她扶着门框,语气里夹带着埋怨,说:“天冷的,路上也不好走。我又好着呢,你们那么远跑回来做啥来了!”燕燕转头看向王家奶奶,顺着话茬揶揄她:“你不是前两天就念叨,嫌我娘没良心,光知道看孙子过日子,把你这个老婆子忘到脑背后头了吗。我娘来了你又嫌人家来了。你说,你到底是想让来还是不想让来呢?”燕燕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王家奶奶指着燕燕,笑着嗔怪:“这个碎猴溜精呀!光知道个翻舌。赶紧把燕子领到炉子跟前叫娃暖和着。”玉兰搀扶着王家奶奶的胳膊嘘寒问暖。王家奶奶眉眼里始终带着笑意。存生凑到玉兰女婿跟前小声说:“老婆子想你们了,一天听见狗叫唤,赶紧探出头看一下是不是你们回来了。天天催着让我给你们打电话呢。”

秀荣跟着进了屋,脚跟还没站稳,王家奶奶便催促她说:“你快赶紧放火去,看给拾掇点啥茶饭呢。远路上来的人,坐了几个小时的车,肚皮早都颠空了。”秀荣笑着回应:“你看妈心偏吗?我还准备拉几句闲了才收拾着做饭呢。妈端害怕我把你们饿着。”玉兰女婿连忙笑着打圆场:“他舅母,你不急着收拾茶饭,我们出门时吃得饱饱的。”王家奶奶拉了拉衣襟,板着脸说:“饱啥着呢!坐车颠簸上费人得很,你们大人不饿,燕子肚皮都饿了。”燕子听见王家奶奶说她,抬起头笑着摇了摇头。她一进门就和燕燕三个凑在一块儿,叽里咕噜地聊起了天,没有一丁点拘束感。只要玉兰回老家,燕子都要嚷嚷着跟她一块回来。对于这里,燕子一点儿也不陌生。学校还没放寒假,燕子就早早地提醒玉兰,放了寒假一定要回老家看老太。

正月十五这天,燕燕家里来了很多亲戚,门户上也来了不少人。存生忙着端茶倒水散烟,陪吃陪喝地招呼着。秀荣系着围裙,几乎一整天都在锅台前忙活。农村里的老规矩,正月里来了亲戚,不管有没有吃饭,主人家都要招呼亲戚吃一顿茶饭。最简单便利的茶饭就是酸汤臊子面,玉兰女婿最好吃这一口。正月十五前一天,存生又专门去压了一簸箕的机器面,备着十五这天招呼人。

正月十五这天,王家奶奶特意穿上了只有年三十晚上才穿的那件印花绸缎衣裳,盘腿坐在靠窗户的炕角,不断地招呼旁边的亲戚:“不喝汤了把面挑上!再不作假了,一碗面就一筷头点,能占多少肚子……那个谁,不吃面了嗑瓜子喝茶!吃花生啥!存生,你看桌子上面完了,赶紧喊着叫往来端……”王家奶奶坐在炕上全盘指挥着,生怕怠慢了亲戚。玉兰凑近王家奶奶,贴着她的耳畔说:“妈,你快消停坐炕上缓着,都是自家亲戚,饭不来了稍微缓一下。他大舅母也在锅头上帮忙下饭呢。我们都在呢,你再不要操心了!”玉兰说着拿出手帕给王家奶奶擦了擦嘴角的一圈白沫。王家奶奶平里日最厌烦人说她爱管闲事。换作燕燕三个说这样的话,她肯定先是一口唾沫星子溅出去,然后骂道:“去你娘的个脚把骨!牙叉骨头子上劲还大得很,我不管闲事你们一个个咋大的?”秀荣对王家奶奶摆谱指使她招呼亲戚这一套更是有成见。她经常当着存生的面埋怨王家奶奶:“死老婆子!家里一来个亲戚她就把架子端上了!老都老了还想像年轻时候那样把我翻弄住。”存生偶尔也当面怼王家奶奶,说她“咸吃萝卜淡操心”,让她吃饱了安稳坐着。王家奶奶当面阴沉着脸不说话,等存生出去了她才破口大骂:“去你妈的!都一个个能成了,开始嫌我话多爱管闲事了。你吾就是我从荒山上拾来的!没出息的样子,耳根子软的,女人枕头旁边煽点风,你就能把半架山点着……”燕燕三个听见就把原话传给了秀荣。秀荣笑着揶揄存生说:“你妈说你是从荒山上拾来的,耳根子软的,是拿泥捏出来的。”存生抽搐着下嘴唇,“啧啧啧”地咂巴了几下嘴,抬起眼皮乜斜着眼睛把秀荣瞪上几眼,却不去辩驳。

燕燕想弄清楚到底存生是不是捡来的。等王家奶奶使唤她干完活,她便趁机向王家奶奶求证,不管问几遍,得到的答案都是王家奶奶斩钉截铁的肯定。燕燕更纳闷了,既然不是亲生的,王家奶奶为什么另家时还要跟着存生过活,还帮他们带孩子,照料家里大小事宜。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燕燕脑海里百思不得其解,伴随着她度过了好几个童年。

草窑旁的墙根底下,堆放着晚上迎社火燃剩的鞭炮渣子。燕燕和小燕头凑在一起,人手拿一根短树枝拨弄挑拣着没有燃尽的鞭炮。颜龙把没有了火捻子的拦腰折断,倒出里面灰色的火药,摆放成了一条弯曲的火线。他抬头问:“还有吗?没有了算了,这些就够了。等着我去点一根香,完了给你们两个露一手。”说话间,颜龙撒丫子跑进了窑里,拿着一根燃烧正旺的香条走了出来,边走边用嘴不断地吹,香头露出一团通红的火星。小燕赶紧退后几步,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燕燕转头嗔怪小燕:“这又不是点炮呢,能给你啪啪啪的响上一阵子,这是火药,没有响声。你看你像个屁胆子嘛,先把耳朵一捂!颜龙,快拿来点,墙根底下背光,点着颜色亮。”颜龙蹲下把身子前倾,吹了一口香,迅速地点燃了火药,随着一阵滋啦啦的声响,淡蓝色的火苗像一条极速行走的长蛇,顺着摆好的样子燃烧着奔腾而去,一会儿功夫便燃烧殆尽,地上留下一条灰黑色的波浪线,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儿。颜龙得意地笑道:“咋样?这个厉害吧!现在是白天,如果放到晚上,那颜色还有红的蓝的黄的,看起来更刺激!今年三十晚上我们跟上去拜年,走到岁成大大家,燕霞和军子拾了一大把没有捻子的炮,我们把火药倒出来在地上摆了个长蛇样子,点燃才好看呢!你们知道兵兵的脸上咋了吗?”燕燕和小燕摇摇头。颜龙故作神秘地笑了起来,说,“那天晚上,兵兵拿了一个大炮放雪堆里点,点着了急忙不响。他准备上前看去呢,刚走到跟前时,炮咚的一声从雪堆里蹦了出来,兵兵把脸一捂就连嚎带喊地跳了起来。福祥哥喝了个二麻杆子,颠脚爬噗地跑出来看了一眼,说没啥要紧的,就是把脸上烫了几个水泡,卷着舌头把我们挨齐骂了一顿,还把兵兵踢了两脚。”燕燕拿苕帚把垃圾扫到了墙角,顺着话茬警醒颜龙:“活该!你们都像狗一样,改不了吃屎的毛病。你看兵兵的手成啥样子了?熏得黄哇哇的像抽烟老汉的手指头一样,他还耍大拿,把大炮拿手里放呢,没把手指头炸跌就算好的!”燕燕又指着颜龙的脑门警告说,“你个二杆子可不敢逞能!没听外奶说,他们庄里个娃娃放炮时把大拇指头都炸断了!”燕燕想起鞭炮爆炸时的情景,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哎妈呀!想起来头皮子都发麻呢,就是吗?圆蛋。”燕燕转头看向小燕。小燕皱着鼻头,头点的像拨浪鼓一样。她说:“那都是些冷怂二杆子!大人放炮都要拿个棍子吊起来呢,娃娃伙还耍大拿呢!活该!”小燕转头拿拳头推搡了颜龙一把,接着说,“你可不敢逞能!小心我给妈告状,叫你再跪着搓板顶砖头我可不管!万一把手指头炸断了,你娃连媳妇都寻不下,寻不下媳妇咱们王家就断子绝孙了!”燕燕连忙在地上“呸呸呸”地吐唾沫,还拿脚在地上踩了几下,搡了小燕一把,说:“你个狗怂把书都念到头里头去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个白糖,手指头断了至于断子绝孙吗?大不了娶个丑媳妇儿。你看电视上演的,缺胳膊断腿的不是照样娶媳妇着呢。”颜龙手掌撑开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说道:“你们两个快把那乌鸦嘴闭上!越扯越远了,我手指头不是好好的嘛!”颜龙晃荡着自己的指头,摇头晃脑地说,“奶奶说了,把你们两个卖了才给我换媳妇呢!把圆蛋卖到贾万善家,那可是咱们塬上的万元户,一上贾洼坡头,谁都知道梨花塬上有个贾万善。再把燕燕卖到下川的财栋家,给那家的瓜儿子当媳妇,还能多要点彩礼钱。”颜龙话锋一转,“关键问题是啥你们知道吗?你们两个这怂势样子人家怕看不上!哈哈哈!这叫白日做梦!”颜龙说罢,倾斜着身子翻着白眼,吐着舌头来回摇摆,一副随时开溜的架势。燕燕横眉冷对地盯着颜龙,扬起了手里的扫帚。颜龙像兔子一样撒腿就向洞门跑去。燕燕紧追了出去,嘴里骂道:“我看你娃把狗屎吃的多了,皮紧的欠日决呢!”小燕在原地跺了两下脚,甩起胳膊,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向窑里走去,边走边大声嚷嚷:“奶奶,你说过要把我和我姐姐卖了给颜龙换媳妇这个话吗?还要把我卖到贾洼里去,要去你去,我可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