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绿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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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有一段时间柴油价猛得上涨。秀荣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传闻,说是还要涨价,便催促着存生赶紧想办法。起先,存生嘟嘟囔囔地质疑否认,最终还是架不住秀荣语气里夹枪带棒的一番数落,收拾了两个家里装胡麻油的十斤装油壶,准备也储存一些。三轮车开进加油站,都是拿着各种油壶排长队等待加油的人,旁边的三轮车、摩托车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呜呜咚咚不绝于耳。

秀荣一见这样的场景更是有了底气,在旁边不停地埋怨存生,“看我说的啥?你这个人凑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叫你赶紧存赶紧存,像个鳖一样把你指不动弹。这哈看!人都一窝蜂地涌着呢,轮到咱们黄花菜都凉咧。我把你呀!有时候气得人牙叉骨打颤呢。这看麻乎乎的都是人,咋弄呢?”三轮车咚咚地响着,存生握着车把柄,抬头四下打量了一番说:“看你这个人啥!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呢,你叨叨叨叨地骂我能把油加上嘛。先跟集卖菜,咱们油箱还满着呢,不行咧我明儿个半夜里骑自行车灌油来。叫我说完全没必要,再涨也涨不到啥程度,人还不是都趁伙伙着呢。”存生边说着踩了一脚油门转头使出了加油站。

秀荣歪斜着眼睛瞪了一眼存生,叹了口气也再没有说什么。第二天空集,早上犁完一垧地回来吃罢饭,存生躺在炕上准备睡觉,打了个哈欠说:“我说,掌柜的,我这哈好好睡一觉,天麻呼咧我凑给咱们灌油去,你再不要嗡嗡嗡嗡胡乱嚷嚷咧。你有个见我睡觉凑不顺眼的毛病呢,听哈咧吗?”秀荣坐在炕头上拿着剪刀掏剪脚趾甲,头也没抬地说:“我想着咱们两个把三轮车开上,油一加顺便把明儿个要批发的菜都进回来算咧,明干早吃点再消停跟寨河集。你吃风咧嘛,黑天半夜的为灌一壶油跑一趟,天不亮又得起来跟集,你当你还是恁些年着呢,组一天活睡一觉凑能缓过神,真是个老二杆子!”存生手背在头后面枕着枕头对着窑顶发呆,半晌起身伸了个懒腰说:“能成啥,你这个常有理说啥都对着呢。端害怕中午菜市场里没啥好菜。”秀荣收起剪刀起身说:“夏月天能卖个啥细菜,家家菜地里西红柿辣子黄瓜都有呢,见凑合一顿饭,咱们凑卖着个葱头莲花白这些么。明儿个赶早起把菜地里西红柿辣子还有黄瓜摘咧也搭上卖走。豆角架上叶子都快拗咧,都吃的不爱吃咧,快摘完咧拉架。咱们去咧看有啥菜再拿点。”

燕燕三个听见秀荣两口子要开车进城拉菜,一个个蠢蠢欲动地想跟着进城,都被秀荣厉声制止了,“大晌午太阳正是火辣的时候,车座子都晒得烫沟子呢,你们跟上一阵阵晒成炭疙瘩咧。中午没有多少拉菜车,不用你们看,消停坐家里写作业去。”

三轮车咚咚咚咚地拐过了弯道,燕燕一把合上了书本,在小燕耳边嘀咕了几句。两个人便翻箱倒柜地找了些东西摆在写字台上。燕燕整个身体贴在大立柜的镜子前,手里拿着一个拔眉毛的镊子,紧咬着嘴唇拔眉毛边缘的杂毛。随着镊子往上一提拉,她的身体也跟着一激灵。不一会儿眉毛旁边就多出一道红印来,她跑出去在门道眼旁边的地上捏了一嘬细面土涂抹在上面又开始继续拔。小燕对着写字台前的镜子,拿着秀荣描眉的眉笔,瞪大了眼睛全神贯注地画着眉毛。两边的眉毛被越描越黑,眉头还一高一低,活像两根烧焦的火棍杵在两边。小燕对着镜子满意地鼓起了腮帮子,绷圆眼睛打量了一会儿,转身拿来放在炕头上的火柴盒,取出一根掰断,伸出舌头舔湿了小半截支棱在眼皮下面,为了让原本就显眼的双眼皮看起来更双。秀荣前段时间进城买的一根口红早被她们两个糟蹋完了,指甲尖塞进去都剜不出来多少。小燕拿了个扫帚签塞进去一通捣鼓,尝试了几次还是所剩无几,她便跑到粮食窑里撕了一片红纸,学着古装剧里女子打扮的样子,对折好放在嘴唇上,伸舌头舔湿把嘴唇印红。燕燕转身来看小燕,咦一声咧着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越看小燕越搞笑,最后笑得捂住肚子坐在了炕头上,喘着气说:“老天爷!你咋木化成恁个样子咧?活生生的一个妖婆娘,比妖婆娘还砝码。眉毛简直凑像拿毛笔描咧个八字撇,还有眼睛,你眼睛本来凑是双眼皮,还拿个柴棍棍支住组啥呢。啧啧啧!简直没眼看,快赶紧擦咧去。”小燕面露笑意也不辩驳,对着镜子又开始擦了重描。燕燕拔完了眉毛,过去帮着小燕描眉毛梳头发。她喜欢给小燕打扮,尤其爱拿小燕的头发当玩物,由着性子任意地发挥。她把头发从后面分均匀,一缕缕地分开扎上颜色各异的皮筋,到下面再辫成四骨分的麻花辫,边梳头发边对着镜子看效果,还把看过电视剧里的美人头衔都按给小燕,乐得小燕一个劲儿地追问,“真的像吗?”“我们两个谁好看?”全然忽略了偶尔头皮被揪拉时的疼痛。两个人对着镜子嘻嘻哈哈地沉浸在相互吹捧的满足感里。

王家奶奶手里捏着一把剥了皮的葱,拄着拐杖从洞门里走进来,一屁股坐在窑门口的小板凳上。院子里的光影已经爬到了墙头,她抬头看了看太阳说:“燕燕,你看而更有几点咧,怕到组饭的时间咧,太阳都从墙头上落哈去咧。”燕燕瞄了一眼时钟,说:“还早着呢,不到四点钟。你悄悄坐哈缓着不要催我们咧,到组饭的时候我凑知道呢。”王家奶奶探头往窑里瞧了瞧,没见颜龙在里面便问:“颜龙跑哪哒去咧,攒咧多半盒弹球烧的存不住,输完咧我看他哪哒来的钱再买呢。嗯——哼,”王家奶奶稍作停顿,似乎心里想起了什么事情,接着说,“下午撕点面片片吃,把面和软噶,炒点西红柿豆角,叫人喝汤着吃点。”小燕探出头笑着说:“奶奶,恁叫烩面片。”王家奶奶抬头看着小燕,妈哟一声,继而阴沉着脸骂起来,“你一天猴精的凑没边没沿,你看把个脸画成啥样子咧,出门能把鬼吓跑,嘴上抹咧些啥呐,红唧唧的像把猴肉吃多咧一样。你赶紧洗去嘛,叫人瞅着笑话死咧。猴的一天不组点正事,尽在脸上胡挖爪。恁人长得俊咧头上顶个屎毡子都是俊的……”王家奶奶喋喋不休地唠叨着。小燕和燕燕在里面权当秋风过耳,对着镜子孤芳自赏。小燕拿了个小镜子,扭着头前后对照还不忘做个鬼脸,一副自我陶醉的表情。

颜龙拿了一把弹球在手心揉搓,嘴里咻咻地嘀咕着进了院子,拍着衣服口袋走到王家奶奶跟前笑着说:“奶奶,我而更打弹子天下无敌,你看我又赢咧。明儿个去学校换几个糖吃,我给你留一个拿回来。”颜龙的眼睛越长越小,经常眯着眼睛一笑就形成了一道弯弯的线。王家奶奶看着颜龙嘴角上扬,说:“人都说你越长越像你碎舅,我到底看着不像,你碎舅眼睛长得像脚缝一样长。咋木你刚才一笑,真的还有几分像呢。都说养儿跟舅舅,看来还有点来头呢。我娃脸庞长得饱满方庭,比你哪个舅舅都俊。赶紧把恁些弹球给你放好,得亏是赢来的,要是买估计得很些钱呢。”

燕燕听着王家奶奶的话,忽然想起养儿跟舅舅后面一句养女随姑姑的话,对着镜子看着自己,愣是找不出她脸上哪个五官像玉兰,便在心里嘀咕起来,“只要我个子不长得把我大娘撂过,再啥我都能接受。”小燕蘸着水拿毛巾擦完了眉毛,脸被擦得像没卸完妆的戏子,听见王家奶奶说颜龙眼睛笑起来像脚缝的话,大声喊道,“谁叫你们都给我起外号呢,我也给颜龙起个外号,凑叫个脚缝眼睛。”说完转头问燕燕,“姐姐,你说能成吗?”燕燕鼻孔出气哼哼冷笑了两声说:“你只要不伙上给我起外号,叫啥我都没意见。”于是,燕燕和小燕故意拉长了嗓门动不动就大声喊叫脚缝眼睛,颜龙起先不搭理,到最后也招架不住,随口唉、嗯地应承起来。听得不耐烦了,他索性挠着头给自己想外号,“脚缝眼睛听惯咧不顺口也不美劲儿,还不剩把我叫忍者神龟。”燕燕不加思索地说:“恁不如咱们三个一人给自己挑个外号叫,嗯,把我叫个王母娘娘算咧,反正我也姓王,这个官也大。”小燕在脑海里翻腾寻找着看过的各种电视剧和动画片里的人物名,半天了想不到个中意的。她想起一个既叫着顺溜,又能和燕燕势均力敌的名号。她在嘴里不停地念叨出来,又被自己摇头否定。燕燕拍着她的肩膀说:“干脆你凑叫观音菩萨,你脸圆圆的连观音菩萨还有点像,再说这个官人人都尊敬,你说呐?”小燕连忙说:“能成啥,恁我凑叫观音菩萨算咧。以后咱们不叫名字咧,都叫外号。”

过了两三天,湾里的小孩都有了属于自己的绰号,镇元大仙、太上老君、托塔李天王、二郎神等等,彼此见了面也有了打招呼的独特方式,手指相扣微微弯腰行礼问好,憋着笑故意延缓语气装出一副文质彬彬的嘴脸,说几句《西游记》里学来的台词,实在演不下去了便噗嗤一声,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又恢复了本来的样子。

这天,秀荣和存生从白庙集回到家。三轮车刚开进敞口窑里停稳当,秀荣便跳下车座,捂着肚子夹着腿小跑着到了茅坑,嘴里不停地嘀咕,“我的妈妈呀,差点把我憋死咧。”哗啦啦的一阵声响后,秀荣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边提裤子边笑着说:“我从在他大舅到咱们摊子跟前来之前凑想尿呢。来咧几个买主一搅哒,他大舅一说向前考上咧大学,又光顾着高兴把尿尿的话都忘咧。回来的路上憋得我小肚子疼,拧过来扭过去兮兮等不到回来咧。唉哟哟,这一哈子憋得人差点背过气咧。”存生整理着车厢,头也没抬地说:“看嗔嘛,活人还能叫尿憋死。人家儿考上大学咧,又不是你儿考上大学咧,把你高兴得嘴咧咧哈一顿瓜笑。我这三个也给我好好学,将来个个都考个好大学,把个兰州大学算啥呢!”存生转身把燕燕三个打齐扫视了一眼,“你们能给老爸把这口气争咧吗?”燕燕三个听存生这样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抿着嘴傻傻地笑着点头。秀荣唉一声揶揄存生,“你怕菜卖的胡里颠盹咧,大白天的组白日梦呢,看你这三个的恁怂势样子,作业回来都不好好写,光想着几哈把任务完成耍去呢,将来以后给大学里垫灰圈去怕连厕所门都寻不着。”燕燕赶紧打断秀荣的话,偏着头辩解说:“哼!恁凑给?咋可能呢?我们又不是白眼窝不识字,连厕所门都认不得。”秀荣唾了一口唾沫边走边说:“都是嘴上劲大。不吃得苦中苦,光靠嘴说凑能考上个大学。没听你大舅说,人家向前高中三年走路嘴里都念叨着背东西呢。周末回到家里,半夜三更其他人一觉都睡醒来咧,向前还趴在煤油灯底哈拿个笔写着呢,把眼睛都学近视咧。你们哪个能有人家恁恒心?还嫌我把你们贬低咧。”秀荣走在前面这样说着,燕燕三个不乐意听,故意你推我搡地放慢了脚步。存生笑嘻嘻地说道:“不凑是熊家渠出咧个大学生嘛!听你妈恁个料片子啥,光长外人的威风,灭个人家的士气。我这三个娃将来以后也都是干大事的,一人放几百只牛羊,养好咧恁也是个响当当的万元户,把个大学生有啥了不起的。娃们的,你们说凑是吗?”燕燕三个躲在角落里大眼瞪小眼地吐舌头做着鬼脸。秀荣蹲在地上洗手,抬头狠狠地瞪了一眼存生,压低声音嘀咕,“闲传少谝,废话少说。光知道跟人抬杠,你们爷父老子怂本事没有,还见不得别人家灶火里冒烟。”

一大碗干拌面就着几瓣大蒜三下五除二咥完后,秀荣又咕噜噜喝了一大碗面汤,把碗顺势往饭桌中间推了推,看着圆鼓鼓的胃,满足地打了个饱嗝说:“妈哟,饿咧一个骨节吃咧一个坎节。胀得我像起不来咧一样。”存生不爱喝面汤,起身泡了一杯热茶抿了一口咋吧着嘴说:“你恁人,硬是把自己作贱胖咧。中午硬扛着不吃饭,省求咧几块钱把胃犒日塌咧。本来恁胃动不动凑耍麻哒着呢,嘴还犟的不听人劝。”秀荣泯着嘴浅笑着说:“中午准备吃干粮馍馍下个酿皮子呢,看着酿皮摊子上人多的凑没买去,来咧几个买主一打搅啥忙忘咧。酿皮子一碗可涨咧五毛钱,贵得也没舍得,省点是点儿权当减肥呢,只要你吃饱我都无嫌。”存生转眼瞪了秀荣一眼没说话,秀荣站起身拍着隆起的胃笑着说:“咋木胖的胃比胸膛还高咧呐!再胖噶成应堂媳妇恁样累赘的咋办价?一走路,腰上连沟子上的肉呼哧呼哧地闪呢,人看着倒底不忍见。这不行,这哈下午回来要少吃点呢。”小燕连忙接过话头宽慰秀荣,“妈,应堂媳妇没有你难看,真的!”秀荣拍着屁股笑着说:“还管啥好看难看呢,只要能颠得动一袋子葱头,胖让胖着去。我们一辈子也没啥指望咧,只要你们三个有一个像你向前高高一样给我考个大学,我哪怕砸锅卖铁到处借钱,心里都高兴的很。你们三个不好好学习,像咱们这穷汉家家庭,祖祖辈辈都是农民,着急背上个猪头都不知道庙门往哪哒开着呢。你们自己上不出来学,下场凑像我连你爸爸一样,旦再吃不哈苦,或许还不剩我们呢!”燕燕端着盘子收拾着碗筷,和秀荣对视了一眼,撅着嘴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端着盘子喊上小燕转身开溜了。厨房里,燕燕和小燕一边洗碗,一边叽叽喳喳地谈论着胖瘦,全然没有把秀荣后面的话放在心上。

偏窑里,存生和秀荣正商量着向前上学要借钱的事。存生抿了一口茶,舒了一口长气说:“这娃娃上大学撂到谁家都是个天大的事。咱们恁几年日子难过的时候,他大舅也没少把咱们帮衬。咱们挖窑搬地方人家也给咱们把大力出咧,精神也长咧。人家好不容易张开口管咱们借钱,有钱没钱这个忙咱们都得帮。不行你明儿个把折子拿上把钱取出来给送过去。咱们也不急着用钱,万一组啥手跟前打住咧,再想法子周转都能成。”只听见秀荣连连点着头说:“能成啥,啥都听你的。”

自从向前考上了大学,秀荣比以往更重视燕燕三个的学习情况了,经常拿向前比例子,鞭策燕燕三个努力学习,将来也好有个好前程,还答应燕燕三个如果谁期末得了奖状,就把家里唯一一个压箱底的夹书夹子送给谁。尽管燕燕三个都不知道,到底那个硬邦邦的夹子有多实用,光看着外面那一幅美丽的风景画,就跃跃欲试地想得到它,每个人都在心里暗暗给自己下了个不小的决心。秀荣自己也从效忠那里学了一套教育孩子的新办法。玉不琢不成器,人不磨不成器,想当年,向前上初中时也不好好学,偶尔也逃学跟着一帮娃娃伙去沟里玩。效忠知道后,顺手抄起担水的扁担,满庄满塬追着打向前,打得向前瘸着腿脚十天半个月都没好起来。按他的原话说,“不打凑不打,一顿打得凑要把他恁个毛病给治咧呢。”效忠意味深长地告诉秀荣,“都说棍棒底哈出孝子,咱们也不说孝不孝的,只要他自己有个好前程,不走咱们的老路。说个不好听的,恁要不是我把向前收拾住,估计也凑没有他娃的今天。”秀荣把这些话都默默地记在了心里,回来之后对燕燕三个的学习也抓得更紧了。不管家里有多忙,都要让燕燕三个先把老师布置的作业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