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豹膀胱之友:北极区美洲对自然的敬重
早期往美洲北极区探险的人都认为,唯有会施魔法的人才耐得住那里的严寒。马丁·弗罗比歇队伍中的一些人在1577年7月最后一次远征北极时遭遇大雪,他们抓来一名老妇人,“剥掉她的厚底靴,要看看她是否长着魔鬼的分趾蹄,又因为她相貌丑陋畸形而放了她”。约翰·戴维斯在10年后也来到这里,观察了萨满,把他们归类为“能施多种法术”的巫师。美洲北极区和欧亚的北极区一样,与文明常态距离遥远,但似乎更不沾染文明,更缺乏按自己意愿改造环境的人。
欧亚的冰原居民跟着冰往北走,美洲的冰原居民似乎更可能是越过了冰原,沿着亚洲与美洲之间未冰冻的陆桥走,这里的海水因别处结了冰而被吸干了。他们进入美洲以后遇上了冰川,就紧靠着冰川边缘待下来。前不久的研究曾指出,一些遗迹或许可证明上次大冰河期以前美洲就有人居住了,这是不实的猜测。总之,我们如今所说的因纽特人和尤皮克人,或笼统所说的爱斯基摩人,显然比较晚才来到这里。他们走冰桥而来,或是从亚洲渡海而来,在后退的冰河最后所覆盖的地带定居下来。
起初他们必须紧守着树木生长的纬度上限,为的是有照明和取暖的资源,所以记录中早期美洲人烟最北的极限都是在森林环境或混合冻原,而不是在冰川。然而,真正的极地居民拥有的是无树木文化。约翰·罗斯于1818年见到西北格陵兰的“北极高地居民”时,他们自认为是世界上仅有的一群人。这些人在别人无法忍受的栖居地里与世隔绝。他们使用的是独角鲸齿制成的鱼叉、鲸骨制成的雪橇、陨铁制成的工具。对于欧洲人通常为了与当地人建立友好关系而送上的礼物,他们反应冷淡。倒是木制物品会立刻激起他们要据为己有的欲望。
人能够在冰原安身(也许迟至公元前1000年)的关键,是油灯的发明。皂石凿刻的灯用海豹或海象的油脂作为燃料,这可能源自古人往石灶的火上添兽脂的习惯。猎人有了油灯,想要随意走到离家多远的地方都没问题,可以追踪麝牛到它们在北冰洋沿岸的终老墓场,煮了它们的内脏蘸海豹油吃,也可以跟着迁徙的驯鹿走到它们舐盐的碱土地。因为美洲驯鹿不是猎人随时高兴就可以猎杀的,必须等到冬初鹿毛长得够厚,能制成温暖冬衣的时候。在冬季气温常降至零下45摄氏度、夏季最热也只有10摄氏度的地方,就得靠它御寒。在这种地方也需要大型哺乳动物的肉与脂肪,因为从11月中到1月中,正午就已经日暮,即使在夏天,阳光也是斜射,热力很弱,没什么能量。
懂得使用油灯的人不需要依赖森林生活,可以到冰原去打猎,那儿的海生猎物多,又没有竞争者,气候可以保持大型哺乳动物的死尸不腐坏。海豹要潜到冰下的水中去饱餐鱼类,猎人就拿着矛,等在海豹深潜后浮出水面的冰上出入口旁。猎人乘着独木舟在海面上,可以用鱼叉捕猎海象和海豹。鱼叉上有特制的锯齿刃,能钩在猎物的肉里,待猎物挣扎得精疲力竭之后,再把它拖过来,宰杀后再用手工制成的装配海象牙冰刀的雪橇带回家。使用海豹油脂的人们也与其他社会一样,使用自己需要的技术之后,就把其余的抛弃不用。我们因为时刻被传统的技术发展模型所误导,所以无法想象弓箭这么了不起的技术竟被弃而不用,以为只有文明倒退的野蛮人才会这么愚蠢。其实,冰原上的生活得靠巧思,猎人也绝对不会放弃任何有用的东西。从他们一丝不苟的皂石雕工和海象牙雕工也可以看得出来,该想到的他们差不多全想到了。
弓是森林边缘地区狩猎小型猎物的有用工具,但在狩猎大型猎物的冰原——除了人与人互斗时用得着——却是无用之物。我们自己随时都在抛弃有用的工具,却不会因此说自己是野蛮人:要用其他东西取代衬衫硬领、传统自来水笔、有时针分针的手表、三轮脚踏车、扣裤裆的纽扣等东西,已经越来越难了——这些东西都或多或少比已经取代它们的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强些。澳大利亚原住民舍弃弓而不用,多半是因为发现比弓更简单的捕猪技术效率更高。塔斯马尼亚人发现不必费事去制作骨制工具照样可以正常生活,就不再使用骨制工具了。日本人在17世纪时放弃火枪不用,也许是基于贵族式的情感:武士们受不了战争有损人格的一面。西班牙人未踏上加那利群岛以前,岛上的人是弃绝航海的,他们也不是全世界唯一这样做的岛屿居民。技术发展走回头路乃是变迁中普遍存在的部分,通常人们都是有意这么做的,而且有很充分的理由。
早期冰上狩猎者的建筑,几乎不会形成什么地上风景。夏季的居所是掘入地下的,用带草的泥造成墙,用毛皮覆在上面当作屋顶。到了冬季,他们移进冰原去猎海豹,用压紧的硬雪块砌成雪屋——也就是西方社会每个儿童想象的北极画面里必有的那种圆顶冰雪屋。但是他们也会用石头排列出大工程。例如,他们会建造石头巷道,猎人把美洲驯鹿赶进巷道后,就逼它们走上坠湖的死路。另外偶尔可见干石头堆遗迹,一般被认为是公元后第一个千年之内所造,用途不明,但有可能是举行仪式的地方。
在这种纬度的区域,气温上的几度差异就足以使生态系统变样:每当冬转夏、夏转冬的时节都是如此。阴郁黑暗与炽烈日光交替,生命从冰洞和缝隙钻出来,又在太阳消失、黑夜笼罩时缩回去。结构性的气候改变可能移动定居地点的界线,使某些物种绝迹,使延续数百年的文化消失。大约1000年前发生过这种事,持续了一段时间的偏暖气候打乱了冰上猎人固有的生活方式。根据我们目前所知的综合研究,后继的那种文化乃是侵略者的遗留。这种文化由北冰洋南缘的滨海迁移者传播,从东往西,走的路线是我们现在所谓的“西北航道”。最起码,探险家约翰·博克斯托斯已经证实这样迁移是可能的,已知的事实也符合这个说法。
教他驾驶因纽特皮筏的那些因纽特人称他为“老肥”,因为他在艰苦处境中什么东西都愿意吃。因纽特皮筏不是等闲之物,博克斯托斯第一次看见的那一艘就搭载了八九名带了行李的乘客、一座帐篷、两个炉子、一个发动机、一些容量500升的木桶、两头大海豹、十来只鸭、一对鹅。博克斯托斯买下的一艘皮筏是20世纪30年代造的,并且用传统材料修缮过:木肋条用海豹皮做成的绳子捆紧,绷上五整张海象皮。海象皮很厚,用针缝时只扎穿一半,形成不透水的缝线针脚。他们虽然在皮筏上装了发动机行驶,却也体会了早期冰上航行者的艰辛:舟船紧挨水岸,隔着一两米距离,才可以躲开曾经阻塞欧洲轮船的浮冰,在紧密的冰块之间行进。乘筏人可以迅速将轻便的筏子从包围的浮冰中撬离,可以随时登岸扎营,把筏子倒过来当作营帐。
专家们主张这些人属于图勒传统。虽然“图勒”是格陵兰的地名,却相当贴切。“终极图勒”是古典想象中的地理极限,指西方尽头之地。图勒人是猎鲸者,和阿留申人一样(见第十一章),能够驾着轻飘飘的筏子航向外海,用鱼叉捕杀巨鲸之后,把猎物放在充了气的海豹或海象膀胱制成的浮舟上拖回家。如今阿拉斯加西南部每年冬至举行的“纳卡修节”,显然就是从昔日制作海豹膀胱浮舟的仪式流传下来的。按传说,海豹被宰杀后灵魂住在膀胱里,所以在一连串盛宴、舞蹈、面具助兴、仪式熏香的过程中,这些膀胱都被尊为狩猎伙伴,最后再郑重地沉到冰下的水底。
他们也带着狗在陆上狩猎。这种狗十分适合冰原打猎,以前在北美洲大陆上是没有的。猎人们捕猎大型动物,所以能够把猎来的肉分给大群随行的狗吃。猎鲸的技术也可以用于猎北极熊,存下的许多熊齿,都是做鱼钩的好材料。他们有一套方法特别适于捕猎北极熊或在浮冰上晒太阳的海象:捕到猎物之后,会把鱼叉固定在一块大浮冰上,把独木舟也抬上浮冰,让受伤的猎物拖着,待猎物停止挣扎,再拖它回家。他们以鲸骨为构架来建造夏季的房屋。他们也重新采用了弓:用海象牙制弓,弓上雕刻了作战场景和乘船持矛者把驯鹿困在河中的画面。后来,气温下降加上鲸鱼变少,他们不得不重拾祖先的一些适应策略,在房屋与冬季猎海豹方面的改变尤其大。如今自称因纽特与尤皮克的人,都是图勒人的后裔,混合了多种不同的传统和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