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文化、野心,以及人与自然的伟大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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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文明更强:因纽特人与欧洲人的竞争

曾有人把冰原视为停止发展的民族的避难所,这些人的生活方式注定要被进步与文明的成就消灭,他们只是在未被消灭前,在文明根本不想竞争控制的令人厌弃的环境里,延续着古老的生活方式。约翰·罗斯向读者发问:

这世界上的未开化、不文明的人难道不是注定向更为精巧通达的人、向知识与文明屈服的吗?这是这个世界的法则,也是正道。感情用事的善心发出的一切哀叹——其中不乏荒谬或应予谴责之处——也丝毫不可能动摇如此明智且确凿的事物秩序。同注 2,p.257。

如今,造访因纽特人,我们也许会觉得他的预言正在实现。不是因为有他所谓的事物秩序存在,而是因为传统文化往往会被正在蔓延全球的商品崇拜淹没或引入歧途,因为冥顽的环境即便不被现代科技捣毁,也会被玷污。不过,如果确有某种“事物秩序”在起作用,它可能会更偏爱因纽特人,而不是文明世界面对自然的方式——至少以长远生存为目标时是这样。因纽特人能检验这个假说:他们的历史包含了一次类似实验室案例的竞争经验,对手是来自欧洲的一个文明、进取、对环境很有侵略性的文化,时间是在我们所认为的中世纪。

大约是在图勒人入驻的同时,斯堪的纳维亚人循相反方向来到亚北极区的格陵兰与北美洲。11世纪的不来梅主教亚当描述格陵兰这座遥远之岛时,是幻想与事实参半的。他说:“格陵兰远在瑞典山岳与里菲山脉对面的外洋之中……那里的人因为水中含盐而呈淡绿色,格陵兰的名称也由此而来。人们生活的方式与冰岛人一样,但比冰岛人凶猛……据说基督教最近也迅速地在那里传开。”Adam of Bremen,History of the Archbishops of Hamburg-Bremen ,ed.P.J.Tschan (New York,1959),p.218.

传播基督教的人迁移之路走得艰辛,可以说不亚于图勒人。他们的技术,按我们的评断标准,要比图勒人的先进很多。他们面对大自然的强有力的态度——不适应自然,而要自然适应自己——按本书的观点而论是比图勒人文明的。他们巨大的木制船是用铁钉加固的,和因纽特人的兽皮独木舟比起来必然是铺张过度。他们的布拉塔利德是中世纪基督教世界最偏远的前哨,是花了心血建设的地方,修道院(最多的时候)共有17所,还有石材造的教室,钟是青铜制的。加达的十字形大教堂于1189年至1200年建造,建材用的是砂岩和模造皂石,有钟楼、玻璃窗和三个壁炉。储存纳税物的仓库有一条砂岩过梁,重达3吨。他们有最大的农庄供应贵族式生活所需,有巨大的宴会厅可以款待扈从。K.Seaver,The Frozen Echo:Greenland and the Exploration of North America,c.A.D.1000—1500 (Stanford,1996),p.95.

在他们安居的早期年月中,环境可供给这些初来乍到者的资源很多。最先鼓动斯堪的纳维亚人殖民格陵兰的人是“红发埃里克”。据说他用“绿色之地”这个名称是为了吸引人们前往,其实他所言不假。那时格陵兰虽没有森林,却有可利用的柳树丛和桦树与花楸的矮林。虽没有谷类,却有滨麦、萹蓄、亚麻,以及多种可食用的草本和浆果类植物。鱼类和禽类都很多,还有大群的美洲驯鹿,这是冰岛没有的条件。有海象、独角鲸、狐、鼬、绒鸭、北极熊可以猎捕,还有毛皮、象牙、鸭绒、油脂可以外销。如果能活捉到游隼,卖到欧洲市场上可以当作贵重的礼品。格陵兰人将各式猎获物混合缴纳什一税给远在挪威的宗主国政府。为了日常生活中的交易,他们也很快就培养出优良的“格陵兰羊”,以获取羊毛。同上,pp.21,48,50-1。

但是,凡是发生与因纽特人正面对峙的事,结果都是因纽特人胜利。斯堪的纳维亚的格陵兰人在他们比较靠近北边的“西部”殖民区里,被他们称为斯克拉林人的原住民打败了。卑尔根市主教派来的“巡查官”鲍扎尔松负责处理格陵兰教会的世俗事务。他于14世纪40年代晚期乘船来到殖民区,看到了实情。“他是执法官指派到西部殖民区去面对斯克拉林人的人士之一……当他抵达时,发现全无人影,基督徒与不信教者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些野牛和羊,他们便将其宰杀作为食物,尽量装载上船,随即起航返回。”同上,p.104。这段叙述并没有考古记录可以证明属实,却如实表现了当时人们所认为的这片殖民地的下场。东部殖民区在1405年至1409年间仍在繁荣中。当时冰岛贵族出身的穷光蛋奥拉夫松和大队人马从挪威出发直航而来,是为迎娶一位贵族新娘。他受到丰盛款待,并且参与了对一名当地人的审判,此人借“妖法”诱拐了其中一位访客的新娘。但是当时东部殖民区较之以前与外界的隔绝程度更甚,前往的人也更少了。同上,pp.190-4。

殖民地毁于因纽特人之手的说法,大多受到教皇尼古拉五世(1447—1455年在位)一封信的影响,信中谈到“我们听说位于大洋最远端”的格陵兰的可怕消息。他说,30年前,“野蛮的异教徒从邻邦渡海而来,用火与剑蹂躏这座岛(据说是很大面积的岛)。岛上除了9个教区因为山路陡峭阻断劫掠者之外,其他什么都不剩”。同上,pp.174-5。这一事件如果确实曾经发生,显然也没有把殖民地整个消灭。虽然正史上对此事只字未提,但直到15世纪80年代,英国商船还到格陵兰来贸易。

殖民者生活越来越艰辛,这可以从他们消失时留下的骨头堆找到痕迹。他们持续食用海豹肉,但在殖民的最后阶段却没有捕食被夏季浮冰阻拦的斑海豹。他们努力继续畜养牛羊、放牧驯鹿,但是草地越来越难找。花粉研究证实,中世纪晚期的天气变得潮湿,这有可能导致生活更为不易。气候变冷的证据不够确定,但是当时有明确证据显示,欧洲相同纬度的地区正经历“小冰河期”。

最后一批殖民者无论是被消灭,或是逐渐衰亡,或是自己决定迁走,似乎都被气候变冷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T.McGovern,‘Economics of Extinction in Norse Greenland’,in T.M.Wrigley,M.J.Ingram and G.Farmer,eds.,Climate and History:Studies in Past Climates and Their Impact on Man (Cambridge,1980),pp.404-34.他们消失后到了哪里,是如何消失的,没有人能确知。反观因纽特人的生活方式,不曾毁于任何力量,唯一抵挡不住的是20世纪入侵的工业科技、消费主义、传教士、现代商业、流行文化。如今北极圈以北的纬度也有了“按定义来看对环境有危害”的城市。R.Vaughan,The Arctic:A History (Stroud,1994),p.240.诺里尔斯克有将近20万居民,房屋建在永久冻土上竖起的支柱上,一年288天用暖气,时时刻刻在扫雪,“路灯比位置较南的俄罗斯城市的路灯明亮四倍”。看起来,在某些环境之中施展文明是不合理的,与其按人的意愿歪曲自然,不如向自然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