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黏着性的环境
有些社会凭大自然供给的环境凑合着过。人们吃大自然给的产物,住大自然给的空间,或者照着那些空间的样子造起居住的地方,用的建材是大自然供给的。许多这种社会跟着季节变化而迁徙生活。也有许多社会把环境略做改变后定居下来:例如挖洞穴为栖身之所,或是在洞穴外做些修饰;把需要的禽畜围起来或放牧;为了便利,耕作时把需要的植物重新组合。也有许多社会冒险干预环境,为的是保住环境既有的条件,或是为自己的生存着想,但并没有要使环境永久改变的意思。这些社会都踏出了改造环境起码的第一步:使用火来熟食御寒,用火烧掉植物或是使植物再生。我说这些文化是“文明的”,是因为它们具有改造自然环境的企图。
因为文明的标准是其他社会所定的,那些社会一心要向自然挑战,存心要冒险,要把世界变得合乎自身意愿。他们重塑地貌,或是用他们自己建造的环境把原有的地貌湮没,他们拼命要把自己的那种秩序施加在周遭的世界上。有时候他们试图彻底脱离自然,佯装人不是生态系统的一部分,声称人类界与动物界没有重叠。他们试图“消灭人的自然属性”:把内在的野蛮人切除,用精致的衣服和礼节驯化内在的野蛮人。
我们看得出他们努力的痕迹,文明便是在那些深刻鲜明的线条上竖立起建筑物、规划定居的蓝图、设计花园、整理田亩。他们对规则几何图形的酷爱(把几何图形盖在自然的荆棘和崎岖之上)在文明史中处处可见。文明最强势的时候,要把自然变成先知预言时间终止时的样子,把山谷填高,把山丘掘低,把崎岖的地方铺平:用水平仪和量尺把世界规整起来,形状都遵循几何学家脑中的模式。
为了写这本书,我假定所谓专门只写人类的历史(human history)是不可能的。历史是一门“有人情味”(humane)的学科,因为其中充满了太多的血泪、情感与仇恨。如果把它当作一种“科学”,即按旧式定义,是可以推出结果的一种学问,我会觉得无趣。人类研究的题材就是人,而对于学历史的人而言,凡是人类之事都不是题外话。要想清楚了解人,就必须把人放在自然界其他事物的背景里来看。我们不可能脱离与我们联结的生态系统,生态系统是将我们与所有动植物缠在一起的“生命锁链”。我们这个物种属于动物世界这个浩大的统一体。我们塑造的环境还是用大自然给的东西凿补拼凑出来的呢!
因此,一切历史都可以说是历史的生态学。这样说的意思并不是指历史必须是唯物史观的,因为在我们与环境的互动中,很多是从心智活动开始的。就像许多文明之中的几何图形,都是先想象或发明,之后才形之于外的。传统文明要素一览表上的所有项目,都是从心念开始:例如,都市的缘起是向往秩序,农业的缘起是憧憬丰饶,法律的缘起是希望建立乌托邦,书写的缘起是对符号的想象。
然而,包围着社会的具有黏着性的自然环境,的确意味着文明史不可能完全按心念或想象力运作的观点来写。文明史不是,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只讲艺术史或知识史的话题。文明史要放在土壤、种子、胃里来讲,必须涵盖技术史的事件,因为人类用工具面对自然时表现得最有效力。文明史必须讲到食物,因为人类依赖环境最甚、破坏环境最甚都是在从环境中取得食物的时候。(其他历史学家曾经批评我写经济史多从食物着眼,可是,大部分人在多数时候最在乎的本来就是吃。)文明史必须谈到德文“Kultur”与“Zivilisation”涵盖的意思。探讨文明必须先充实许多其他学科门类的知识,尤其需要读过考古学、人类学、地理学、美术史的文献。研究文明必须超越历史学家划定的局限。肯耐下性子看完本书的读者将会发现,我不讲包豪斯的建材,反而讲巴塔马利巴的;我谈阿兹特克人的篇幅比谈雅典的多;讲高棉也比讲15世纪意大利大师们的时候多。文明史必然是整体历史:是从往昔的偏僻角落筛出来、翻出来、扫出来的史料,不是只在档案馆和图书馆里蛀书就能获取的。这样的历史也许很难写,却也令人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