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科举与应试诗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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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唐初至高宗调露二年进士科“止试策”考辨

从唐高祖武德元年(618)至唐高宗调露二年(680)为进士科试制更革的第一期,此期进士科试制的变化趋势是:最初只试时务策;贞观八年(634)加试经、史策;显庆四年(659)曾试表箴;上元二年(675)又加试《老子》策。可见,此期试项以试策为主体,故史籍叙进士科此期试制,一般仅称为“止试策”。今具体考述如下。

《旧唐书·薛登传》载薛登武则天天授年间,为左补阙,上疏论选举之弊,有云:

炀帝嗣兴,又变前法,置进士等科。于是后生之徒,复相放效,因陋就寡,赴速邀时,缉缀小文,名之策学,不以指实为本,而以浮虚为贵。[4]

中唐杜佑所撰《通典》定于天授三年(692)[5],宋初王溥所撰《唐会要》[6]及司马光《资治通鉴》亦同[7],可从。进士科创于隋炀帝,乃唐人之共识,如杜佑亦云:“炀帝始建进士科。”[8]据薛登所说,隋代进士科的试项是策文。唐代科举始于唐高祖武德四年(621),据《唐摭言》记载:

武德辛巳岁四月一日,敕诸州学士及早有明经及秀才、俊士、进士,明于理体,为乡里所称者,委本县考试,州长重复,取其合格,每年十月随物入贡。斯我唐贡士之始也。[9]

所谓早有明经、进士等,表明唐代设科本自隋代,故《新唐书·选举志》称:“唐制,取士之科,多因隋旧。”[10]在进士科考试内容上,据《通典》所说,唐初和隋代一样,同样试策文:

初,秀才科等最高,试方略策五条,有上上、上中、上下、中上,凡四等。贞观中,有举而不第者,坐其州长,由是废绝。自是士族所趣向,唯明经、进士二科而已。其初止试策,贞观八年,诏加进士试读经史一部。[11]

至于所试策文的形式,封演有云:“国初,明经取通两经,先帖文,乃按章疏试墨策十道;秀才试方略策三道;进士试时务策五道。”[12]需要注意的是,封演关于国初明经试制的说法有误,上引《通典》明确提及是明经、进士二科“其初止试策”,明经加试帖经实际是在永隆二年(681)[13]。进士科所试的时务策五道,内部还有细分,封演云:“又,旧例:试杂文者,一诗一赋,或兼试颂论,而题目多为隐僻。策问五道,旧例:三道为时务策,一道为方略,一道为征事。近者,方略之中或有异同,大抵非精博通赡之才,难以应乎兹选矣。”[14]

那么,进士科“止试策”的试制维持了多久呢?前引《通典》曾提及“贞观八年(634),诏加进士试读经史一部”,在另一处又称:“大唐贞观八年三月,诏进士读一部经史。”[15]清人徐松认为:“进士初惟试时务策五道,至是加读经史。仍试以策,非帖经也。”[16]傅璇琮则进一步申述为:“贞观八年(634)所谓‘加进士试读经史一部’,是因为原来所考的策文是时务策,现在再加上从经书和史书各一部中出题目,考问经史大义,这仍是试策。”[17]徐、傅二人的解释,代表学界的主流观点。此后,陈飞提出异议,推测贞观八年的“试读经史”很可能是明法科、明算科考试中的帖读法(或称读帖)[18]:“在指定的文章中空出若干帖(一般为三字一帖),令考生在考试时连同上下文一并‘读’出来,而不是像通常帖经那样用笔‘写’出来,前者可谓‘口试帖经’,后者则为‘笔试帖经’。”[19]由此,他认为进士科自贞观八年起,增加了别的试项,已非“止试策”了。

但是,以“试读经史”为帖读的推测仍有很多疑点。其一,贞观八年,明经科尚无帖经试,明经帖经始于永隆二年的科举诏令,次年方正式施行。依上述推断,进士科试帖经要比明经科早了将近半个世纪,那么明经科后来加试帖经是借鉴进士科的试法。但是,从其后两科帖经的具体规定来看,进士科的帖经法大多依准明经科,而不是明经依准进士科,如下文要提及开元二十五年(737)的科举诏便规定进士科准明经科改帖大经十帖。又比如,唐代官方将九部儒家经书分为大、中、小经三类,视为正经;又有《孝经》《论语》《老子》三种兼经:如此分类,正是适应明经科内部的课试和选拔。进士科习经正是依此体系进行,可见认为进士科帖经早于明经科半个世纪,于理不合。其二,唐代官方诏令习某经,一般会相应颁布考试办法,如下文要提及的高宗上元元年(674)武后上表请令天下明经“习读”《老子》,次年便颁布试制。本年的“试读”或等同于“习读”。如果再考虑到经史的试法,那么试策的可能性是最大的。因为从南北朝以来,察举孝廉、秀才即采取策试方式,其间亦泛问经义,隋唐科举初期“止试策”,实为继承这一传统。进士“加读经史”以传统的策试形式进行是顺理成章的。进一步看,其时明经所试即为经策,进士科借鉴明经试法也是可行的,本不必另创新法。其三,所谓帖读法系依据明法科、明算科的试法推测而来,但进士科和这两科性质不同。另据永隆二年的科举诏令来看,明法科、明算科起初亦试策,加试帖经为准例明经而设[20],因而以此二科作为进士科的参照并不合适。唐玄宗开元年间修撰的《唐六典》曾载有弘文馆、崇文馆学生的考试方法:

其弘文、崇文生各依所习业随明经、进士例。……弘、崇生虽同明经、进士,以其资荫全高,试亦不拘常例。(原注:弘、崇生习一大经、一小经者,两中经者,习《史记》者、《汉书》者、《东观汉记》者、《三国志》者,皆须读文精熟,言音典正。策试十道,取粗解注义,经通六,史通三。其试时务策者,须识文体,不失问目意,试五得三。皆兼帖《孝经》《论语》共十条。)[21]

唐代的明经通常指明二经:试大、小经各一或试两中经,如此两馆学生应明经科者,平日习业亦应准此。那么,习史书理应归属进士科。经、史的试法,有读、策两种要求。从“言音典正”的叙述看,所谓的“读”应属于朗读,所以真正的试项是经策或史策各十道。两馆试制既然是比准礼部(开元二十五年前归属吏部)进士、明经例而来(要求有所降低),那么表明礼部已有试经、史策的传统。已知明经最初便试经策十道,那么试史策十道的应属进士科了。从这一角度出发,贞观八年进士科“试读”经史的意义或许可如是表述:借鉴明经科加试经策、继承传统试制的同时,又创立了进士科试史策的新试制。

贞观八年所加的经、史策,并未改变进士科“止试策”的传统试制。就目前可考文献来看,进士科试制出现新变化在唐高宗显庆四年。徐松《登科记考》于此年“进士二十人”下注云:“《词学指南》:‘显庆四年,进士试《关内父老迎驾表》《贡士箴》。’”[22]表、箴作为应用性很强的文体,出现时间较策文为早,可证显庆四年进士科增加了新的试项。不过,也有学者认为早在唐太宗贞观二十二年(648),进士科已于策之外,增加了新的文体,所举例证为《唐会要》所载张昌龄应举事:

(贞观)二十二年九月,考功员外郎王师旦知举。时进士张昌龄、王公瑾,并有俊才,声振京邑,而师旦考其文策全下,举朝不知所以。及奏等第,太宗怪无昌龄等名,因召师旦问之。对曰:“此辈诚有文章,然其体性轻薄,文章浮艳,必不成令器。臣若擢之,恐后生相效,有变陛下风雅。”帝以为名言,后并如其言。[23]

此段文献,多为唐代科举研究者引用,但原本存在两处疑点:一是张昌龄的应举时间;二是张昌龄此年是否及第。此外,部分学者将“考其文策全下”语中的“文”“策”断读,视作两种文体,因而认为其时“进士并非‘止试策’了,还应有‘文’”,引起关于进士科试项变革的争论[24]。张昌龄及第与否与本文论题关系不大,暂不讨论[25]。关于张昌龄应举时间,《玉海》所引《会要》作“二十二年九月”,与今本同[26]。中华校点本《通典》同于《唐会要》,不过据卷后所附《校勘》,知校点本所据底本(清末浙江书局刊本)原作“二十三年九月”,今文是根据《唐会要》及《通典》北宋本、明抄本等进行了校改[27]。查《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所收《通典》(武英殿本),亦作“二十三年九月”,而浙江书局本即据殿本翻刻,知殿本已有此说。徐松《登科记考》列张昌龄为贞观二十年进士及第,所引《唐会要》作“二十年九月”[28],或别有其本。考封演所撰《封氏闻见记》载此事于“贞观二十年”[29],又《资治通鉴》“贞观二十一年”下载:

五月,戊子,上幸翠微宫。冀州进士张昌龄献《翠微宫颂》,上爱其文,命于通事舍人里供奉。初,昌龄与进士王公治皆善属文,名振京师,考功员外郎王师旦知贡举,黜之,举朝莫晓其故。及奏第,上怪无二人名,诘之。师旦对曰:“二人虽有辞华,然其体轻薄,终不成令器。若置之高第,恐后进效之,伤陛下雅道。”上善其言。[30]

司马光认为张昌龄被黜事发生在贞观二十一年五月前,而据徐松所考,王师旦知贡举始于贞观二十年,可知张昌龄应举应在贞观二十年,此与封演所说相符。徐松所考可与《封氏闻见记》《通鉴》相参证。那么,是否意味着进士科试项的更革至少又提前了两年呢?这又关系到对“文策”的解读。实际上,“文策”在唐代也曾用为“策文”的同义词,如唐人杜佑《通典》论唐代制举时,有云:

其制诏举人,不有常科,皆标其目而搜扬之。试之日,或在殿廷,天子亲临观之。试已,糊其名于中考之,文策高者特授以美官,其次与出身。开元以后,四海晏清,士无贤不肖,耻不以文章达,其应诏而举者,多则二千人,少犹不减千人,所收百才有一。[31]

唐代制举例试策文,文中所谓的“文策”即指策文。又如《唐会要》载高宗永隆二年敕文云:“进士不寻史籍,惟诵文策,铨综艺能,遂无优劣。”[32]《新唐书·选举志》亦述及此事,云:“永隆二年,考功员外郎刘思立建言,明经多抄义条,进士唯诵旧策。”[33]“文策”也是指策文。另外,王师旦考张、王二人“文策”全下的理由是“文章浮艳”,将“文策”称作“文章”。杜佑此处则称士子以文章应制举,可见“文策”可能只是一种泛称,并无深意。况且古人行文,对词语之使用,未必像现在这般严格,故遽定“文策”之“文”为“策”外别一文体,缺乏说服力。

高宗上元二年(675),进士科试项又有了变化。宋初所编《册府元龟》云:

高宗上元二年正月,敕明经加试《老子》策二条,进士加试帖三条。[34]

《唐会要》详载此事之原委:

上元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天后上表曰:“伏以圣绪出自元元,五千之文,实惟圣教,望请王公以下,内外百官,皆习《老子道德经》。其明经咸令习读,一准《孝经》《论语》,所司临时策试,请施行之。”至二年正月十四日,明经咸试《老子》策二条,进士试帖三条。[35]

《新唐书·选举志》所载则与二书有异,认为进士与明经一样都是试《老子》策:

上元二年,加试贡士《老子》策,明经二条,进士三条。[36]

查《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唐会要》,“进士试帖三条”作“进士试三条”,承上即指“进士试策三条”,与《新唐书·选举志》的说法相合。《登科记考》“上元二年”据《册府元龟》载此事,于“进士加试帖三条”后加按语,云:“进士试帖,谓帖《老子》,是时尚无帖经之制。《新唐书·选举志》言是年加试贡士《老子》策,明经二条,进士三条,则‘试帖’当作‘试策’矣。”[37]徐松的怀疑颇有道理,可从如下几方面来看。其一,前文在分析贞观八年“试读经史”时已论及明经帖经不当晚于进士帖经,故本年明经试策而进士试帖,颇致疑问。其二,本年加试《老子》,源于上年武则天的奏请,据《唐会要》引文“临时策试”语,知考试办法是策试,进士科亦当准此。其三,唐代分儒家经典为正经和兼经两类,所谓兼经就是于正经之外兼通,反映在科考上就是在考试“正经”的基础上兼试“兼经”,无不试正经而先试兼经之理。明经初试正经经策,本年加试兼经《老子》策,正合此理。进士科贞观八年加试经、史策,本年加试《老子》,按理亦当是试策。其四,据《唐六典·尚书吏部》所载,明经帖经旧例是:“诸明经试两经,进士一经,每经十帖。《孝经》二帖,《论语》八帖。”[38]《唐六典·尚书礼部》又谓:“旧制,诸明经试每经十帖,《孝经》二帖、《论语》八帖、《老子》兼注五帖。”[39]而进士科帖经旧例是:“其进士帖一小经及《老子》(原注:皆经、注兼帖)”[40],“旧例帖一小经并注,通六已上;帖《老子》兼注,通三已上”[41]。参校可知,进士帖经系依准明经科,其中《老子》共帖五条。虽然此处反映的是永隆二年至开元二十五年间的试制(详见下节所论),但通观唐代科举试制的发展,帖经条数的规定一直是固定的,仅存在及格标准不同的情况,所以进士科上元二年若加试《老子》帖,也应该是五条,而非三条。其五,《唐六典》载有明经考试经策的旧例:“正经有九:《礼记》《左传》为大经,《毛诗》《周礼》《仪礼》为中经,《周易》《尚书》《公羊》《穀梁》为小经。通二经者,一大一小,若两中经;通三经者,大、小、中各一;通五经者,大经并通。其《孝经》《论语》并须兼习。(原注:诸明经试两经,进士一经,每经十帖。《孝经》二帖,《论语》八帖。每帖三言。通六已上,然后试策:《周礼》《左氏》《礼记》各四条,余经各三条,《孝经》《论语》共三条,皆录经文及注意为问。)”[42]《老子》为兼经,以此为准照,所试策的条数不当超过三条[43]。进士科加试经策本为借鉴明经科,若加试《老子》策,应当准此。综合上论,本年所加试的《老子》,仍以试策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