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门(总第三十五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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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南北朝佛学研究

真妄之和合与离分[1]
——慧远心识观之解释与澄清

郑兴中[2]

提要:《大乘义章·八识义》中有两类基本心识模式:别相识和共相识。前者从真妄离分角度讲,后者从真妄和合角度讲。此二类心识的核心是“真妄”。慧远根据“同体义分”的原则,论证“真妄”的圆融无碍、相摄相入。既然心体是真妄圆融的,那么,将心体区分为不同种类的识,并赋予这些识或真或妄的属性,都是允许的;各派关于八识、九识及真妄之争,也就没有必要了。由此,慧远借鉴《周易》阴阳二爻叠加演进的模式,通过真妄的离分与和合,推演出多种心识观,以此融摄当时各宗心识思想,消弭各派纷争。慧远此种心识观,具有典范意义。

关键词:真妄 别相识 共相识 慧远 八识

净影慧远,北朝末隋初高僧,南道地论学派的代表人物,与智顗、吉藏并称隋代三大师。国内外学者对于慧远的佛学思想作了多方面研究,其中一个重点也是难点,即慧远的心识观。主要相关文献有《大乘义章·八识》(以下简称《八识义章》)及《大乘起信论义疏》等,其中《八识义章》是重点。该文以繁复著称,慧远在文中列举并解释了二十多种心识观,却并未说明这些心识观之间的关系,且其中多有自相矛盾的论述。所以,《八识义章》给人以繁杂不堪、难以把握重点的印象。韩镜清在《净影八识义述》中,对慧远提出严厉批评:“慧远说话,漫不紧严。故依其意旨,用其材料,组成一比较系统的东西,实感困难。”[3]韩镜清之后,学者们对此提出各自的观点,尝试解决这一问题,取得重要成果。[4]但我们认为尚有进一步澄清的必要,并尝试对《八识义章》作一系统性解释。

一 两种心识模式:别相识与共相识

《八识义章》分十门对“八识”进行阐释:释名一、辨相二、根尘有无三、大小有无四、真妄依持五、真妄熏习六、迷悟修舍七、迷悟分齐八、修舍分齐九、对治邪执十。根据珍海《八识义章研习抄》的科判,其结构如下[5]

如果将此图简化,《八识义章》的十门可以分为两类:前两门是“总显”,后八门是“别显”。总显中,“释名一”是对“八识”名称的总体解释,“辨相二”是对八识“体相”的解释:此二门是《八识义章》的核心。别显八门,是在前二门的基础上,分别从“根尘有无”“大小有无”等的角度对“八识”的进一步阐释。

《八识义章》的重点和难点是“辨相二”,其中罗列了二十多种心识观,各种心识观之间差别很大,甚至自相矛盾。如此多的心识观,慧远如何取舍?各种心识观之间又是什么关系?慧远对此并未作明确回答。那么,《八识义章》是否仅仅是各种不同观点罗列呢?我们认为事实并非如此,慧远有其一以贯之的主张。

“辨相二”论述了二十多种心识观,要在这些心识观当中,明确慧远坚持什么、反对什么,是徒然的,我们只能另辟蹊径。尽管“辨相二”论述多种心识观,但在“别显”的八门中,只讲了两种心识,即“别相识”和“共相识”。“别显”八门中,第三、第五、第六三门,分别从“别相识”与“共相识”两个不同角度进行阐发。《八识义章》:

第三料简根尘有无。于中两门:第一约就事妄及真三种识中,料简有无。二约真妄共相三识,料简有无……次就真妄共相三识料简有无。言共三者,真与无明,共为本识,依本共起阿陀那识,依本共起六种生识。[6]

第五明其依持之义。于中有二:一真妄相对以说依持;二就真妄共相识中,本末相对以说依持。[7]

次第六门,明熏习义。于中有二:一就真妄别相识中以辨熏习;二就真妄共相识中以论熏习……次就真妄共相识中,以辨熏习。共相识者,佛性真心与无明地,合为本识,名阿梨耶。依本变起阿陀那识执我之心,依本变起眼等六识及六根尘。[8]

第三、第五及第六三门,分别从两类识来展开论述,即“真妄别相识”与“真妄共相识”。什么是共相识?“共相识者,佛性真心与无明地,合为本识,名阿梨耶。依本变起阿陀那识执我之心,依本变起眼等六识及六根尘,义如上辨。”由此可知,所谓“共相”,即是真妄的和合。“共相识”是在“真妄和合”的基础上从“本末”的角度论述的心识观,包含本识(阿梨耶)、阿陀那识和生起六识三种。其中,阿梨耶识为本,阿陀那识及生起六识为末。

什么是别相识?慧远未作直接解释。从字面义看,“真妄别相识”即是从“真妄离分”的角度讲的心识,与“真妄共相识”正相反。同时,从后文所讲“真妄别相识”的具体熏习内容可知,“别相识”分别包含真识、妄识、事识三种。此三识,的确是从真妄离分角度论述的。此别相三识,是慧远使用最多的心识观。《八识义章》的“别显”八门中,第三、第五及第六三门从共相识与别相识两个角度分别进行分析,而其他五门则仅从“别相识”角度进行解释。此外,《八识义章》“释名”门中,慧远所解释的八识,可以归为真妄事三类,也即“别相识”。所以,慧远最重视的还是别相识。

从理论上讲,共相识和别相识是没有什么主次之分的,但在具体的论述中,慧远则以“别相识”为重点,共相识是在此基础上展开的,如下图所示:

图一、别相识:

图二、共相识:

共相识中的本识,由别相识中的真妄二识和合而成,以此为“本”,而展开阿陀那识及前六识之末。所以,别相识中的事识由真妄二识和合产生,而共相识中的前六识,则有本识直接产生。此二种心识观,以别相识为主,这是没有问题的。慧远是以别相识的框架,来理解共相识。但我们不能认为,慧远固执此种心识观,这点我们在后文详述。

总结而言,“别相识”从“真妄离分”的角度讲,包含真识、妄识和事识;而“共相识”则从“真妄和合”的角度讲,包含本识、阿陀那识和生起六识。慧远根据此二种识对“别显八门”进行分析解释。由此可以明确,慧远虽然在第二“辩相”门中罗列二十多种心识观,但其基本心识模式不出此二种。

二 “真妄圆融”与“同体义分”

“共相识”和“别相识”的区别在于,前者从“真妄和合”角度讲,后者从“真妄离分”角度讲。所以,此二类心识的核心是“真妄”。“真妄”也是《八识义章》对心识进行解析的核心概念。虽然慧远也用“通别”“体相”等概念来解析心识,但“真妄”无疑是最重要的,此点吉津宜英已作详细的论述,此不赘述[9]

“真妄”,不仅是慧远分析心识的核心概念,也是当时各宗心识观论争的核心。当时,地论师对第八识“真妄”性质有激烈论争,并由此而分出南北两道。北朝末,摄论师也加入论争的战团。吕澂认为,《起信论》“一心”开出“真妄”二门,也是对此问题的协调。[10]可见,根本心识性质“真妄”之争,是当时佛学界的一个核心议题。对于心识真妄性质认识的不同,会导致佛教义理、修行、解脱等各个方面的重大差异。唐代玄奘西游印度,根据吕澂的观点,根本原因也是由于地论学派南北两道的论争。[11]此一问题的争论,一直持续到近现代,以欧阳竟无支那内学院与太虚武昌佛学院关于《大乘起信论》真伪之争为代表。

慧远对于“真妄”有自己独特的理解,在此试做分析,以论证慧远讲“真妄和合”“真妄离分”的依据。一般而言,真即真实,妄即虚妄。但对于真妄能否和合,佛教界有不同的观点。据法相唯识学的解释,真即真如,是无为法;妄即虚妄烦恼,是有为法,两者性质相反,没有和合的可能性。[12]慧远则认为,真妄既可以和合,又可以离分,其根据是什么?尽管《大乘起信论》中明确讲“真妄和合”(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真妄互熏,但并未给出具体解释。对此问题,慧远从其“同体义分”[13]的解释原则出发,主张“真妄”都是同一心体的“义分”,两者是圆融无碍的关系。

“同体义分”是慧远佛学体系的重要概念,前贤未甚留意,在此略作解释。《八识义章》中,慧远根据“义门”对心识进行分析论述,心识“随义分别,识乃无量。今据一门,且论八种”,慧远认为,心识可以根据不同的“义门”区分为无数种,而《八识义章》则根据“八识”这一“义门”来讲心识。“义门”的具体含义是什么?“义”建立在“体”的基础上,“义门”即从某一角度对“体”作出的区分,慧远称之为“同体义分”。《大乘起信论义疏》:

显真法之中,同一体中,随义分万;举一寻体、即是其体,万亦如是。一中全体,万中全体,何用彼中他用为己,他体为己!此真法中,同一体中、万义互相缘集,不相舍离。[14]

“真法”即真如心、如来藏。真如心可以随着不同的“义门”分出“万义”。从“万义”中的任何一义都可以探寻其法体,一义中包含全体,万义也包含全体。此“万义”彼此之间又同处于真识心体之中,互相缘集、不相舍离。“义”虽然从“体”中分出,但同时能够包含全体、显现全体,“举一寻体、即是其体”。所以,义与体,不是部分与整体的关系,而是相互含摄的圆融关系。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义”与“义”之间也是圆融无碍的。此即“同体义分”的基本含义。关于“体”与“义”,在敦煌S.4303、S.613等地论宗文献中也有详细论述,此不赘述。[15]智顗《摩诃止观》中,对于以“体义”来解释涅槃三德亦有相应的批评。[16]此种体义相融、义与义相融的观念,接近于后世华严宗“理事无碍”“事事无碍”等四法界观,两者的关联,尚待考证。

上文论述“同体义分”的目的在于,“真妄”是作为“心体”的一对“义门”来使用的,由此,真妄二识与心体的关系即“同体义分”的关系。何以得知?我们以慧远对“真妄和合”的解释进行说明。《大乘起信论义疏》:

问曰:真妄相违无相合理,何故言一心?答曰:随妄义边、终日成妄而不妨真;全真义边、终日令真而不妨妄。如柱,实法义边,全灭无有续转;假名义边,全转无有灭义,而不相碍。有为尚在转灭二义、不相碍妨,何况真心有二义乎![17]

慧远认为,从“妄”义的角度看,“一心”终日都是虚妄的,但并不妨碍其真实性;从“真”义的角度看,“一心”终日都是真实的,但并不妨碍其虚妄性。慧远列举有为法同时具备“转”和“灭”二义而不相妨碍以作说明。由此可知,慧远讲心识的“真妄”,是从“同体义分”的原则出发的:心体本身无所谓真妄,真妄是从“义分”角度对心体的界定。所以,真妄与心体的关系,是义分与同体的关系。

总结而言,真识和妄识是从“真妄”这一“义门”对心体做出的区分,真妄二识与心体的关系是“同体义分”。真识可以包含心识全体,妄识也可以包含心识全体。同时,真妄二识圆融无碍、相互含摄。因为,真妄是从一心之义门来讲的,不能固执有不变之二识。慧远此观点,类似于《起信论》“一心二门”,心真如门和心生灭门,都只是一心。慧远则讲“一心二义”,真识义和妄识义,都只是一心。在此一心中,真妄二识圆融无碍。正因为此,慧远可以从“真妄离分”的角度讲心识,即别相识;也可以从“真妄和合”的角度讲心识,即共相识。

三 真妄与阴阳:心识观的推演

既然心体是真妄圆融无碍的,那么,就可以通过不同的义门,将心体区分为无数种,所以慧远讲“随义分别,识乃无量”。在此,慧远主要通过真妄的开合来论述心识。慧远此种操作,类似于《周易》阴阳二爻相叠加的演变成八卦、六十四卦的模式。在慧远的论述中,真妄具有类似于阴阳的功能。慧远讲:

不善阴者,凡夫五阴,真妄所集。唯真不生、单妄不成,真妄和合,方有阴生。[18]

云何深入因缘之法?唯真不生、单妄不成,真妄和合方得集起。[19]

真妄和合,集成众生,即此众生,可作佛义,名为佛性。是故佛性,即是众生。[20]

第一段,凡夫五阴由真妄二识和合而成。为何需要真妄二识的和合,而不能通过单一的真识或妄识生起凡夫五阴呢?慧远认为要有所“生”,必须有真识和妄识两方面力量的和合,所谓“唯真不生、单妄不成,真妄和合,方有阴生”。看到此,亦使我们想到中国传统中“孤阳不生,独阴不长”“阴阳和合,万物化生”的思维模式。慧远无疑深受“阴阳和合”的思维模式的影响。事实也正是如此,慧远在使用“真妄和合”模式来对心识进行开合的时候,正是不自觉地应用了“阴阳和合”的思维模式。

慧远所论述的真妄,与中国传统的阴阳观确有可比性。首先,中国传统讲阴阳和合,而慧远则讲真妄和合,如前文论述;其次,中国传统阴阳观中,阴阳来源于一气,所以可以讲阴阳互即;而慧远所讲真妄,也同源于一心,同时,真妄是圆融,也可以讲真妄互即;再次,中国传统阴阳观中,阴阳可以相互转化。在慧远的观念中,真妄也是如此。《大乘义章》:“依他性者,约妄辨真。妄起托真,真随妄转,故曰依他。”[21]这是讲真随妄转,即后世法藏所讲的“真如随缘”义。既然真可以转成妄,妄同样也可以转为真,“二约缘论实,转生死体即是涅槃,非全别体”[22]。所以,在慧远的观念中,真妄是可以相互转化的。

最后,也最重要的一点,慧远借鉴阴阳模式来推演不同的心识。《周易》以阴阳二爻为基础推演宇宙万物。《系辞》:“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在此基础上,通过阴阳六爻的组合,衍生出六十四卦,并以此来涵摄世间万法,“《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

慧远的真妄观也是类似,通过真妄的不同组合,可以推演出无数的心识观,“随义分别,识乃无量”。在此,我们根据“真妄”的组合,对《八识义章》“辩相”中所列主要心识观做一通览:

或说为一,“如彼色、心、非色非心三聚法中,一切识,总名为心”[23],这是真妄未分一心的状态,或者是含摄真妄为一心的状态;或分为二,也即将一心分为真识、妄识两种;或分为三,“三有三门:一事妄及真离分为三;二真妄离合说以为三;三真妄和合本末为三”[24]。第一种即是别相识,第三种即是共相识。而第二“真妄离合说以为三”则是从真妄离分与和合两个角度同时讲,慧远以此解释“真实性”“依他性”及“分别性”三性。三性中,真实性和分别性从真妄离分讲,依他性则从真妄和合讲。《摄大乘论》中,此三性本非用以指称心识种类,但慧远却将其作为三种识来论述。

或分为四,四有四门:“一、开妄合真,以说四种”;“二、开真合妄,以说四种”;“三、真妄俱开,以说四种”;“四、体相不同,离分四种”。[25]这四种心识观中,前三种都是通过真妄的开合确立的;或分为五。慧远将“真实性”“依他性”及“分别性”中,“依他性”拆分为本识、阿陀那识、及生起前六识,由此组成五种识。其他尚有“或分为六”“或分为九”等心识观,也是从真妄开合角度讲,兹不赘述。

总结而言,慧远在“真妄”圆融的基础上,参考《周易》阴阳二爻相叠加的组合模式,通过真妄的不断开合,论述了多种不同的心识观。这是慧远对“真妄”模式的灵活运用。

四 慧远心识观之应用:对当时各宗思想的融摄

慧远通过真妄的和合与离分,推演出多种不同的心识观。慧远这么做,并非闲来无事、随意而为,而是有明确的目的,即以此融摄当时各宗心识观,并消弭由此产生的论争。在此,我们根据慧远的主要心识观略作论述。

(一)对地论师心识观的融摄与阐发

“别相识”是慧远所应用的基本心识观。通观慧远的著作,可以发现,他在分析问题时使用的几乎都是别相识。除《八识义章》及《起信论义疏》外,慧远几乎未使用“共相识”。即便《八识义章》,也以“别相识”为主。究其原因,别相识是慧远及其南道地论师的根本心识观,即以真如(真识)为万法的依持。[26]同时,此种心识观简洁明快,慧远在使用时也得心应手。

尽管如此,慧远并没有将别相识中“真、妄、事”三者固定化,也即,没有一味地坚持以“真识”为依持,排斥北道地论师及其他各派观点。根据“同体义分”,慧远所惯用的别相识模式,其实也仅仅是一种“义门”而已,不能以此认为慧远固执第八识为真识、第七识为妄识等。同时,慧远《起信论》“真妄和合”基础上,进一步讲“真妄圆融”,真识能够涵摄心识全体、妄识也能够涵摄心识全体,真妄相互涵摄、圆融无碍,那就没有必要再争论到底真识为依持还是妄识为依持了,讲真识为依持和妄识为依持,都是可以的。这是慧远对北道地论师思想的融摄。

我们进一步论述慧远对其老师法上心识观的融摄。《大乘义章》有一特殊的心识观:

一、开妄合真,以说四种。妄中分三:五识为二,妄识为三。故《楞伽》云:心为采集业,意为广采集。诸识识所识,现等境说五。第七妄识,集起之本,故说为心。依此集起,一切妄境,随而分别,名采集业。第六意识,遍司诸尘,故说为意。通司六尘,名广采集。五识之心,随境别了,名为诸识。现在五尘,名识所识,唯知现在五尘境别,不通过未,故云现等境五也。妄分此三,此妄所依,即是真识,通别为四。[27]

引文中,慧远通过“开妄合真”的方式将心识区分为四种。顾名思义,“开妄合真”即展开讲“妄识”,“真识”则不展开,由此而构成四种心识:真识、第七妄识(心)、意识、五识。慧远引用《楞伽经》以作解释,“心为采集业,意为广采集,诸识识所识,现等境说五”。心、意、识三者,分别对应为第七妄识、意识及五识。

慧远此种解释,显然不符合今人对《楞伽经》的理解。今人的观点,心意识三者,分别对应于第八识、第七识及前六识。所以,韩镜清对此有严厉的批评:“他所依的,全是楞伽。但遍寻该经,全不见有符顺彼说之踪影。实是远法师白昼见鬼。明明是人,也非说是鬼不可。第八藏识始为心,千古不移之定解也”,“《八识义章》最能表现他无证而浮说,无理而乱谈的情形”。[28]韩镜清以法相学的观点批评慧远,固然是有根据的。但是,以今人的观点批评古人,何其容易!最困难的是在理解古人之所以不得不如此的原因,如此才能有客观的评价。我们认为,慧远此种观点看似无稽之谈,但却是有根据的。法上《十地论义疏》:

法身者,法性身;心者,第七心;意者,第六意;识者,五识识。故《楞伽经》云:心为采集主,意为广采集。现识分别五,离此七种识转为智,故云唯智依止。[29]

法上以第七识为心、第六识为意、前五识为识,外加法性身,即慧远所说的真识。所以,慧远此说,实际来源于其师法上。而法上的观点,实为当时地论师通行的观点。这与菩提流支所译《入楞伽经》相关:“大慧!阿梨耶识者,名如来藏,而与无明七识共俱,如大海波常不断绝身俱生故,离无常过离于我过自性清净,余七识者,心、意、意识等念念不住是生灭法。”根据此文而言,心、意、意识三者是生灭法,属于七识的范畴,所以法上会有以前七识为心、意、识的误解。慧远在《维摩义记》亦有此说:“若依楞伽,七识名心,集起本故。意识名意,同诸尘故。五识名识,了现境故。”[30]日本凝然《华严孔目章发悟记》中保存的道基《摄论章》亦讲:“流支三藏唯说七识,加陀阿那识为第七,非八、非九。”[31]“流支”,即菩提流支,也即,根据道基的论述,菩提流支仅仅讲到第七识而未讲第八识、第九识。

尽管在慧远时代,佛教界已经明确了“八识”之说,但慧远本着尊重其师的原则,以“开妄合真”的模式,将其师观点巧妙地吸收进来。这也是慧远对《入楞伽经》传入初期,中国佛教徒对于“七识”“八识”问题的一个总结。

(二)对《摄论》思想的融摄

慧远以“共相识”等心识观融摄《摄论》思想。《摄论》最初流行于南朝,并于北朝末年传入北方。在《摄论》传入之前,北方佛教的基本格局可由地论师“四宗判教”作一大概了解。[32]地论师的四宗判教,由慧光提出,从慧光到慧远,经历三代人的传承与发展,已经非常成熟。此种判教很好地将当时北朝主要宗派纳入其思想体系中,同时凸显本宗的优越性。但到慧远时代,形势有所改变。《摄论》思想传入北方并且兴盛一时,《法华玄义释签》曰:“陈梁已前,弘地论师二处不同,相州北道计阿黎耶以为依持,相州南道计于真如以为依持。此二论师俱禀天亲,而所计各异,同于水火,加复《摄大乘》兴,亦计黎耶以助北道。”[33]也即,《摄论》思想与北道地论师相似,“计黎耶以助北道”。可见对于南道地论师而言,摄论师是作为论敌而存在的。南道地论师传统“四宗判教”中并没有摄论宗的位置,所以,如何应对这一“外来者”的挑战,是南道地论师面临的一个核心问题。慧远的解决方案是,通过“共相识”等观点来解释《摄论》思想,并将其纳入自身体系之中。

首先,慧远以“共相识”解释《摄论》的八识,如前文对“共相识”的解释。共相识分为本识、阿陀那识及前六识三类,此即慧远对《摄论》八识的解释。

其次,是慧远对第九阿摩罗识的解释,《八识义章》:

亦得说九,分别有二:一真妄分别,以说九种。妄中分七,谓六事识,变与妄识。真中分二,谓阿摩罗及阿梨耶,义如上辨。以此通前故合有九。二真妄离合,以说九种,独真为一,所谓本净阿摩罗识。真妄和合,共为八种,义如上辨,共为本识,阿陀那识及起六识,通前九也。[34]

第一类,是从真妄分别讲,实际是在“别相识”前再加一阿摩罗识。第二类,是从真妄和合与离分同时讲,实际是在“共相识”前再加一阿摩罗识,由此而有九识。慧远此种解释,看似是较为“随意”的,但既然真妄圆融、相互涵摄,那么,在别相识和共相识外,再加入一本净阿摩罗识,也不是不可理解的了。

那么,慧远的汇通工作在多大程度上是有效的?慧远的观点与《摄论》的心识观可说是形似的,但是否神似?这涉及到对《摄论》的理解问题。《摄大乘论》本身思想极为复杂,即便真谛的弟子辈的解释也不尽相同,而玄奘一系新唯识学对《摄大乘论》的解释差别更大。但就真谛所作《摄大乘论释》而言,两者观点还是有差距的。真谛所讲阿摩罗识有三义:(1)阿摩罗识是境识俱泯之实性,(2)阿摩罗识是究竟果位之净识,(3)阿摩罗识是自性清净心。[35]显然,慧远所述阿摩罗识具有(1)、(3)层含义,但并未涉及(2)的论述。

尽管如此,慧远的思想还是影响了摄论师后学。我们以敦煌S.2435《摄大乘论章·三识义》为例进行说明。根据圣凯法师考证,此文为灵润的作品,与慧远有密切的关系。[36]灵润是隋唐时期人,属于慧远的晚辈。

《摄大乘论章·三识义》也以“真妄”为核心概念,并结合《起信论》思想对心识进行解释:

言三识者,乃是含灵虑道,禀气同依,冥通物表,义苞两际,性融真妄,功□染净。[37]

“性融真妄”,摄论师也认为“真妄”是可以圆融的,这与慧远一致。由此可知,讲“真妄和合”是当时地论师与摄论师的共识。与此相反,强调真妄截然区分则是后来玄奘一系的观点。

又,《摄大乘论章·三识义》:

初辨本识,中有其六门:一名摄真门;二名简真门……初言摄真门者,摄彼净识、以入本识、不立净识故。《马鸣论》云:不生灭法与生灭和合名为梨耶。不生是真,生灭是妄,共为本识、名为和合。二言简真者,简取生灭、以为本识;真如之门,属彼净识故。《无相论》云:无相、无生即是摩罗究竟净识。[38]

“摄真门”从真妄和合的角度讲,将真如摄入第八识而为本识。此相当于慧远的共相识。“简真者”从真妄离分讲,真如独立出来而为第九阿摩罗识,此相当于慧远的别相识或“真妄离合识”。灵润对于摄真门、简真门的应用,可说深得慧远思想精髓。所以,尽管灵润与《起信论》思想尚有不同[39],但灵润与慧远对于心识真妄性质的认识是相通的,具有共同的基础。

(三)对《起信论》思想的解释与发展

首先,论述慧远对《起信论》的解释。《八识义章》是理解慧远《起信论义疏》的基础,否则容易受其论述方式的蒙蔽。《起信论义疏》中,慧远同时使用“别相识”和“共相识”等心识观对《起信论》进行详细解释,而非固守其中一种。究其原因,在于《起信论》思想的复杂性,仅用某一类心识观并不足以概括其思想。

如,慧远以《起信论》“心真如门”为第九识:“心真如者,是第九识,全是真故、名心真如。”[40]对于《起信论》“心生灭门”,则从“八识”系统进行分析,但慧远往往是“别相识”和“共相识”同时使用。如,慧远以“共相识”角度解释《起信论》“所谓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非一非异名为阿梨耶识”。但对《起信论》“复次,生灭因缘者,所谓众生依心、意、意识转故”,则从“别相识”角度进行解释:“所谓众生依心者,是第八识也。意、意识转故,七、六识也。真识是其神知之主,集起所依,义说为心;妄识总对一切境界发生六识,义说为意;事识依意,了别六尘,事相境界,故名意识。”[41]从别相识讲,阿梨耶识是真识;从共相识讲,阿梨耶识则是真妄和合之识。所以,读者不必纠结于慧远所讲阿梨耶识到底是真还是妄。

又第七识,从别相识讲,第七识包含“根本无明”;而从共相识讲,第七识则不包含“根本无明”。对于根本无明与第七识的时分时合,容易令人起疑。[42]如此等等,慧远将共相识和别相识应用得颇为自由,如果不明白慧远的使用习惯,就容易造成理解上的混乱。

其次,是慧远对《起信论》思想的发展,其中一个重要贡献是,提出“真妄圆融”观。《起信论》“一心二门”“真妄和合”等观念,具有丰富的可解释性,但尚未明确提出真妄圆融的观点。慧远在《起信论》基础上,依据“同体义分”原则,强调“真妄”的圆融无碍,“随妄义边、终日成妄而不妨真;全真义边、终日令真而不妨妄”[43]。这是慧远对《起信论》思想的重要发展。正因此,在《八识义章》中,慧远可以对“真妄”进行极为灵活的离分与和合的应用,这也是开创性的。

结论

我们通过对《八识义章》“别显”八门的分析,确定了慧远两种基本的心识模式:别相识和共相识。前者从真妄离分讲,后者从真妄和合讲。两类识的核心都是“真妄”。所以,问题的关键是,为何慧远可以如此自由地对“真妄”进行离分与和合?对此,我们结合慧远“同体义分”观念,发现慧远所讲的“真妄”,是就心识同体之“义分”讲。也即,真妄二识,是心识同体之“义分”。依据此原则,真妄二识是圆融无碍、相摄相入的。这是慧远对“真妄”进行灵活的离分与和合应用的基础。慧远对真妄的实际应用,参考了中国传统的阴阳和合模式。慧远通过真妄两者的开合,推演出多种心识观,以此融贯汇通当时各宗不同的心识观,消弭论争。

在慧远看来,如果承认心体真妄和合、真妄圆融,那么,心体就是一圆融无碍的全体。由此,关于心体可以划分为几个识,这些识何者为真、何者为妄的论争就没有必要了——视此为心体全真或全妄、将此心体区分为一种识乃至无数种识,都是允许的。但如果执着于这些区分出来的心识的真妄,那就是错误的。慧远在《八识义章》中通过真妄等义门推演出二十多种心识观,也只不过是他汇通各宗心识观的方便而已。所以,即便对于慧远所最常用的“别相识”(真、妄、事三识),我们也不能固执——因为,真妄是圆融的,固执八识为真、七识为妄等,就会发生错误。慧远使用“别相识”最多,主要原因也可能只是使用比较方便而已。慧远的心识思想,彻底贯彻真妄圆融的原则,由此能够消融和吸收各宗思想,具有典范性的意义。